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被暈染開的胭脂,緩緩漫過櫻桃溝錯落有致的青瓦時,沈小滿正蹲在溪邊用力搓洗床單。槌衣棒砸向木盆的瞬間,水花四濺,驚得溪底的游魚四散逃竄。對岸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她下意識攥緊棒槌,警惕地望過去——只見一個身著藏藍工裝的男人背著沉甸甸的工具箱,褲腳沾滿褐色泥漿,可手里卻像捧著稀世珍寶般托著個紅綢包裹的物件。
“姑娘,能借口水喝嗎?”男人嗓音沙啞,喉結(jié)在暮色里上下滾動,像吞下了顆未熟透的櫻桃。沈小滿盯著他肩頭磨破的補丁,又瞥了眼那紅綢包裹,心里直犯嘀咕:這人莫不是個喬裝的小偷?但嘴上還是朝自家土屋努努嘴:“水缸在堂屋,自己舀,可別把我家門檻踩壞了。”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顆俏皮的虎牙,把包裹輕輕放在石桌上,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安置初生的嬰兒。紅綢揭開的剎那,一臺布滿歲月痕跡的老式收音機顯露出來,旋鈕剛轉(zhuǎn)動半圈,鄧麗君甜美的歌聲便流淌而出:“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沈小滿嚇得差點把木盆掀翻:“這、這鐵疙瘩還能響?我家那臺早成啞巴,當(dāng)板凳坐三年了!”
“我叫陳默,是縣里派來修廣播的。”男人眼睛始終沒離開收音機,指尖在旋鈕上反復(fù)摩挲,“這臺牡丹牌,和我爹留下的那臺一模一樣。當(dāng)年我在他的修理鋪里,就是聽著這收音機學(xué)會走路的。”他說話時,無名指上淡淡的戒痕在暮色里忽隱忽現(xiàn),像道褪色的閃電。
當(dāng)晚,陳默不僅修好了沈小滿家的收音機,還挨家挨戶把村里二十多臺“啞巴”收音機都治好了。奇怪的是,修完他既沒回縣城,也沒去村委會報到,硬是在小滿家偏房住了下來。
“這叫以工抵宿!”陳默把沾滿零件的工具箱往地上一放,理直氣壯,“你家這床板響得比鑼鼓隊還熱鬧,我得給你加固加固。還有那漏水的屋檐,再不修,下次下雨你就該在屋里劃船了。”
第二天清晨,小滿推開房門,差點以為走錯了院子。歪脖子棗樹下多出個用舊木料搭的書架,雖說歪歪扭扭,但勝在結(jié)實;院角的葡萄架已經(jīng)初見雛形,陳默正站在梯子上哼著跑調(diào)的《甜蜜蜜》,工具箱里還插著支帶露水的野薔薇。
“喲,陳師傅不僅會修收音機,還會搞浪漫?”小滿故意打趣,臉頰卻不受控地泛起紅暈。
陳默差點從梯子上摔下來,手忙腳亂扶穩(wěn)后梗著脖子道:“這叫改善居住環(huán)境!等葡萄熟了,我還要教你釀葡萄酒,就著收音機里的歌,那滋味——嘖嘖,保證比你村口王嬸賣的櫻桃酒還上頭!”
