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迷上學校的白色小狗,晏清的話突然變多了——雖然全部是關于珍珠的。
"珍珠多大可以吃火腿腸?"
"珍珠的尾巴尖是黃色的。"
"怎么給珍珠補營養?它比別的狗小一圈。"
諸如此類……
晏琳第一次聽到晏清主動開啟話題,差點把手里的小狗糧袋子掉在地上。她轉頭盯著他,發現他正蹙著眉,手指輕輕撥弄珍珠軟乎乎的耳朵,神情專注得像在研究什么重大課題。
"你......"晏琳張了張嘴,"你查過資料了?"
晏清低頭從書包側袋摸出一本皺巴巴的《幼犬飼養指南》,封面上還貼著圖書館的標簽。
震驚!
要知道晏清的生活軌跡向來像被設定好的程序——教室、飯桌、房間,三點一線,精準得像個沒有自主意識的NPC。晏琳甚至懷疑,如果沒人喊他,他能在房間里待到天荒地老,直到電量耗盡。
可就是這樣一個"設定好的NPC",居然為了珍珠專門跑了趟圖書館。
晏琳想象不出他是怎么在午休時間穿過嘈雜的操場,怎么在借閱臺前小聲詢問,又怎么把那本《幼犬飼養指南》塞進書包的。這簡直像游戲里某個不起眼的NPC突然自己修改了代碼,脫離固定路線,跑去做了支線任務。
"你......"晏琳盯著那本書,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什么時候去的圖書館?"
晏清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上周四。"
上周四?晏琳回憶了一下——那天暴雨,初中部下午停課。她趴在高中部窗邊看雨時,確實瞥見一個藍校服的身影沖進圖書館,當時還以為是哪個學霸急著還書。
原來是他。
晏琳裝作不經意地告訴晏清:"珍珠今天追著自己的尾巴轉了三圈!我上體育課看到的"
晏清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像被點亮的星子。
從那以后,每天放學后去看小白成了固定行程。晏清會認真記錄珍珠的體重變化,用保安大叔的舊臺秤;會用零花錢買珍珠買羊奶粉喝,雖然被晏母發現后換成了更合適的寵物專用款;甚至會在下雨天特意繞路去確認狗窩有沒有漏水。
但一回到家,晏清又變回了那個沉默的影子。
他總是一個人縮在房間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有次晏琳借口送水果敲門進去,看到晏清伏在書桌上認真寫著啥,一看標題寫著"珍珠觀察日記"。
晏琳"不小心"瞄到上面密密麻麻記著:
日期 | 體重 | 進食量 | 備注
6.2 | 1.2kg | 火腿腸半根 | 尾巴尖黃毛變明顯
幼犬3周齡可開始補充營養膏。注意:不能含洋蔥成分
火腿腸鹽分過高,建議每周不超過兩次(劃掉)一次(又劃掉)半根。
字跡工整得像在抄課文,旁邊還畫了歪歪扭扭的小狗頭像。
暖暖的夕陽透過窗簾縫隙落在那些字上,溫柔得像珍珠的絨毛。
晏琳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這個每天機械性完成吃飯、上學、睡覺指令的NPC,好像第一次自己生出了意識。就像游戲里那些被玩家忽略的配角,其實也有自己的故事線,只是沒人點開對話選項而已。
"明天..."晏清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能早點去看珍珠嗎?"
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他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晏琳突然發現,他的眼睛其實很亮,像終于加載出高清貼圖的游戲角色。
"行啊!"她拍了拍晏清的肩膀,感覺掌下的骨骼比以前結實了些,"不過得瞞著阿黃——那家伙鼻子靈著呢!"
晏清微微彎起嘴角,這次沒有躲開。
至于為啥瞞著阿黃,是因為阿黃看人下菜!
……
阿黃很生氣。
作為晏家的團寵,它自封的,它一直享受著全家獨一份的寵愛——晏母會給它加肉,晏父撓它下巴的手法堪稱一絕,晏琳雖然有時候罵它但總會陪它玩球,就連最咋咋呼呼的晏新也會在挨罵時躲到它背后。
直到晏清身上出現陌生味道。
起初,阿黃對這個瘦巴巴的人類幼崽還算友好,畢竟他按摩的手法不錯,偶爾還會偷偷分它半塊排骨。但最近,情況變了——晏清身上總是帶著一股陌生的狗味!
這能忍??
于是,當晏清又一次蹲下來想摸它時,阿黃猛地豎起耳朵,鼻子瘋狂抽動,隨后——"汪!汪汪汪汪!"
晏清僵在原地,手懸在半空,不知所措。
阿黃齜牙咧嘴,尾巴炸毛,一副你這個負心漢的控訴表情。在外面有狗了還敢回來摸我?!
