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道光十三年冬,揚州城。凜冽的北風卷著鹽粒般的雪沫子,
兇猛地抽打著沈家老宅門楣上那塊“鹽引世家”的燙金匾額。那金字蒙了厚厚一層灰翳,
被風刮得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不堪重負地墜落下來。庭院里幾株老梅,枝干虬結,
在風雪中艱難地伸展著枯瘦的枝條,枝頭零星的幾點花苞瑟縮著,紅得凄然,又倔強得刺眼。
廳堂內,寒意砭骨,連角落那尊碩大的黃銅火盆里,炭火也奄奄一息,
只余下幾縷微弱的紅光,映著沈老爺沈崇文一張枯槁絕望的臉。他裹在厚重的舊棉袍里,
依舊抑制不住地瑟瑟發抖,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面前桌案上攤開的一本賬簿。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紅批注,像一道道淋漓的血痕,觸目驚心。
“爹……” 沈含章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她將一盞剛續了熱水的粗瓷茶碗輕輕推到父親手邊,滾燙的水汽氤氳起來,
卻絲毫暖不了這屋里的死寂與徹骨之寒。碗壁上裂開一道細紋,蜿蜒丑陋。
“鹽運使那邊……還是不肯通融?哪怕再寬限一月?
”沈崇文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蜷縮了一下,沒有碰那茶碗。他喉結艱難地滾動,
半晌才發出嘶啞破碎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子般的腥氣:“通融?呵……鹽引作廢,
就是死路!庫房……空了……債主堵門……沈家……百年基業……” 他猛地一陣劇烈嗆咳,
身體佝僂如蝦米,幾乎要將心肺都咳出來。那聲音回蕩在空曠冷寂的大廳里,
空洞得令人心悸。沈含章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無底寒淵。鹽引作廢,
意味著沈家幾代人賴以生存的根基徹底崩塌。庫房里最后一點壓箱底的銀子,
早已填了那些如狼似虎債主的無底洞。墻倒眾人推,昔日那些稱兄道弟的世交故舊,
如今避之唯恐不及。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來,快要將她溺斃。就在這時,
一陣急促而略顯詭異的腳步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管家忠伯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進來,
花白的胡須上沾滿了雪沫,臉色卻異樣地漲紅。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巴掌大小、通體漆黑、觸手冰涼沉實的烏木盒子,盒蓋上沒有任何紋飾,
只貼著一張同樣墨黑的紙條,上面一行銀鉤鐵畫、鋒芒內斂的小楷,
在昏暗光線下竟隱隱泛著冷光。“老爺!小姐!門口……門口臺階上突然出現的!
老奴……老奴也不知是何人何時放下的!” 忠伯的聲音帶著驚惶和難以置信的顫抖,
雙手將盒子捧到沈含章面前,仿佛那盒子有千鈞之重。沈崇文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向那盒子,
閃過一絲微弱的光,隨即又被更深的灰敗覆蓋。沈含章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疑,
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揭開了那張黑紙。紙上只有寥寥數語,卻字字如冰錐,
刺入她的眼底:為裴氏誕子嗣,償紋銀萬兩。子生,當歸父族,永斷瓜葛。屏風為界,
三夜為期??稍史??落款處,一方鮮紅如血的朱砂印痕,印文古奧繁復,
隱隱透出“靜觀”二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冰冷。裴氏?
