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宅迷霧葬禮的第七天,細雨如冰冷的蛛絲,無聲地纏繞著陳家老宅灰敗的屋脊。
空氣里彌漫著陳腐的土腥味和雨水浸透朽木的酸氣。我撐著一把黑傘,站在院門口,
鐵門早已銹蝕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鉸鏈發出垂死般的呻吟。院子荒蕪得令人心悸,
雜草幾乎漫過膝蓋,幾株病懨懨的薔薇徒勞地伸展著帶刺的枝條,
徒留幾片殘敗的花瓣掛在雨水里,像凝固的暗紅血點。鑰匙插入鎖孔,
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門軸發出冗長刺耳的摩擦聲,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塵埃、霉菌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久遠時光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
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仿佛推開的是通往另一個沉淪世界的門扉。廳堂空曠得可怕。
幾件蒙著厚厚白布的家具如同蜷伏在陰影里的巨獸。光線從高而窄的窗戶擠進來,
被污濁的玻璃切割得支離破碎,勉強照亮空氣中懸浮的、緩慢翻滾的塵粒。每一步落下,
都激起細微的塵埃,在微弱的光束里旋舞,又無聲地落定。寂靜像水銀一樣灌滿了整個空間,
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和心跳聲在空曠里撞出空洞的回響。
視線最終被牢牢釘在客廳角落。那里立著一張書桌。一張巨大、笨重、深褐色的舊書桌。
它像一塊沉默的黑色礁石,突兀地擱淺在時間的荒灘上。桌面上覆蓋著一層薄灰,
卻詭異地留下幾塊異常光潔的區域,仿佛有人長久地、反復地摩挲過那里,
執著到連塵埃都無法停留。一種尖銳的酸楚猛地刺入心臟——母親生命最后那幾個月,
她枯槁的身影日復一日地坐在這張桌子前,用一塊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舊絨布,
一遍又一遍,神經質地擦拭著桌面。她渾濁的眼神空洞地落在桌面,
手指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固執,在那些早已光滑無比的木紋上來回移動。那時,
我們只當是疾病侵蝕了神智。現在,這光潔的桌面在昏暗中泛著幽微的、不祥的光,
像某種無聲的控訴。我緩緩走近,指尖帶著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微顫,輕輕拂過桌面。
冰涼的觸感之下,木頭溫潤的肌理異常清晰。指腹滑過一道深刻的劃痕,
又掠過一處被硬物磕出的凹陷小坑……一種尖銳的熟悉感毫無預兆地刺穿了我。
不是記憶的復蘇,而是更原始、更肉體的感知——仿佛這些傷痕并非刻在木頭里,
而是直接烙印在我的皮膚之下,成為隱秘的舊傷疤。一股寒意順著脊椎蛇行而上。
書桌右側有一排抽屜。我深吸一口氣,拉開最上面那個。
一股混合著舊紙張、干涸墨水和樟腦丸的復雜氣味涌出。
里面塞滿了雜亂的零碎:幾枚早已停止心跳的舊手表,
筆桿開裂的舊鋼筆;幾本紙張發黃卷邊的舊賬冊;還有一枚孤零零的、蒙著塵土的玻璃彈珠,
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一點微弱的、渾濁的光暈。我漫無目的地撥弄著這些時間的殘骸,
指尖忽然觸到一張硬質的東西,被壓在幾本賬冊下面。抽出來,是一張照片。背面朝上。
我下意識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的邊緣,將它翻轉過來。照片里是年輕的母親。
比我記憶中任何時候都要年輕,臉頰飽滿,眼睛里有光,嘴角帶著一絲含蓄的笑意,
那笑意里甚至有一絲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近乎天真的溫軟。她微微側著身子,
手臂親昵地環著依偎在她身側的小女孩。女孩大約五六歲,
穿著一件鮮亮的、點綴著白色小草莓圖案的連衣裙,梳著兩個整齊的小辮子,
笑容燦爛得如同毫無陰霾的夏日陽光,無憂無慮。這張臉……這張臉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
瞬間在我心湖深處激起一圈圈渾濁而劇烈的漣漪。那眉眼,
那輪廓……一種莫名的、帶著強烈刺痛感的熟悉感攫住了我。這就是妹妹?
那個活在母親破碎囈語和父親沉重嘆息里的、被命運無情奪走的“小雨”?