晏琳聞聲沖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晏清手足無措地站著,阿黃氣呼呼地狂吠,狗毛炸得像只刺猬。
"怎么了?"晏琳一頭霧水。
晏清抿了抿唇,低聲解釋:"......它好像不喜歡我了。"
阿黃:"汪!是你不喜歡我了!你身上有別的狗味!”
晏琳盯著阿黃看了幾秒,突然恍然大悟:"哦——你是不是聞到他身上有珍珠的味道了?"
阿黃:"......嗚。你居然知道!你們都知道!都瞞著我!”
晏清愣了愣,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袖子,似乎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他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向浴室:"......我去洗澡。"
十分鐘后,當帶著沐浴露香氣的晏清再次蹲下來時,阿黃狐疑地繞著他轉了三圈,鼻子貼著他褲腳嗅來嗅去,確認那股"野狗"的味道徹底消失了,才勉強"哼"了一聲,慢悠悠地趴下,用尾巴拍打地面,示意:按吧,本大爺原諒你了。
晏琳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它這是成精了吧?"
晏清卻似乎松了一口氣,手指輕輕梳理著阿黃的毛發,低聲道:"......對不起。"
阿黃瞇起眼睛,喉嚨里發出舒服的呼嚕聲,尾巴愉快地搖晃著。這還差不多。
——但事情還沒完!
第二天,當晏清又一次帶著珍珠的味道回家時,阿黃直接一個箭步沖上去,叼走了他的拖鞋,然后昂首挺胸地蹲在狗窩里,眼神挑釁:有本事來拿啊!
晏琳笑得直不起腰:"阿黃,看人下菜的專家,明明我可以隨便摸它。"
晏清站在玄關,光著一只腳,茫然又無辜。
從此晏清每次擼阿黃前,都會先洗澡!
"你也太慣著它了吧?!"晏琳用不可名狀的眼神看著剛出浴的晏清,"這狗東西就是欺軟怕硬!你看它敢對我齜牙嗎?"
他抿了抿嘴,小聲辯解:"......它鼻子靈。"
"靈個鬼!"晏琳氣得去揪阿黃的耳朵,"這心機狗就是看你好欺負!"
阿黃正舒舒服服趴在晏清腳邊,聞言立刻翻出肚皮,四爪朝天作無辜狀,尾巴卻偷偷勾住晏清的褲腳——看,是他自愿的!
晏清蹲下來揉了揉阿黃的肚子,手法嫻熟得像是專業寵物按摩師。阿黃舒服得直哼哼,還不忘沖晏琳甩個得意的眼神。
光透過樹影照下,晏清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阿黃把腦袋擱在他膝蓋上,濕漉漉的鼻子蹭著他的手心。
晏琳突然哽住。
她看著這個曾經像影子一樣的男孩,如今被陽光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阿黃在他手底下發出拖拉機般的呼嚕聲,尾巴在地板上掃出規律的聲響。——好家伙,這狗什么時候和晏清混的這么好了?
晏琳轉身往廚房沖,"我去偷根火腿腸給阿黃吃!"
她跑得飛快,身后傳來阿黃興奮的汪汪聲,和晏清很輕很輕的笑。
狗壞!人好!
晏清知道晏琳對狗有種近乎執著的溫柔。從晏母那里聽說,阿黃是晏琳十四歲時從狗販子的鐵籠里硬搶回來的——她當時被狗販子嚇得不輕,卻死死抱著那只臟兮兮的小土狗不松手。
這讓晏琳在晏清心里的形象突然鮮活起來,也讓他找到了新的表演素材。
他開始認真記錄珍珠的日常。這些筆記總是不小心在晏琳來時打開。他會裝作慌亂地遮掩,又在晏琳好奇的追問下"無奈"地展示。看著她眼睛發亮地湊過來,發絲掃過他的手臂,晏清就知道這步棋走對了。
沒人知道他在觸碰狗時,后背會滲出冷汗。舅舅家那只狼犬的獠牙仿佛還嵌在他記憶里——他因為想吃半塊饅頭被拴在院里的狼狗撲倒,右腿的疤痕至今未消。
但現在,他可以面不改色地讓珍珠舔他的手指,甚至會在晏琳視線掃過來時,主動把臉埋進小狗蓬松的毛發里。當狗舌頭蹭過他脖頸時,他渾身的肌肉都會繃緊,右眼的棕褐色瞳孔劇烈收縮,左眼卻依舊沉靜如常。
"你和珍珠感情真好。"晏琳某天突然說,手指無意識地卷著發尾。
晏清垂下眼睫掩飾眼中的譏誚,把正在啃他拖鞋的珍珠抱到膝上。小狗的爪子隔著布料抓撓他的舊傷疤,疼痛像電流般竄上脊背。
"嗯,它很可愛。"他輕聲說,右手溫柔地撫摸著珍珠的腦袋,左手卻在晏琳看不見的角度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
沒關系。只要日子好過一些——這些都不算什么。
……
晏琳一直觀察著晏清。
晏清太瘦了。瘦得像一根被風刮歪的竹竿,校服套在身上空蕩蕩的,仿佛隨時會被走廊的風吹跑。晏琳每次看到他低頭扒飯時凸起的脊椎骨,都會想起生物課本上那張營養不良的示意圖。
他以前過的什么日子啊?