沈含章腦中飛快閃過揚州城幾個顯赫的裴姓大族,
最終定格在那個最為顯赫卻又最為神秘的名字上——裴衍。那個年紀輕輕便高中探花,
卻因言辭過于剛直、觸怒天顏而被貶謫回揚州賦閑的翰林院侍講學士。傳聞他性情孤絕,
深居簡出,府邸森嚴如海。萬兩白銀!這幾乎是她沈家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而……代價……沈崇文猛地抓住女兒的手腕,枯瘦的手指爆發出驚人的力氣,
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里。他渾濁的眼中交織著絕望的乞求與巨大的羞恥,嘴唇翕動著,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有渾濁的淚沿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砸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沈含章的手腕被父親攥得生疼,那痛感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的心緒沉淀下來。
她目光緩緩掃過廳堂四壁。昔日懸掛名家字畫的地方空蕩蕩,只留下深淺不一的印痕。
博古架上那些價值連城的瓷玉古玩早已不見蹤影,只余下薄薄一層浮灰。
空氣里彌漫著衰敗、貧窮和絕望的氣息,濃得化不開。母親早逝,父親是她唯一的至親,
沈家是她僅存的根。若根斷了,她沈含章,又算什么?她閉上眼,再睜開時,
眸子里所有的驚惶、掙扎、痛苦都被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取代。
那是一種被逼至懸崖、無路可退的平靜。她輕輕掰開父親冰涼僵硬的手指,
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凍土里挖出來:“忠伯,備車。
去……回話?!?七日后,杭州西湖畔。一輛青布帷幔的尋常馬車,
碾過初冬傍晚濕冷的石板路,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一處極為幽僻的院落后門。
此處遠離湖上畫舫的絲竹喧囂,只有風吹過枯荷敗柳的蕭索聲響。門極小,只容一人通過,
深藏在爬滿枯藤的高墻之下,仿佛刻意要將門內的一切與世隔絕。
沈含章裹著一件半舊的素色斗篷,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
一個沉默如影子般的灰衣老仆引著她,穿過幾重曲折的回廊。廊外庭院深深,假山嶙峋,
草木凋零,處處透著一種精心打理卻毫無生氣的冷寂。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冷冽松香,更添幾分寒意。最終,她被引到一間暖閣外。
老仆無聲地推開厚重的雕花木門,一股混合著上等銀霜炭暖氣和清雅書墨香的味道撲面而來。
暖閣布置得極為清雅,卻空曠得有些過分。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臨窗而設,
上面文房四寶一應俱全,擺放得一絲不茍。案后,一架巨大的素絹屏風巍然矗立,
屏風上繪著幾竿墨竹,竹葉挺秀,枝節分明,墨色濃淡相宜,透著一股孤高清冷的勁節之氣。
屏風后的空間幽暗,只隱約透出一點搖曳的燭光和人影的輪廓。屏風前的地上,
鋪著一張厚實的錦墊。暖閣四角,獸頭銅爐里炭火靜靜燃燒,散發出均勻的熱力,
驅散了外面的嚴寒,卻驅不散沈含章心底不斷涌上的冰冷和屈辱。她像個待價而沽的物品,
被安置在這隔絕視線的屏風之后,等待著交易的開始。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緩慢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屏風后傳來極其輕微的聲響,是衣料摩擦的聲音,接著是沉穩的腳步聲。
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輪廓清晰地投映在素絹屏風上。他走到書案后坐下,姿態端正,
帶著一種浸入骨髓的矜持與疏離。他沒有說話。暖閣里只有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沈含章能感覺到一道目光,隔著素絹屏風,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并不狎昵,
卻帶著一種冷靜到近乎無情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瓷器是否完美無瑕。沈含章挺直了背脊,
雙手緊緊交握在斗篷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尖銳的疼痛維持著最后一絲清醒和尊嚴。
她微微垂著眼,視線落在屏風下端那雙穿著云頭錦履的腳上,鞋面纖塵不染。終于,
屏風后的人動了。他伸出手,拿起案上的筆。那是一只骨節分明、極其好看的手,
指節修長有力,膚色在燭光映襯下顯得有些蒼白。他蘸墨,提腕,懸于鋪開的雪白宣紙之上。
“沈姑娘?!?一個聲音響起,低沉、平靜,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冰層下緩緩流動的深水,
清晰地穿透屏風?!捌跫s已閱?”“……是?!?沈含章的聲音有些發緊?!翱稍??