母親從未給我看過她的照片,父親也總是沉默地避開這個話題。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的模樣。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悶悶地痛。
目光無意識地滑向照片背面。幾行字跡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那字跡是暗紅色的,
干涸、凝結,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質感。不是墨水,
更像是……某種粘稠液體干涸后的遺留物。字跡扭曲、癲狂,每一筆都拉得很長,
末端帶著失控的顫抖和拖拽的痕跡,仿佛寫字的人用盡了全身力氣,
又或者被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喉嚨,筆尖深深陷入紙背,幾乎要將其戳穿。“別碰抽屜。
別打開它。別讓她出來。”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我的眼球,
再順著視覺神經一路刺進大腦深處,帶來一陣眩暈的銳痛。是母親的筆跡!我認得出來,
盡管它扭曲變形到幾乎猙獰的地步,但那起筆的頓挫,收尾的勾連,是母親的字!這暗紅,
這絕望的筆觸……血!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起,凍結了四肢百骸。
“嗡——”耳畔似乎響起一聲尖銳的蜂鳴,隨即,整個世界的聲響都被抽空了。
窗外細密的雨聲、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甚至心跳的轟鳴,都消失了。
只剩下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琥珀,
將我牢牢封死在其中。我猛地抬起頭,瞳孔因為極度的驚駭而放大。視線像被磁石吸引,
死死釘在書桌左側——那里,并排排列著三個抽屜。原本毫不起眼的抽屜,
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竟如同三只緊緊閉合的、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睛,
正冰冷地、無聲地凝視著我。一種被窺視、被鎖定的毛骨悚然感沿著脊椎急速攀升。
恐懼像無數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其勒爆。那個“她”是誰?
抽屜里鎖著什么?母親為何要用血寫下這樣瘋狂的警告?
妹妹……小雨……那警告是針對她的嗎?混亂的念頭在腦中瘋狂沖撞。我幾乎是撲過去的,
指尖帶著劇烈的顫抖,猛地搭在最右邊那個抽屜的銅把手上。
冰冷堅硬的金屬觸感傳遞著拒絕的信息。用力一拉——紋絲不動。鎖住了。再試中間那個,
同樣緊閉如磐石。最后是左邊那個,它隱藏在書桌側板的陰影里,
銅把手蒙著一層更厚的綠銹。指尖剛一碰到那冰冷的金屬,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就順著指尖直刺心臟。我用力,再用力,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白,
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咯咯聲。抽屜如同焊死一般,巋然不動。2 抽屜秘密果然,它被鎖住了。
而且鎖得如此決絕。“出來……別讓她出來……”母親扭曲的血字警告在腦海中瘋狂閃現。
那個“她”!抽屜里鎖著的,就是那個不能讓“她”出來的東西!
一股混雜著恐懼、憤怒和近乎偏執的探究欲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我像是瘋了一樣,
身體半跪下來,臉幾乎貼到冰冷的地板,
手指發狂地在抽屜下方那道狹窄的縫隙里摳挖、摸索。指甲劃過粗糙的木頭邊緣,帶來刺痛。
灰塵嗆入鼻腔,混合著那股陳腐的氣息,令人作嘔。就在指尖因為摩擦而火辣辣地疼時,
猛地觸碰到一個堅硬、冰冷、細小的異物!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我用指甲死死摳住那個小東西,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將它從木縫深處拖拽出來。
一枚小小的銅鑰匙。它躺在我的手心,只有半截小指那么長,齒尖布滿了復雜而細密的刻痕,
上面還粘著一些陳年的、灰綠色的木屑碎末。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直抵神經。鑰匙!
鎖住那個“她”的鑰匙!幾乎是連滾爬爬地站起來,
將鑰匙對準左邊抽屜上那個小小的、同樣布滿銅綠的鎖孔。
金屬摩擦的艱澀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鑰匙艱難地插入,轉動!我用盡全力,
手腕因為過度用力而繃緊、發抖,額頭上沁出冰冷的汗珠。鎖芯內部傳來滯澀的摩擦聲,
像是銹死的齒輪在徒勞地掙扎。然而,
無論我如何擰轉、搖晃、甚至用身體的力量去撞擊那抽屜,它依然頑固地緊閉著,
沉重得如同里面塞滿了凝固的黑暗,或者……一具蜷縮的尸體。恐懼的藤蔓纏繞得更緊了,
幾乎要將我的肺葉勒爆。窒息感襲來。我猛地轉身,
沖進隔壁父親生前那間同樣落滿灰塵的書房。記憶里,角落有一個廢棄的工具箱。
灰塵在昏暗的光線下飛揚,嗆得我連連咳嗽。我粗暴地掀開箱蓋,
里面雜亂地堆放著扳手、鉗子、幾卷生銹的鐵絲……視線瘋狂掃過,
終于鎖定目標——一把沉重的、鐵銹斑斑的螺絲刀!冰冷的金屬握柄入手,粗糙而沉甸,
那股沉甸甸的、帶著破壞力量的觸感,竟奇異地壓過了一部分恐懼,
滋生出一股扭曲的、孤注一擲的勇氣。我握著螺絲刀,像握著一把屠龍或弒鬼的利刃,
大步沖回書桌前。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
目光死死盯住那個鎖死的抽屜面板與桌體之間那道微不可察的縫隙。就是這里!