日子就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男蘩砺暫褪找魴C的歌聲里悄然溜走。陳默白天帶著孩子們用舊零件組裝礦石收音機,手把手教他們辨認電容電阻;傍晚就給老人們調(diào)試評書頻道,把村委會的破喇叭修得震天響;深夜則窩在偏房,搗鼓他那些寶貝零件,嘴里時不時冒出幾句“要是有示波器就好了”。
某個暴雨傾盆的夜晚,小滿起夜時發(fā)現(xiàn)陳默房里還亮著燈。她湊近窗戶,看見男人正對著墻上泛黃的合照發(fā)呆。照片里穿婚紗的女人笑容燦爛,背景是繁華的上海外灘鐘樓。
“她嫌我沒出息。”不知何時,陳默站在她身后,手里攥著鐵盒,聲音混著雨聲有些模糊,“說擺弄收音機是沒前途的老古董,可我就想讓每個聽不見世界的耳朵,都能聽見花開的聲音、溪流的聲音,還有……”他突然頓住,喉結(jié)滾動,“還有想聽的人的聲音。”
小滿瞥見他工具箱底層藏著的信,信封上“上海廣播器材廠研發(fā)部”的字樣已經(jīng)有些模糊,邊角還沾著油漬。她突然想起白天陳默教孩子們組裝收音機時,眼里閃著的光,比櫻桃溝的星星還亮。
櫻桃溝的春天在陳默的收音機里熱烈綻放。清晨六點,他的廣播會準時響起單田芳的《隋唐演義》,惹得老人們端著飯碗就往他家跑;午后,院子里滿是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陳老師,我的怎么沒聲兒?”“陳老師,這個零件是不是裝反了?”;傍晚,他會偷偷給小滿單獨放鄧麗君的歌,還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是“音樂素養(yǎng)培訓(xùn)”。
“陳默,你這收音機里是不是藏了個鄧麗君?每次都只給我聽。”小滿把繡著并蒂蓮的帕子塞進他工具箱,故意板著臉。
陳默正在調(diào)試新到的調(diào)頻設(shè)備,手一抖,螺絲刀差點戳進鼻孔:“別瞎說!這是工作需要!你五音不全,得多熏陶熏陶……”話沒說完,他耳朵尖上的紅,比櫻桃溝的櫻桃還艷。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鎮(zhèn)里突然下達通知,要拆遷櫻桃溝建度假村,陳默那些寶貝收音機全成了“落后產(chǎn)物”。村長拿著文件嘆氣:“小陳啊,時代變了,現(xiàn)在都用智能音箱,誰還聽這老古董?”
“那些沒了聲音的老物件,就像沒了魂的人!”陳默在村委會門口搭了個簡易帳篷,舉著寫滿“生音是活的文化”的木板,胡子拉碴得像個流浪漢。白天跟拆遷隊據(jù)理力爭,晚上就給村民們播放老電影錄音,試圖喚起大家的回憶。
就在這時,小滿看見村頭出現(xiàn)個踩著十厘米高跟鞋的女人,西裝革履,手腕上的金表比櫻桃溝的太陽還刺眼。
“跟我回上海,研發(fā)部需要你。”女人掃了眼破舊的村屋,眼神里滿是嫌棄,“這里的人,配不上你的天賦。你看看你,衣服都洗褪色了,值得嗎?”
陳默盯著小滿家飄著炊煙的方向,工具箱里的并蒂蓮帕子被他攥出深深的褶皺:“林薇,當(dāng)年你說收音機是夕陽產(chǎn)業(yè),可我現(xiàn)在覺得,正是這些‘夕陽’,才能照亮很多人的世界。這里的每一個聲音,都值得被記住。”
拆遷隊進駐那天,櫻桃溝仿佛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中。老人們抱著收音機痛哭,孩子們攥著自制的礦石收音機抹眼淚。陳默突然爬上村委會屋頂,架起自制的廣播天線,將《月亮代表我的心》放得震天響。
“陳默!你不要命了!”小滿沖上去拽他。
陳默眼里燃燒著熾熱的火,聲音混著鄧麗君的歌聲在山谷回蕩:“我要讓全世界聽見,櫻桃溝的聲音永遠不會消失!這些聲音里,有張大爺編竹筐的沙沙聲,有李嬸罵兒子的大嗓門,還有……還有我想對一個人說的話!”
三個月后,櫻桃溝煥然一新,成了遠近聞名的“聲音博物館”。陳默的舊收音機展覽區(qū)里,小滿的刺繡作品《聲音的形狀》掛在正中央,一針一線繡著櫻桃溝的晨鐘暮鼓、歡聲笑語。每臺收音機旁都配著二維碼,掃碼就能聽見村民們錄制的生活聲音。
月光下,兩人種下新的櫻桃樹。陳默調(diào)試著復(fù)古收音機,鄧麗君的歌聲再次響起。
“陳師傅,你說這歌聲,能傳到月亮上嗎?”小滿靠在他肩頭。
陳默笑了,眼里映著月光:“能,說不定嫦娥聽了,也想嘗嘗我們釀的櫻桃酒。等明年,我們就在這里辦個‘聲音音樂節(jié)’,讓全世界都知道,櫻桃溝的聲音,比月光還溫柔。”
晚風(fēng)拂過,帶著新翻泥土的氣息和淡淡的果香。櫻桃溝的夜,甜得像醞釀了多年的月光,而故事,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