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花坊門上的風鈴,今日響得有些急躁,帶著一絲不屬于它慣常的清脆。孟宴臣站在門口,逆著午后斜照進來的光,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身上的西裝不再一絲不茍,領帶松垮地掛在頸間,平日里梳理整齊的頭發也略顯凌亂。臉色蒼白,下頜緊繃,眼底帶著一種壓抑的光,比之上次雨夜的狼狽,更多了幾分噬人的陰郁。
林疏桐正在將幾枝新到的向日葵修剪入瓶,那明亮的黃色,與此刻闖入者的氣息格格不入。她抬眸,帶著疑問道:“孟先生??”
他沒應聲,徑直走了進來,目光空洞地掃過那些生機勃勃的花草,仿佛它們不存在一般。他走到一排翠綠的蕨類植物前停下,聲音沙啞得像是碾過碎石:“你們這兒……有酒嗎?”
林疏桐拿著剪刀的手頓了頓,她平靜地看著他,然后又看了看四周琳瑯的花:“孟先生,我這里是花店。”她停頓片刻,補充道,“能喝的,大概只有我剛泡的菊花茶。如果您實在需要,出門左轉,街角有家便利店。”
孟宴臣臉上閃過一絲難以名狀的情緒,似是自嘲,又似煩躁。他沒有動,也沒有再提酒,視線反而落在了她手邊那束燦爛的向日葵上。
林疏桐將最后一枝向日葵插好,調整了一下花頭朝向。“向日葵總是朝著有光的地方。”她輕聲說,像是在對花說話,也像是在對人說,“人活著,也該多看看能讓自己覺得暖和的方向,不是嗎?”
“暖和的方向?”孟宴臣重復了一遍,聲音里淬著冰碴,“如果耗盡心力,對方依舊只奔向別人所謂的‘太陽’呢?那我算什么?一個……自作多情的跳梁小丑?”
這番話,像是積壓了許久的火山,猛地找到了一個出口。他沒想過會在她面前如此失態。自從得知許沁和宋焰重逢和好后,他母親那夾雜著哭訴與指責的電話,以及他自己查到的、不愿相信卻又不得不信的細節,都像無數根針,密密麻麻扎在他心上。那個他從小守護到大的妹妹,那個他規劃了未來、以為會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人,竟然在背著他,去追逐另一個世界的光亮。而他,在她眼中,似乎早已不是那個能給予她溫暖和方向的太陽,頂多是一個,擋在她追光之路上的陰影。這個認知,比任何商業上的失敗都讓他感到痛苦和屈辱。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付出了所有,傾盡了所有,換來的卻是這種結果。胸腔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炸開,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
林疏桐沒有被他的激動驚擾。她擦了擦手,走到一盆長勢不太好的小多肉旁,指尖輕輕碰了碰它有些干癟的葉片。“孟先生,我不清楚您具體遇到了什么。但養花和做人,有時道理是相通的。”她抬眼,目光平靜而清澈,“有些花,你悉心照料,它未必領情。可能水土不服,可能時節不對,也可能,它就是不想在你這兒扎根。”
她頓了頓,語氣依舊平緩:“我聽說過一句話,握不住的沙,不如揚了它。攥得再緊,不僅自己累,沙子也不會感激你,風一吹,還是會從指縫里漏光。”
“揚了它?”孟宴臣低聲咀嚼著這三個字,喉嚨里泛起一陣苦澀。放手。這兩個字,在他的人生信條里,等同于承認失敗。他對許沁的那些年,那些他自以為是的付出與守護,難道真的只是掌心的一捧沙?他為她規劃好一切,擋去所有風雨,以為這就是愛,是責任。可這份“責任”,如今卻像無形的枷鎖,不僅捆住了他,也讓許沁離他越來越遠。他一直以為是許沁不懂事,是宋焰的錯。可林疏桐這幾句平淡無奇的話,卻像一柄小錘,精準地敲在他內心最堅固也最脆弱的防線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席卷了他。他感到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肩膀垮了下來。他第一次,不是因為憤怒或不甘,而是發自內心地開始思考“放手”這兩個字。如果他緊握的,真的只是留不住的沙,那他這些年的堅持,究竟是為了什么?他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他看著林疏桐,這個女人總能用最簡單的方式,剝開他層層包裹的偽裝。
花店里,向日葵的淺淡馨香與濕潤的泥土氣息交織,奇異地撫平了他一部分焦躁。
“沙子……”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如果真的揚了,手空了,然后呢?”