”短暫的沉默。沈含章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的松香似乎更濃了些,沉甸甸地壓進肺腑。
她閉上眼,父親枯槁絕望的臉、空蕩蕩的庫房、債主猙獰的面孔……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
“……不曾。” 兩個字,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屏風后的人似乎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那只懸停的、執筆的手終于落下。筆尖觸及宣紙,發出極細微的沙沙聲。
墨跡在紙上流暢地鋪開,形成一個個沉穩端方的字跡。
沈含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支筆,看著它起承轉合,看著它勾勒出決定她命運的詞句。
那手穩定得可怕,沒有絲毫猶豫或顫抖,每一個筆畫都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筆停。
他放下筆,拿起一方小小的私章,蘸了鮮紅的印泥,穩穩地蓋在落款處。
那方小小的“靜觀”朱印,在素白的紙上,紅得刺眼?!叭绱?,契約已成。
” 屏風后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姑娘請自便。”那只剛剛書寫了冰冷契約的手,
重新隱入屏風后的暗影里。腳步聲再次響起,由近及遠,最終消失在暖閣深處。
暖閣里又只剩下沈含章一人,和那架冰冷沉默的屏風??諝庵袣埩舻哪愫退上慊旌显谝黄穑?/p>
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窒息的氛圍。她看著地上那張錦墊,
看著屏風上那幾竿孤高清冷的墨竹,看著書案上那張墨跡未干、印痕如血的契約,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憊和屈辱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將她壓垮。3時光荏苒,倏忽七載。
又是一個隆冬。紛紛揚揚的大雪,將揚州城裹得嚴嚴實實,天地間一片混沌的銀白。
曾經煊赫一時、瀕臨絕境的沈家鹽號,借著那筆救命錢,加上沈含章變賣了所有私蓄首飾,
又憑借母親臨終前偷偷塞給她、僅存的一份獨門“九制香方”苦心經營,
竟奇跡般地緩過一口氣來。雖不復往日鼎盛,卻也重新在城西開起了一間雅致的小香鋪,
名為“含章閣”。鋪子里清雅的香氣,成了沈含章為自己和父親構筑的一方小小避風港。
父親沈崇文終究沒能撐過那個冬天后的第三年。鹽引案帶來的打擊和內心的巨大煎熬,
徹底摧毀了他的身體。彌留之際,他死死攥著女兒的手,
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痛楚,卻終究沒能說出一個字,只留下兩行渾濁的老淚。
沈含章親手合上了父親的眼睛,心頭那個巨大的、名為“家”的窟窿,從此再無人能填補。
她變得更加沉默,像一株在風霜里倔強生長的寒梅,將所有的心事和過往都深埋起來,
只在打理香鋪、調制香品時,才流露出一點鮮活的氣息。這日午后,雪勢稍歇。
一輛裝飾簡樸卻透著不凡底蘊的青幔馬車,穩穩停在了含章閣門口。車簾掀起,
下來一位面容嚴肅、衣著體面的嬤嬤。她徑直走入鋪中,
目光如炬地打量著四周陳設和柜臺后那個素衣凈顏、氣質沉靜的女子?!翱墒巧蚝律蚬媚铮?/p>
” 嬤嬤開口,聲音平板,帶著大戶人家管事特有的矜持。沈含章放下手中正在分揀的香藥,
抬起頭,心頭莫名一跳。她認得這嬤嬤的衣飾規制,那是裴府的人?!罢恰邒哂泻我娊??
”“老身姓周,乃裴府內院管事?!?周嬤嬤的目光在沈含章臉上停留片刻,
似乎在審視一件物品的成色,“府上欲為小小姐延請一位女先生,授以詩書、丹青、女紅,
兼習些香道品茗的雅藝。聞得沈姑娘通曉詩書,精于調香,一手簪花小楷更是清麗端秀,
特來相請。”裴府?小小姐?沈含章的心驟然縮緊,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那個被刻意塵封了七年的名字,帶著凜冽的寒意,猝不及防地撞回她的意識里。
指尖的香藥粉末簌簌落下,沾在素色的衣袖上?!芭岣⌒〗??
