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在胃里燒灼成一片混沌的暖,卻絲毫暖不了這間空曠的屋子。墻壁吸走了所有聲息,家具在昏暗中凝成沉默的剪影,連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都像一道冰冷的霜痕,割裂著死寂。我把自己扔進這張過于寬大的床,任憑意識在酒精的泥沼里緩緩沉沒。枕畔空著的凹陷,如同一個永遠無法填滿的傷口,冰冷地硌著側臉。
墜入黑暗的深淵,身體仿佛在虛空中不停下墜。就在這失重的窒息里,一個聲音,如同水滴落入空曠的古寺深潭,帶著奇異的回響,驟然穿透死寂的黑暗:
“是你…回來看我了么?”
那聲音!每一個震顫的音節都像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記憶最脆弱的那根弦上——是小蔡!是小蔡的聲音!帶著他獨有的、微啞的尾音,曾經無數次在耳畔低語,在歡笑中飛揚!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我猛地掙扎,試圖在粘稠的黑暗中睜開眼,向著聲音的來處嘶喊:“是你嗎?!小蔡!你在哪兒?!”
“不?!?那聲音清晰地傳來,平靜得像拂過冰面的風,卻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終極的疏離感,“只是我的使命…完成了,提前回來一趟?!?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準地刺入我剛剛燃起的狂喜,“你…還有沒完成的使命。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照顧好自己?!?這最后的囑托,輕飄飄的,卻重逾千鈞。
“等等!什么使命?你在說什么?別走!” 我像溺水者般瘋狂揮舞雙臂,在虛無的黑暗中徒勞地抓撓,想要抓住哪怕一絲他的衣角、一點聲音的殘影。但那聲音,連同那熟悉的、曾是我整個世界中心的氣息,正以驚人的速度消融、退潮,如同被無形巨手拽入深淵的流沙。無論我怎樣絕望地嚎叫、怎樣奮力地撲騰,都阻止不了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無重新合攏。
“不——!”
一聲凄厲的嘶吼卡在喉嚨深處,身體猛地向上彈起,像一條被甩上岸的魚。冷汗早已浸透背心,黏膩冰涼地緊貼著皮膚,額角的汗珠滾落,砸在緊攥的、指節發白的拳頭上。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嗬嗬聲,肺葉如同被粗糙的砂紙反復摩擦。又是這個夢。每一次都精準地剜走心口一塊肉。
黑暗中,我習慣性地、幾乎是本能地側過頭,朝著身邊那片理應溫熱的虛空伸出手去。指尖觸碰到的,只有冰冷的、空蕩蕩的床單,那熟悉的棉布紋理此刻像砂紙一樣粗糙。那個無數次將我從夢魘邊緣溫柔拉回的聲音——帶著睡意微醺的沙啞,帶著無條件的關切:“怎么了?又做噩夢了?”——它再也不會響起了。永遠不會了。一股冰冷的、絕對的孤獨瞬間攫住了我,比夢里的深淵更黑,更冷,更令人窒息。胃里的酒精翻騰起酸腐的灼燒感,直沖喉嚨。
“使命?” 我對著濃稠的黑暗,對著空氣中早已消散的回音,發出嘶啞的、如同砂礫摩擦般的詰問。這沉重的字眼懸在心頭,像一塊無法消化的頑石,又像一道無解的謎題。他完成了什么?我又背負著什么?是床頭柜抽屜深處,那份他出事前鄭重遞到我手里、尚未拆封的牛皮紙袋?是電腦硬盤某個角落,那個他加密了卻未來得及告知密碼、名為“托付”的文件夾?還是僅僅…僅僅是活下去,在這片他永遠缺席的廢墟之上,像個行尸走肉一樣,呼吸著沒有他的空氣?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扭曲變幻的、毫無溫度的光帶。它切割著房間的黑暗,也切割著我。我蜷縮起身子,把臉深深埋進殘留著他一絲微弱氣息、卻早已冰冷僵硬的枕頭里。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于靈魂深處那巨大空洞里呼嘯的穿堂風。這風,刮走了所有溫度,只留下一個尖銳的、不斷回響的問題,在冰冷的四壁間碰撞,在空蕩的胸腔里轟鳴:
“使命?我還有什么使命?”
長夜無聲,唯有那沉甸甸的疑問,如同冰冷的枷鎖,沉沉地壓在心口,比任何噩夢都更加真實,更加令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