林疏桐將那盆多肉擺正,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手空了,才能去拿別的東西。”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或者,只是洗干凈手,做點別的。總比一直攥著一把沙子,磨破手掌,最后什么也沒留下要好。”
她走到柜臺后,開始清理桌面上的落葉和剪下的枝條。她的動作有條不紊,仿佛孟宴臣的存在并沒有打亂她一絲一毫的節奏。這種穩定和從容,與孟宴臣內心的混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孟宴臣站在原地,腦海中反復回蕩著林疏桐的話。“手空了,才能去拿別的東西。”他的人生字典里,似乎從未出現過“手空”的狀態。他總是忙碌著,計算著,掌控著。他的雙手總是被各種責任、計劃、目標填滿。他以為這樣才安全,這樣才算活著。可現在,他感到的只有沉重和疲憊。
他看向林疏桐,她的側臉在陽光下顯得平和。她沒有用那些大道理來開導他,只是用養花的經驗和一句聽來的俗語,就讓他一直以來堅守的壁壘,出現了一道裂縫。
“做點別的……”他低聲重復。除了孟氏集團,除了許沁,他的人生還有“別的”嗎?他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他的人生軌跡,似乎從出生那一刻就被設定好了。努力學習,接管家族企業,照顧許沁。他像一個精密的機器,按照既定程序運轉。他以為這就是他的命運,他的全部。
“孟先生,您看起來很累。”林疏桐突然抬頭,直視著他的眼睛。她的目光沒有同情,也沒有探究,只是一種樸實的觀察。“累了就停下來歇歇。花需要澆水松土,人也一樣。”
累了就停下來歇歇。這句話,像一道暖流,穿透了他冰冷的盔甲。他有多久沒有好好休息了?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疲憊,更是精神上的。他總是緊繃著,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松懈。因為他知道,一旦放松,那些被他壓抑在心底的情緒,那些不確定和恐懼,就會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將他淹沒。
但他現在,真的覺得累了。前所未有的累。
他沒有回應林疏桐的話,只是站在那里,看著她整理著那些花草。陽光透過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似乎在這一刻,才真正開始觀察這間小小的花店。那些色彩鮮艷的花朵,那些綠意盎然的盆栽,空氣中彌漫的清新香氣,都與他平日里接觸的世界截然不同。這里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利益紛爭,只有簡單的生長和凋零,只有自然的循環。
他的身體微微放松了一些,緊繃的肩膀不再那么僵硬。他感到一種奇特的平靜,雖然內心深處的痛苦并未消失,但至少,那股噬人的陰郁正在一點點散去。他不再像一頭困獸,而更像一個迷路的人,終于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一絲喘息的空間。
他看著林疏桐將一盆剛剛修剪好的綠蘿放到窗邊,動作輕柔而專注。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外界的喧囂毫不在意。這種專注于眼前事物的狀態,讓孟宴臣感到一絲羨慕。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純粹地做一件事情了,他的大腦總是被無數的思緒和計算占據。
他想到了上次她給他包的那束勿忘我與洋桔梗。它們的花語是“永恒的記憶”和“真誠的陪伴”。他當時只是出于一種嘗試新事物的沖動選擇了它們,并沒有真正理解其中的含義。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時的話,似乎就已經在暗示他,有些情感,需要的不是熱烈張揚的紅玫瑰,而是更持久、更真誠的維系。
他站了許久,直到腿部感到一絲酸麻。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謝謝。”他開口,聲音不再沙啞,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謝謝,不是因為她幫了他什么實際的忙,而是因為她的話,讓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讓他緊繃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些。
林疏桐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他,眼中沒有疑問,也沒有邀功。她只是平靜地接受了他的謝意。
孟宴臣點了點頭,沒有再說其他。他轉身,朝著門口走去。每一步都比來時要慢一些,也穩一些。
風鈴再次響起,發出清脆的聲響,這次,聲音里沒有了來時的急躁,多了一份歸于平靜的悠遠。
他走出花店,午后的陽光依然明亮。他沒有像來時那樣,急著去街角找便利店,也沒有立刻鉆進他的黑色轎車。他站在巷口,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雜著花香、泥土和老街特有的氣息。這股氣息,與他平日里熟悉的、冰冷的、充滿壓力的空氣截然不同。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剛才攥緊的指印還在。那捧沙子,他還沒有揚掉,但至少,他開始意識到,也許,他可以試著松開一點點。
他沒有立刻回公司,也沒有去那個他以為是家的地方。他沿著老街漫無目的地走著,腦海中閃過林疏桐那句“手空了,才能去拿別的東西”。他不知道自己能拿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但至少,在梧桐花坊那個小小的空間里,他第一次允許自己去思考,去感受,去承認自己的疲憊和迷茫。
而這,對于孟宴臣而言,本身就是一種全新的開始。他的人生,似乎在這一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卻意義非凡的轉折。他不知道這條新路會通向哪里,但他知道,他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緊緊攥著那捧沙子,任由它磨損自己的心神。他需要找到屬于自己的“暖和的方向”。
林疏桐站在花店門口,看著孟宴臣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盡頭。她沒有去猜測他經歷了什么,也沒有去想他會做些什么。她只是回身,繼續整理她的花草。對她而言,他只是一個帶著故事的客人,而她,只是在他需要的時候,說了一些自己想說的話。至于那些話是否會產生影響,產生怎樣的影響,都不是她需要去掌控的。她只負責種花、養花、賣花,以及,在偶爾的時刻,分享一些關于花,也關于人生的簡單道理。
她拿起剪刀,繼續修剪一枝玫瑰的枝葉。花店里,向日葵依然筆直地朝著窗外的陽光。一切,都安靜而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