”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飄。“正是。” 周嬤嬤似乎并未察覺她的異樣,
或者說毫不在意,“小小姐名瑗,年方七歲。沈姑娘若允,束脩自當從厚,亦可按府中規矩,
隔旬歸家休沐一日?!?她頓了頓,補充道,“我家老爺,裴衍裴大人,
向來最重小小姐的教養?!迸嵫?。裴瑗。七歲。這幾個字像帶著倒刺的鉤子,
狠狠扎進沈含章的心臟,瞬間勾起了深埋的血肉。那個屏風后的冰冷身影,
那紙墨跡淋漓的契約,那個未曾謀面就被迫割舍的孩子……所有的記憶碎片洶涌而至,
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她下意識地扶住了冰冷的柜臺邊緣,
指尖傳來的寒意讓她激靈一下清醒過來。去?還是不去?
去看那個她十月懷胎、卻連一眼都未曾看清就被抱走的孩子?
去踏入那個由冰冷契約構筑、那個執筆之手主人掌控的府???這無異于自投羅網,自取其辱。
不去?那個孩子……她的骨血……如今就在咫尺之遙。七年來,午夜夢回,
那個模糊的小小身影是她心頭最隱秘的痛楚和牽掛。她甚至不知道她是男是女,
長得像誰……鋪子角落的炭盆發出輕微的嗶剝聲,
空氣中彌漫著她親手調制的“雪中春信”的冷冽梅香。
沈含章的目光落在柜臺上方懸掛的一幅小小梅花圖卷上,那是父親在世時親手所繪,
題著“凌寒獨自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痛楚、渴望和某種孤注一擲的勇氣,
從心底深處掙扎著涌了上來。她緩緩松開緊握柜臺邊緣的手,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再抬起頭時,臉上已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只是眼睫低垂,掩去了眸底翻騰的驚濤駭浪。
“承蒙裴府抬愛?!?沈含章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含章……愿往。
”4三日后,沈含章踏入了裴府那扇森嚴厚重的朱漆大門。門內是另一個世界,庭院深深,
重門疊戶,飛檐斗拱在積雪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莊嚴肅穆。空氣中飄散著上等檀香的氣息,
仆役們無聲地穿梭,一切都井然有序,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威儀。
她被安置在西側一個獨立的小院“聽雪軒”。院子不大,卻極清雅,幾竿翠竹覆著白雪,
一間靜室,一明兩暗,陳設簡潔而精潔。周嬤嬤引她大致熟悉了路徑規矩,
便帶她去拜見裴府真正的主人——裴衍。書房位于裴府中軸線深處,名為“靜觀齋”。
厚重的紫檀木門推開,一股濃郁而清冽的書墨冷香撲面而來。書房極大,
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各種典籍,卷帙浩繁。正對著門的巨大書案后,
背光坐著一個人影。沈含章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隨即又猛烈地撞擊著胸腔。她深吸一口氣,
努力壓下翻涌的情緒,依照規矩,垂首斂衽,行了一禮:“先生沈含章,見過裴大人。
”“嗯。”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的淡漠和不易察覺的疲憊。
那聲音穿透七年時光,依舊冰冷,卻似乎少了幾分當初屏風后的那種徹底的疏離,
多了幾分沉沉的倦意。沈含章微微抬眼。七年歲月并未在裴衍身上留下太多痕跡,
只是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在書案后窗格透入的冷光映照下,顯得更加清癯冷峻。
他穿著家常的深青色直裰,并未看她,目光專注地落在攤開的書卷上,
修長的手指正捻著一枚溫潤的白玉鎮紙。
那雙手……沈含章的視線不受控制地落在上面——指節依舊分明修長,
膚色依舊帶著一絲書齋中的蒼白,執筆的姿勢沉穩如昔。就是這雙手,曾隔著屏風,
寫下那紙決定她命運的契約。一股混雜著屈辱、怨憤和某種奇異悸動的情緒瞬間攫住了她。
她猛地低下頭,指甲再次深深掐進掌心。“小女裴瑗,性情有些孤僻,不喜生人。
” 裴衍終于抬起了頭,目光平靜地掃過沈含章低垂的臉龐,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針,
不帶任何多余的情緒,仿佛只是在審視一件新添置的器物是否合用?!皠跓┫壬M心教導。
