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增廣的彩鋼瓦房子,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生了銹的鐵皮,蜷縮在村尾那片被遺忘的土崗上。
這房子是十年前村里看他實在沒處落腳,用廢棄的工地材料胡亂拼湊起來的,冬冷夏熱,
搖搖欲墜。每當雨水降臨,豆大的雨點砸在薄薄的鐵皮頂上,
便爆發出驚心動魄的“叮啷哐啷”聲,連綿不絕,
仿佛有千百個醉漢拿著鐵勺在屋頂上瘋狂敲打,要把這鐵盒子連同里面的人一起鑿穿。
佟增廣就蜷縮在屋里那張唯一吱呀作響的破木床上,聽著這狂暴的噪音。奇怪的是,聽久了,
他那被歲月和妄想磨蝕的耳朵,
竟從中分辨出一種奇異的節奏——像極了當年埋在村西頭黃土深處那根粗壯的下水鐵管。
每逢暴雨,雨水灌入,
那根深埋地下的管子便會在土里發出沉悶而悠長的“嗡——嗡——”聲,
如同大地深處某個巨大空腔的嗚咽。他閉著眼,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冰冷的床沿,
試圖跟上那想象中的、來自地底的節拍。骨刺就在這時從腰背間猛地刺出,
尖銳的酸麻瞬間貫穿了他,讓他倒吸一口涼氣。這熟悉的疼痛像一把鑰匙,“咔噠”一聲,
又擰開了記憶深處那扇銹死的門。“唉……”一聲悠長渾濁的嘆息從喉嚨深處滾出來,
在充斥著鐵銹味、霉味和長久不洗澡的體味的狹小空間里回蕩,“可惜了,
她姓江啊……多好的姓。她要是還在,
我佟增廣用得著窩在這破鐵皮盒子里挨雨砸、聽這鬼哭狼嚎?”那個“她”,叫江秀蘭。
二十多年前,是村里最水靈的姑娘,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胸前,走路時腰肢輕擺,
像河邊細嫩的柳條。佟增廣那時也算個精神小伙,家里雖窮,但有力氣,肯干活,
人也算機靈。兩家父母點了頭,親事算是定了。
佟增廣覺得自己人生的金光大道就在眼前鋪開了。他甚至偷偷在村后小樹林里,
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撫摸過江秀蘭紅透了的臉頰,那細膩溫熱的觸感,
是他貧瘠生命里從未有過的顫栗體驗。他記得她害羞地低下頭,聲音細得像蚊子:“增廣哥,
等過了門……”“等過了門”,這句話成了佟增廣此后半生所有妄想的起點,
也成了他永遠無法抵達的終點。就在婚期前半個月,一場毫無預兆的暴雨席卷了村子。
村口那個平時溫馴、用來洗涮牲畜的大水塘,一夜之間濁浪翻滾,變成了擇人而噬的猛獸。
江秀蘭去塘邊洗幾件趕制的新嫁衣,腳下一滑……等人們找到她,已是第二天午后,
在幾里外的河灣回水處。兩條烏黑的大辮子散開了,濕漉漉地纏繞著慘白浮腫的臉頰,
那雙曾經含羞帶怯的眼睛,空洞地瞪著鉛灰色的天空。佟增廣趕到時,
只看到一具被水泡得變了形的軀體,裹在一件褪了色的花布衫里。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直挺挺地跪在泥濘的塘邊,喉嚨里發出野獸般“嗬嗬”的低嚎,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那件花布衫,是他娘咬牙扯了布,請村里巧手的七嬸給秀蘭做的。
他認得上面那朵歪歪扭扭的牡丹。秀蘭的溺水,像一把燒紅的鈍刀,
生生剜走了佟增廣生命里唯一鮮活的、充滿希望的部分。留下的,
是一個巨大的、無法填補的血洞,和“江”這個姓氏。這姓氏,
成了他精神廢墟里唯一一根扭曲的、閃著詭異光芒的支柱。他一遍遍推演:倘若她活著,
順理成章地,他佟增廣就該是“江家”的人了。江家?哪個江家?在他混沌而執拗的想象里,
這個“江”字,天然地與那個站在云端、掌握著無上權柄的姓氏產生了神秘的聯系。
他開始模模糊糊地認定,秀蘭,
必定與那個顯赫的家族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被命運刻意隱藏的關聯。他佟增廣,
本該是云端上的人物!本該是“那邊”的親戚!本該……這金光大道,
硬生生被淹死在了村口那個散發著牲畜糞便和淤泥腥氣的臭水塘里。從此,
他看村里任何人的眼神,都帶上了一種混雜著悲憫與傲慢的底色——你們這些凡夫俗子,
哪里知道我佟增廣血脈里流淌著怎樣的“高貴”?現實的挫敗并未因他的妄想而停止。
秀蘭死后一年多,渾渾噩噩的佟增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當兵去!離開這個傷心地,
穿上那身綠軍裝,用紀律和汗水麻痹自己,或許還能掙個前程。他拼了命地表現,
體檢前一個月幾乎沒沾葷腥。然而,
體檢官那雙戴著白手套的手在他瘦削的肋骨和微微佝僂的背上按了幾下,
又翻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最終在那張印著表格的紙上,用紅筆劃了一個冷酷的叉。
“底子不行?!?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四顆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佟增廣的心口。
他站在征兵辦的院子里,陽光刺眼,周圍是興奮交談、即將奔赴軍營的同齡人。
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扒光了衣服示眾的小丑。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心里有個聲音在瘋狂咆哮:“他們懂個屁!我佟增廣的底子,是埋在土里的金礦!
