1980年代的陜南,秦巴山脈像沉睡的巨龍橫臥天際。晨霧在山坳間緩緩流動,將青瓦白墻的村落染成水墨畫里的淡影。槐樹村就藏在這樣的云霧深處,直到第一聲雞鳴撕破寂靜,才喚醒了沉睡的山谷。
劉大寶踩著露水推開院門,布鞋碾過滿地槐花發出細碎聲響。他倚著斑駁的土墻,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梯田,指節無意識地叩擊著腰間別著的銅煙鍋。土地包產到戶的紅頭文件揣在貼身口袋里,紙張邊緣已經被摩挲得發毛。
"他爹,該吃飯了!"桂花探出頭來,圍裙上沾著面粉,"聽說縣里派了工作組明天來?"
劉大寶收回目光,轉身時衣角掃落了竹籬上的露珠:"可不是,得趕緊把各隊地塊分清楚。老趙家那三畝坡地......"話音未落,灶間突然傳來鐵鍋與柴火碰撞的脆響。
井臺邊的老槐樹垂著新抽的嫩芽,翠娥正踮腳轉動轆轤,木桶破水的聲音驚飛了枝頭麻雀。張大嬸挎著竹籃來淘米,看見姑娘額前的碎發被汗水粘住,笑著遞過帕子:"當心累著,聽說上頭要分田到戶?"
"分田好啊!"翠娥將濕漉漉的辮子甩到肩頭,水花濺在石板上綻開,"我家那口子說,以后種啥都能自己拿主意,說不定能種些板栗樹。"她的眼睛亮起來,倒映著井水中晃動的天光。
張大嬸往井里探了探身子,壓低聲音:"可老輩人說'一畝三分地'是定數,這突然要變......"話沒說完,遠處傳來孩童的笑鬧聲。
張二娃扒著草垛縫隙往外張望,鼻尖沾著草屑。遠處傳來小伙伴們故意壓低的呼喊,他興奮地蹭了蹭褲腿,從懷里掏出個自制彈弓。
"二娃子!又要去禍禍誰家鳥窩?"張大嬸的呵斥驚得他差點摔個跟頭。少年慌忙藏起彈弓,腦袋從草垛里探出來:"嬸子,我們就看看!保證不掏蛋!"
"你小子說話比槐花蜜還甜!"翠娥在井邊笑得直不起腰,"昨兒個王奶奶家的雞,是不是你放出來的?"
張二娃撓著后腦勺往后退,突然轉身竄進竹林,喊聲混著蟬鳴飄過來:"等我掏到野雞蛋,分你們一半!"
正午的日頭把曬谷場的石板烤得發燙,老槐樹的影子被壓成窄窄的一條。全村老少扛著板凳、端著竹凳,把場院擠得滿滿當當。劉大寶站在臨時搭起的木臺子上,粗布襯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漬,手里攥著的政策文件被曬得發脆。
"都靜一靜!"他敲了敲掛在槐樹上的銅鑼,驚起幾只盤旋的麻雀,"今天把大伙叫來,是要說說土地包產到戶的事。從今天起,各家種各家的地,打下的糧食除了交公糧,剩下都是自個兒的!"
話音未落,人群里頓時炸開了鍋。宋大叔拄著棗木拐杖顫巍巍站起來,灰白眉毛擰成疙瘩:"大寶,咱們祖祖輩輩都是集體出工,突然這么折騰......"他的煙袋鍋在鞋底磕得咚咚響,"去年澇災要不是隊里統一種紅苕,多少人得餓肚子?分開種萬一遭了災,誰管?"
"大叔,這正是政策的好處!"劉大寶往前跨了一步,陽光把他的影子投在躁動的人群里,"自個兒的地,施肥澆水都更上心。就說村西頭那片坡地,以前集體種玉米總欠收,要是包給擅長種板栗的人家......"
"我贊成!"楊桂芝的聲音清脆得像山泉水。這位扎著紅頭巾的姑娘從長凳上蹦起來,藍布衫下擺掃過滿地麥糠,"我和當家的早就想種烤煙了,可隊里總說要統一種糧食!這下好了,多勞多得,年底準能扯幾匹的確良給娃做衣裳!"
幾個年輕人跟著起哄,角落里傳來此起彼伏的"就是""俺也想試試"。但老人們卻默不作聲,王奶奶抿著沒牙的嘴直搖頭,李大爺把草帽扣在臉上,只露出一截泛白的胡須。
"大寶啊,"人群里突然傳來沙啞的聲音,趙嬸攥著褪色的藍布帕子站起來,眼角的皺紋里盛滿憂慮,"我家那口子走得早,三個娃還小......分了地,怕是連犁地的牲口都借不到啊。"
這話像塊重石砸在人心上,場院再次陷入寂靜。劉大寶喉頭滾動,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汗:"嬸子放心!咱們雖然分地,但還是一個村的人!誰家缺勞力、少農具,大伙搭把手!"他猛地扯開衣領,胸膛劇烈起伏,"要是這政策讓大伙餓了肚子,我劉大寶的支書不當了!腦袋擱這兒給大伙賠罪!"