府中規矩,周嬤嬤自會告知。” 他的話語簡潔至極,交代完畢,便重新垂下眼簾,
目光落回書卷,不再多言。那姿態,是無聲的逐客令?!笆?。含章明白。
” 沈含章再次行禮,聲音竭力維持著平穩。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書房。
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那冰冷的墨香和那道無形的壓力。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
才發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冬日的寒氣絲絲縷縷鉆入骨髓。她閉上眼睛,腦海中揮之不去的,
是裴衍捻著白玉鎮紙的手指,那穩定、蒼白、曾執筆書寫她命運的手。5第一次見到裴瑗,
是在次日的午后。天氣難得放晴,雪光映著日頭,格外耀眼。
周嬤嬤引著沈含章穿過幾重精致的回廊,來到后園一處向陽的暖閣。
暖閣四面裝著大塊的明瓦玻璃,采光極好,里面暖融融的,擺滿了書籍和畫具。甫一踏入,
沈含章的目光便被暖閣中央那個小小的身影牢牢攫住。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女孩,
穿著簇新的海棠紅緙絲襖裙,外面罩著雪白的狐裘坎肩,正背對著門口,踮著腳尖,
努力想將一支折來的、帶著冰晶的素心臘梅插進案頭一只細頸白瓷瓶里。陽光透過明瓦,
在她烏黑柔軟的頭發上跳躍,勾勒出一個小小的、專注的輪廓。
沈含章的心跳在那一刻驟然停止,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她僵立在原地,連呼吸都忘記了。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無法言喻的悸動瞬間席卷了她全身。
周嬤嬤輕咳一聲:“小小姐,先生來了?!迸⒙劼曓D過頭來。一張玉雪可愛的小臉,
帶著孩童特有的圓潤,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嘴唇是淡淡的粉色。然而,
那雙眼睛……沈含章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渾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那雙眼睛!
澄澈、明亮,卻帶著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沉靜,甚至可以說是疏離的淡漠。
那眼神……像極了書案后那個冰冷審視她的男人!那是裴衍的眼睛!
一種強烈的排斥感瞬間攫住了沈含章的心,讓她幾乎想要立刻轉身逃離。然而,
就在沈含章心神劇震、幾乎無法承受這酷似裴衍的眼神帶來的沖擊時,那女孩——裴瑗,
似乎因為轉身的動作大了些,頭上松松挽著的小鬟微微散開,一縷烏黑的發絲滑落到頸側。
陽光正好斜斜地打在那段小小的、白皙的脖頸上。一點殷紅,驟然刺入沈含章的眼簾!
就在那烏發掩映之下,靠近頸后發際線的地方,赫然一粒小小的、圓潤的朱砂痣!
色澤鮮紅欲滴,位置、形狀……與她記憶中自己頸后那一粒,分毫不差!轟隆——!
沈含章只覺得腦中一聲巨響,仿佛有什么東西轟然坍塌,又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
所有的感官在瞬間變得極其敏銳,又極其模糊。
周遭的一切——周嬤嬤平板的聲音、暖閣里炭火的微響、窗外雪光刺目的白……全都消失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點殷紅,在白皙的肌膚上,如同一個燃燒的烙印,一個無聲的宣告!
是她!真的是她!那個只在疼痛的黑暗和冰冷的契約中被提及的孩子!她的骨血!
那粒從她身上帶來的印記,此刻就烙印在這個小小的、有著裴衍眼睛的女兒身上!
巨大的沖擊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沈含章。她眼前陣陣發黑,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旁邊的門框。冰冷的木頭觸感讓她勉強維持住一絲清明?!跋壬??
” 裴瑗看著她,那雙酷似裴衍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絲屬于孩童的好奇和疑惑。
她放下手中的臘梅,歪了歪小腦袋,聲音清脆,帶著點怯生生的試探,“您……不舒服嗎?
