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這最無情的刻刀,未曾因任何人的祈求而放緩它冷酷的軌跡。仿佛昨日還是襁褓中咿呀學語的嬌兒,轉眼間,女兒已亭亭玉立,走進了緊張忙碌的高中校園。這本該是看著下一代抽枝展葉、充滿希望的時節,生活的風暴卻毫無預兆地席卷了我們脆弱的小舟。
這幾年,陰霾似乎從未真正散去。疫情的反復像一張巨大的、濕冷的網,籠罩著每個人的生計。經濟下行的寒風,更是無情地吹熄了我賴以養家的微小火苗。失業的陰影如附骨之疽,將我拖入了前所未有的無助深淵。投出的簡歷石沉大海,微薄的積蓄在坐吃山空中飛速見底。每一張賬單都像催命的符咒,壓得人喘不過氣。日子,不再是步履維艱,而是在泥濘的沼澤中絕望地掙扎下沉,每一步都帶著冰冷的窒息感。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困頓中,命運又露出了它最猙獰的獠牙。一次尋常的家庭血壓測量,屏幕上那串刺眼的、不斷攀升的數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住我們僅存的僥幸。她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安。強壓下心頭的恐慌,我催促她去醫院。一系列繁瑣而冰冷的檢查,像一道道無情的審判。最終,醫生凝重的話語如同冰錐,狠狠鑿穿了最后一絲幻想:“腎衰竭五期,晚期。目前……只能靠透析維持,換腎是唯一的希望,但……”
“但”字后面,是更深的絕望。我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輾轉奔赴省級大醫院,奢望著奇跡。然而,頂尖的專家也只能沉重地搖頭,復雜的病情和拮據的經濟,像兩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橫亙在生的希望之前。最終,我們只能含著淚,在冰冷的知情同意書上簽下名字,默認了那臺龐大的血透機,成為她余下生命中最緊密、也最殘酷的伴侶。
一周三次,每次四個小時。那間彌漫著消毒水氣味和生命流逝感的透析室,成了我們新的刑場。冰冷的針頭刺入她脆弱的血管,鮮紅的血液被強行引出體外,在復雜的管道里循環、過濾,再被輸回她日漸枯槁的身體里。每一次透析,都像一場無聲的掠奪。機器貪婪地抽走的,不僅是她血液里致命的毒素,更是她身體里殘存的、賴以生存的寶貴營養。四個小時下來,她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臉色蠟黃如紙,嘴唇干裂毫無血色,眼窩深陷,整個人虛脫地癱在冰冷的治療椅上,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散的枯葉??粗]著眼,眉頭因不適而緊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我的心弦,巨大的心痛和無力感像海嘯般將我淹沒。我緊緊握住她另一只沒有扎針的手,那手冰涼得沒有一絲生氣,仿佛在提醒我,生命正以一種看得見的速度從她指縫間流逝。我只能用盡全力,讓掌心傳遞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些什么。
萬幸,還有醫保這張最后的防護網,報銷了大部分冰冷的機器費用,不至于讓我們瞬間被徹底壓垮。然而,生活的巨獸,何曾只張著一張血盆大口?女兒高昂的學費、營養費、日益增長的生活開支;她因虛弱無法工作而徹底失去的收入;為了透析來回奔波的交通費、營養補充劑、各種輔助藥物……每一筆都是壓向駱駝的稻草。微薄的失業金杯水車薪。尊嚴在生存面前變得一文不值。信用卡透支到了極限,各種借貸平臺的催款短信如同索命的幽靈,日夜不休。親戚朋友處能借的早已借遍,舊債未清,新愁又添。曾經為了救命而咬牙計劃的換腎手術,那筆天文數字般的費用,在日益累積的債務大山面前,變得越來越遙不可及,最終,只能成為深夜里一聲絕望的嘆息,被無奈地、永久地擱置在看不見未來的角落里。
為了堵上一個個迫在眉睫的窟窿,為了讓她在透析后能喝上一口溫熱的營養湯,我悄悄翻出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紅絲絨盒子。里面,靜靜躺著我們結婚時的信物——那對沉甸甸的金戒指和一條細細的金項鏈。它們曾見證過我們最純粹的喜悅,承載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此刻,它們冰冷的金屬光澤,卻諷刺地映照著我眼中的絕望。我顫抖著手,將它們拿到典當行。當鋪老板挑剔的目光和冰冷的秤砣,仿佛在稱量著我最后的尊嚴。當那疊遠低于預期的、帶著油墨味的鈔票塞進我手里時,心像被剜去了一大塊,空落落的疼。那是我們愛情的證物,是我們青春的信諾,如今,卻只能化作維持她生命的幾片藥、幾頓飯。走出當鋪,陽光刺眼得讓人眩暈,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又被我生生逼了回去。我不能倒下,更不能讓她看出端倪。
生活的重擔像巨石壓在我的脊梁上,每一天都在挑戰著極限的閾值。我像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瘋狂地找尋任何能賺錢的出路:送外賣到深夜,接零工到手指麻木,在網絡上尋找一切可能的兼職……身體疲憊到了極點,但每當推開透析室的門,看到她虛弱地躺在那里,我必須立刻換上另一副面孔。挺直脊背,扯出一個輕松的笑容,用盡可能輕快的語調說:“今天感覺怎么樣?臉色看著好多了!醫生說指標在慢慢穩定呢!” 我笨拙地講著聽來的笑話,描繪著女兒在學校的小進步,把外面世界的陽光強行帶進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屋子。我要讓她相信,天還沒有塌下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強裝的輕松背后,是咬碎牙關的支撐,是深夜無人時獨自吞咽的、混合著血淚的苦澀??粗ξ覕D出的、同樣虛弱而信賴的微笑,那笑容像最鋒利的刀,直直捅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女兒長大了,懂事了。她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無憂無慮地撒嬌,放學回來會默默地幫忙做家務,會細心地給媽媽倒水、掖被角。她清澈的眼睛里,過早地蒙上了一層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憂慮和堅強。看著女兒小心翼翼隱藏的擔憂,看著妻子在血透機旁日漸枯萎的容顏,一種混合著巨大心痛、無盡愧疚和誓死守護的復雜情感,如同最洶涌的暗流,日夜沖刷著我疲憊不堪的靈魂。前路茫茫,黑暗濃稠得化不開,但我知道,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氣,我也要燃燒自己,為她們母女,在絕望的深淵里,點亮一寸微弱的光,撐起一片不至于徹底坍塌的天空。這光,或許微弱,或許隨時會熄滅,但它是我存在于此,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