這個問題晏琳問不出口。六叔整天醉醺醺的,六嬸更是早就消失在人海。
晏清像棵被隨意丟在墻縫里的野草,自己摸索著生長,連陽光都是蹭別人家的。
晏琳不一樣。她和晏新是在愛里泡大的孩子——晏父雖然嚴肅但會偷偷給她塞零花錢,晏母嘮叨卻記得她所有喜好。就連吵架都有底氣,因為知道無論如何,總有人會來哄她。
但晏清什么都沒有。
他活得像只警覺的流浪狗,別人給一點溫暖就手足無措。晏琳見過他收到新襪子時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疑惑,還有些隱秘的開心。
"吃這個。"晏琳把雞腿懟進他碗里,故意兇巴巴的,"我媽特意給你燉的,一口都不能剩!"
自從晏清來了之后,她就不想吃雞腿了,誰讓她尊老愛幼呢。
晏清低著頭,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吃得很慢,像是在數米粒,但最后真的連骨頭都啃干凈了。
晏琳的計劃很簡單:先喂胖,再養熟。
她帶晏清去喂珍珠,把漫畫書不小心落在他房間,甚至強行拉他看無聊的綜藝節目。
……
這天晏清突然發燒,她去叫他吃晚飯才發現的,他連生病都安安靜靜的,燒到39度也不吭聲,像怕給人添麻煩。
高燒來得毫無預兆,早上他還坐在餐桌旁陪晏琳爸爸下棋,傍晚就渾身滾燙地蜷在被窩里,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晏清覺得荒謬又好笑。多諷刺啊。在舅舅家睡漏風的閣樓沒事,吃餿掉的剩飯沒事,現在倒被熱牛奶和羽絨被養嬌氣了。
他昏昏沉沉地想著,喉嚨里泛著血腥氣。晏琳正坐在床邊給他換冰毛巾,指尖偶爾蹭過他發燙的額頭,涼得像夏夜的露水。
"三十九度二..."晏琳皺著眉頭看體溫計,發梢垂下來掃在他鎖骨上,"怎么會突然燒這么高?"
晏清沒有回答。他貪戀這一刻的關切,甚至希望體溫計上的數字再攀升一些。在混沌的高熱中,他恍惚想起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夜晚——閣樓的老鼠在紙箱里窸窣作響,他裹著發霉的毯子數肋骨,凍得睡不著就背誦課文。
而現在,晏琳的嘆息近在咫尺。她身上有茉莉味的沐浴露香氣,手腕內側淡青色的血管隨著擰毛巾的動作若隱若現。當她把吸管湊到他唇邊時,晏清故意嗆咳起來,如愿以償地感受到她慌亂拍背的觸感。
"你別急..."晏琳的聲音帶著他從未聽過的柔軟焦慮,"慢點喝..."
晏清垂下眼簾,藏住眼底扭曲的滿足。珍珠在床尾嗚嗚叫著,被他暗中用腳尖抵開。窗外的雨聲漸密,而室內暖黃的光暈里,只有晏琳為他忙碌的身影。
就這樣吧。再病久一點也沒關系。反正——痛是假的,病是假的。
"傻子,不舒服怎么不說呢"晏琳把濕毛巾敷在他額頭上,"這是你家啊。"
晏清燒得迷迷糊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滾燙,力道卻很輕,仿佛隨時準備被甩開。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他聲音沙啞得像磨砂紙。
窗外在下雨,雨滴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晏琳看著這個連被關心都要問原因的笨蛋,突然鼻子一酸。
"因為你是晏清啊,是我們的家人,是我的弟弟。"她惡狠狠地擰了把毛巾,"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阿黃在床下打了個噴嚏,尾巴啪嗒啪嗒拍打著床沿。晏清的手慢慢松開,在退燒藥的效力下沉沉睡去。
晏琳輕手輕腳關上門時,發現晏母正端著熱牛奶站在走廊里。
"媽......"
"知道啦。"晏母笑著揉亂她的頭發,"明天給他煮青菜粥,好消化。"
雨聲漸歇,云層里漏出一兩顆星星。晏琳想,她可能永遠沒法給晏清摘星星——但至少,能讓他碗里永遠有雞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