”這聲帶著奶音的呼喚,像一根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沈含章緊繃欲裂的心弦。
她猛地回過神,對上女兒清澈中帶著一絲關切的目光,
一股混雜著劇烈酸楚和洶涌愛憐的熱流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她強行壓下喉頭的哽咽,
努力扯出一個極其溫和、甚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微笑,聲音有些發顫,
卻無比柔軟:“沒……沒事。只是……這雪光有些晃眼。” 她松開扶著門框的手,一步步,
極其緩慢地走向那個小小的身影,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又像踏在滾燙的針尖上。
她走到裴瑗面前,微微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齊平,
目光貪婪地、近乎貪婪地描摹著那張小臉,
仿佛要將這遲到了七年的容顏深深鐫刻進靈魂深處。她的視線,
最終又無法控制地落回那點朱砂痣上,久久停留?!澳恪需海?/p>
” 沈含章的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嗯。” 裴瑗點點頭,
似乎覺得這個新來的先生有點奇怪,但她的目光很溫柔,笑容也暖暖的,
讓她本能地不覺得害怕?!暗f,‘瑗’是美玉的意思。
”“美玉……” 沈含章喃喃重復著,眼眶驟然一熱,她連忙垂下眼睫掩飾。她伸出手,
指尖帶著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輕輕拂過裴瑗滑落到頰邊的那縷柔軟發絲,
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一個易碎的夢。“真好聽。瑗兒……喜歡畫畫嗎?”她的指尖,
在收回時,若有似無地、極其短暫地蹭過了那粒小小的朱砂痣。那一瞬間的溫熱觸感,
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傳遍全身。裴瑗似乎并未察覺,只是被問到了興趣,眼睛亮了一下,
用力點點頭:“喜歡!嬤嬤說我畫的小鴨子可像了!” 她轉身跑到書案旁,
拿起一張畫紙獻寶似的捧到沈含章面前。紙上是用稚拙的筆觸畫著的幾只小鴨子,憨態可掬。
沈含章看著那畫,又看看女兒亮晶晶的、充滿期待的眼睛,心口像是被溫熱的潮水浸泡著,
又酸又脹,幾乎要滿溢出來。她綻開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眼角卻悄然濕潤了。“畫得真好。
” 她由衷地贊嘆,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她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張畫,如同捧著稀世珍寶。
“先生……教你畫梅花,好不好?雪里的梅花,很香,也很……堅強?!?她補充道,
目光溫柔地凝視著女兒頸后那一點小小的、只屬于她們母女的印記。6日子在裴府高墻內,
如同結了薄冰的溪水,表面看似平靜無波,
內里卻潛藏著沈含章從未有過的、隱秘的驚濤駭浪。她成了裴瑗的“先生”,朝夕相對。
每一日,對她而言都是甜蜜與酷刑的交織。
她貪婪地汲取著關于女兒的一切:她喜歡甜糯的桂花糕,
卻總偷偷把上面的蜜餞挑出來;她怕黑,
睡覺時一定要在床頭留一盞小小的絹紗燈;她背書很快,卻最討厭枯燥的女誡,
每每讀到“女子卑弱”時,小嘴會不自覺地微微撅起;她畫的小鴨子越來越活靈活現,
畫梅花時卻總嫌自己畫不出那凌寒的傲骨……這些細微的發現,
都讓沈含章的心一次次被填滿,又一次次被那無法言說的身份撕扯得生疼。
她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洶涌的母愛,
將它包裹在“先生”應有的溫和、耐心和恰當的疏離之下。她教她臨摹《梅花喜神譜》,
一筆一畫地講解枝干的遒勁、花瓣的舒展。裴瑗學得認真,偶爾抬頭看她時,
那雙酷似裴衍的眼睛里,依賴和親近一日日加深。沈含章知道這樣下去危險,
她告誡自己要守住界限,可當裴瑗軟軟的小手拉住她的衣袖,或者在她講解時,
無意識地將小腦袋靠在她手臂上時,她筑起的心防總在瞬間潰不成軍。裴衍的存在,
則像一道無形的、冰冷的影子,時刻提醒著她那紙契約的存在。他極少出現在聽雪軒,
更從未對裴瑗的課業置喙。偶爾在園中遠遠遇見,他也只是微微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