銅鑼聲又一次響起,驚散了槐樹上的蟬鳴。隨著日頭西斜,人群漸漸散去。宋大叔的拐杖戳在石板上的聲音,混著楊桂芝教孩子認莊稼的童謠,飄向被晚霞染紅的山巒。晚風掠過曬谷場,卷起幾張散落的文件殘頁,沙沙聲里,槐樹村的土地正等待著一場破土重生的變革。
蟬鳴聲把日頭推到正頭頂時,槐樹村的梯田翻涌著綠浪。包產到戶才三個月,田埂上就飄滿了新故事——翠娥家的辣椒紅得像小燈籠,張二娃家的玉米稈竄得比人還高,連老宋頭家的板栗樹都掛了沉甸甸的果。
"他爹!快來看!"翠娥舉著個豁口陶碗,從玉米地里鉆出來時發梢還沾著草葉,"供銷社新來的化肥真神了!你看這苗兒,長得跟打了雞血似的!"
她男人蹲在田埂上卷旱煙,故意板著臉:"就你會折騰,明兒是不是要給莊稼唱大戲?"話沒說完,就被翠娥用沾滿泥土的手指戳了肩膀:"去你的!王嬸家的稻子用了這化肥,穗子比咱家狗尾巴還粗!"
草垛后的彈弓換成了鋤頭,張二娃蹲在花生地里拔草,褲腿卷到膝蓋,臉蛋曬得比紅苕還紅。路過的張大嬸笑彎了腰:"喲!這不是掏鳥窩的小魔王?咋改行當草將軍了?"
"嬸子別笑話我!"二娃直起腰捶背,草帽滑到后腦勺,"俺爹說了,地里長不出出息,以后連媳婦都討不到!"話音剛落,躲在樹后的小伙伴突然冒頭:"二娃子現在見著麻雀都繞道走,說怕耽誤它捉蟲!"
日頭落山時,劉大寶的解放鞋總是沾滿泥漿。這天他剛幫老宋家打完農藥,褲腿還滴著藥水,就被楊桂芝攔在村口:"支書!俺們種的草藥長黃斑了,該不是中邪了吧?"
"盡說胡話!"劉大寶掏出旱煙袋敲了敲她手背,"八成是缺肥了。明兒我帶供銷社的技術員來,不過......"他故意拖長聲音,"聽說你們種草藥掙了錢,得請大伙吃白面饃饃啊!"
楊桂芝家后院飄來草藥香時,幾個媳婦正圍著她的藥田打轉。"這黃連葉子比銅錢還大!"李嫂子蹲下身輕輕撫摸葉片,"要是都能賣錢,年底就能給娃買花書包了!"
"先別高興太早!"桂芝往灶里添了把柴,鐵鍋里熬著的藥湯咕嘟冒泡,"等收了藥材,還得學炮制呢!要不咱去鎮上學徒?就說......"她眼睛一轉,壓低聲音,"就說咱們是支書派來的先鋒隊!"
月光爬上老槐樹時,田間地頭還飄著零星的談笑聲。翠娥哼著小調給菜苗澆水,張二娃在院里數剛摘下的豆角,劉大寶家的窗戶透出煤油燈的光暈,照著他連夜繪制的水渠改造圖。山風掠過新翻的泥土,把槐花香和人們的笑聲,一并揉進了這個充滿希望的夏夜。
月光給曬谷場鋪上銀毯時,槐樹村的男女老少早把八仙桌擺得滿滿當當。竹篾編的簸箕里堆著新摘的脆梨,陶盆里泡著井水湃過的西瓜,連素來節儉的宋大叔都拎來一壇自釀的苞谷酒,壇口飄出的酒香混著曬谷場邊槐花香,把晚風都熏得醉醺醺的。
"讓讓!讓讓!"翠娥抱著新買的縫紉機零件擠過人群,花布衫口袋里還別著根亮閃閃的裁縫尺,"俺家當家的非要把這寶貝抬到這兒顯擺,說要給二娃媽做件的確良襯衫!"話音未落,張二娃突然從桌底鉆出來,胸前別著新買的鋼筆晃得人眼花:"嬸子!先給我做個筆袋唄!"
"喲!這不是咱們的小學霸?"楊桂芝伸手戳了戳二娃紅撲撲的臉蛋,轉身從竹簍里掏出幾捆曬干的柴胡,"瞧瞧我家的草藥收成!賣的錢都夠買兩麻袋作業本了!"她忽然扯開嗓子唱起山歌,清亮的調子驚飛了槐樹上的夜梟:"日頭出來照山崗哎——新米滿倉縫紉機響——"
劉大寶蹲在石碾旁,手里攥著剛畫好的修路草圖,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老宋頭端著酒碗挨著他坐下,渾濁的眼睛盯著圖紙:"大寶,這路真能修到咱村口?"
"大叔,這不是畫著玩的!"劉大寶用煙桿指著圖紙上蜿蜒的線條,"等秋收完,咱就去縣里申請撥款。到時候拖拉機直接開到曬谷場,您家的板栗能賣上城里的價!"
曬谷場另一頭,幾個年輕媳婦圍著縫紉機嘰嘰喳喳。李嫂子摸著油亮的金屬部件直咂舌:"這鐵疙瘩真能把布變衣裳?"翠娥已經手腳麻利地穿好線,隨手扯過塊碎花布:"看好了!"隨著踏板轉動,細密的針腳在月光下泛著銀光,引得孩子們拍著手轉圈喊:"變魔術咯!變新衣裳咯!"
山風掠過層層疊疊的梯田,新割的稻茬散發著清甜的香氣。曬谷場的歡聲笑語順著山澗飄向遠方,驚起夜宿的山雀,撲棱棱的翅膀聲里,老槐樹上的槐花簌簌落在新鋪的柏油路上——那是明年開春就要動工的致富路,此刻正靜靜躺在月光里,等待著變成槐樹村通往山外的銀色絲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