是跟‘那邊’連著筋的!只是你們這些瞎了眼的,沒那福分看見罷了!”從軍夢碎,
他徹底成了村里一個游蕩的影子。家徒四壁,父母早亡,親戚避之唯恐不及。他住過破廟,
睡過草垛,最后是村里實在看不過眼,又怕他凍死在哪個犄角旮旯惹麻煩,才由村支書拍板,
用廢棄的彩鋼瓦和幾根歪扭的木頭,
在村尾的土崗上給他搭了這么個勉強能遮風擋雨的“窩棚”。這鐵皮屋子成了他最后的堡壘,
也是他無法掙脫的牢籠。屋外,幾條毛色黃灰相間的土狗餓得肋骨如刀,嶙峋地凸起著,
趴在爛泥地里,眼神渾濁無光,倒像一群剛從墳地里鉆出來的、落魄的黃鼠狼。
幾只同樣無精打采的蘆花雞在泥水坑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扒拉著,尋找著根本不存在的谷粒。
佟增廣隔著糊滿污漬、被風撕開幾道口子的塑料窗欞瞥它們一眼,
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動,浮起一絲奇異的、帶著矜持的笑意。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
清了清嗓子,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鄭重其事的莊重:“小度小度,
” 他習慣性地先呼喚一聲,仿佛在召喚一個見證者,“聽見沒?外面那些雞狗,看著蔫吧?
那是它們福分!我那個親侄女,你曉得吧?那可是清華園里拔尖的!上個月還打電話來,
說又拿了什么獎學金……嘖,那數目,說出來嚇死你!還有村東頭老張家的閨女,
論起來也算我表侄女,她爹肩膀上扛著星星呢,將軍!真正的將軍!人家那是什么派頭?
出門都有小汽車跟著的!上回還托人給我捎了兩條好煙,
說讓我抽著解悶……” 這些聲名煊赫、關系錯綜復雜的“親戚”,
如同他腦子里豢養的一群神獸,輪番登場,每一次被村人問起,
總能變幻出更新鮮、更顯赫的身份背景,無一例外地穩穩壓過所有“尋常人家”一頭。
這是他耗費二十年心血構筑的、堅不可摧的精神堡壘,是他對抗現實泥沼的唯一武器。
這堡壘之外的世界卻從不曾對他有半分仁慈。高血壓像一條無形的毒蛇,
常年盤踞在他的腦血管里,時不時收緊絞索,讓他眼前發黑,天旋地轉,
必須扶著冰冷的鐵皮墻才能勉強站穩。骨刺則像無數細小的、生了銹的鑿子,
日夜不停地在他僵硬的關節和變形的脊椎骨縫里施工,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鉆心的銳痛。他去鎮衛生院住院,
是民政部門“五保戶”政策勉強兜著的底。病房里的護士們遠遠地繞著他的床位走,
背后毫不避諱地嘀咕:“那屋里的味兒,能把人頂一跟頭!頭發都搟氈了,
指甲縫里全是黑泥,那身衣服,油光锃亮能防雨!” 他幾度被傳病危,
蜷縮在吱呀作響的破木床上,臉色灰敗,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斷絕。
村人們聚在村頭小賣部門口,抽著煙,搖著頭,語氣篤定:“老佟頭這次怕是真的到頭了。
”“唉,解脫了也好,受了一輩子罪。” 甚至有人已經在心里默默為他壘好了土墳的位置。
可過不了幾日,那扇歪斜、銹跡斑斑的鐵皮門又會吱呀一聲推開,
佟增廣像一具剛從墳里爬出來的活尸,又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臉上帶著大病初愈的蠟黃和一種奇異的、近乎頑固的平靜,
仿佛那幾日的瀕死只是去另一個世界短暫地巡視了一番他的“領地”,
發現還是這彩鋼瓦的破屋更合心意,便又回來了。臘月的寒風刀子似的刮臉,
吹得鐵皮屋嗚嗚作響,像鬼哭。這卻是佟增廣一年里最“忙碌”、精神頭相對最足的時節。
他會翻箱倒柜,找出那件相對干凈些、但領口袖口早已油膩發亮、硬得像盔甲的舊棉襖,
仔細拍打掉上面經年的灰塵(雖然效果甚微)。然后,他開始挨家挨戶地串門。
臉上堆疊著經過精心排練的、過分熱情的笑容,嘴里翻騰著滾燙的、花樣翻新的吉利話兒。
“喲!李大哥!新年發財!您這氣色,紅光滿面,明年指定抱大孫子!”“王大嫂!
給您拜個早年!您瞧瞧您這院子拾掇的,利利索索,一看就是旺家旺業的福相!來年發大財!
”“張叔!過年好過年好!您老身子骨真硬朗,賽過南山不老松!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他的吉利話如同廉價而密集的冰雹,劈頭蓋臉砸下來,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喜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粘稠。主人們起初礙于情面,還能敷衍兩句,
塞給他幾塊糖果。但佟增廣不走。他就那么站著,咧著嘴笑著,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你,
那眼神里混雜著討好、期待,還有一絲被生活磨礪出來的、近乎無賴的執拗。
直到主人家被那目光和絮叨攪得不勝其煩,終于皺著眉頭,帶著施舍般的厭煩,
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塞到他同樣污黑的手里。佟增廣會立刻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