我將螺絲刀尖銳的、帶著銹跡的金屬刀口,狠狠抵進那道狹窄的縫隙里。
冰涼的觸感透過螺絲刀傳遞到掌心。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力氣,
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上去,狠狠向下撬動!“嘎吱——嘣!
”第一聲是木頭纖維被強行擠壓、撕裂的呻吟。緊接著,
是一聲更細微、卻更令人牙酸的脆響,像是什么細小的骨頭在牙齒間被生生嚼碎。
縫隙被強行撐開了一絲。更多的、細碎的崩裂聲接連響起,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在枯葉上。
木屑簌簌落下。我喘著粗氣,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手臂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酸痛、顫抖。但那股破壞的沖動支撐著我,一次又一次,
將螺絲刀更狠地楔入,用盡全身力氣向下壓!“咔嚓!咔嚓!”縫隙越來越大,
像一道丑陋的傷口在木頭上綻開。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被強行撕裂的木纖維,蒼白而猙獰。
終于——“嘭!!!”一聲沉悶的、如同朽木心臟爆裂的巨響!鎖舌徹底崩斷!
抽屜面板與桌體連接的脆弱部位再也承受不住這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斷裂開來!
整個抽屜猛地向外彈開,露出黑魆魆的內部!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
現的駭人景象——腐爛的物體、猙獰的骸骨、甚至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怖存在——并沒有出現。
、干燥紙張和某種淡得幾乎聞不到、卻又真實存在的、類似童年痱子粉的甜膩氣息撲面而來。
抽屜里沒有黑暗,沒有怪物。只有物品。碼放得異常整齊,
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精心的物品。一只鐵皮小青蛙。邊緣被摩挲得光滑發亮,
綠漆剝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啞的金屬底色,一只后腿微微彎曲,仿佛下一秒就要蹦跳起來。
一條褪色得幾乎看不出原本是粉色的發帶。絲質的邊緣已經磨損起毛,
上面曾經綴著的小小塑料珠子只剩下一顆,孤零零地粘著。
幾顆同樣孤零零的、大小不一的玻璃彈珠。一顆是渾濁的奶白色,一顆是帶著氣泡的淺綠色,
還有一顆是深沉的墨藍色,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弱而詭異的光點。
一個用彩色塑料珠子串成的歪歪扭扭的手鏈。線繩已經發黃變脆。
一本巴掌大的、硬紙殼封面的小畫冊。封面畫著一個扎辮子的女孩和一只小狗,
色彩早已黯淡模糊。還有……幾張折疊起來的、邊緣磨損的彩色糖紙。它們安靜地躺在那里,
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沒有恐怖,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死寂的哀傷。
這分明是我童年記憶里零落的碎片!那只鐵皮青蛙,
是我五歲生日時父親在集市上買的;那條發帶,我記得,是母親有次去城里帶回來的,
我寶貝了很久;那些彈珠,是我和小伙伴在院子里玩耍的見證……它們怎么會在這里?
還被如此精心地保管在這個被血字警告、被鎖死的抽屜里?像一座被塵封的、小小的墳墓?
埋葬的是誰的童年?3 鏡中真相混亂的思緒如同沸騰的泥漿,在腦海中翻滾。
我顫抖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的痙攣,不受控制地探向抽屜的最深處。
指尖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舊物上滑過,觸感冰冷而虛幻。突然,在抽屜最靠里的角落,
指尖觸碰到了一個硬質的、方正的邊角。是照片!指尖猛地縮回,
又帶著更大的決心再次探入。我捏住了那個硬質的邊角,屏住呼吸,
極其緩慢地、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沉睡之物般,將它從那些童年遺骸的覆蓋下抽了出來。
一張同樣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像透過歲月的薄紗,清晰地顯現出來。
更年輕的父親和母親。父親穿著筆挺但樣式早已過時的中山裝,頭發烏黑濃密,
嘴角帶著一絲拘謹的笑意,眼神里卻有著年輕人特有的、對未來的篤定光芒。
母親穿著一件素雅的碎花襯衫,剪著那個年代流行的齊耳短發,
臉上洋溢著一種純粹的、被幸福籠罩的光彩。她微微側身,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小女孩。
女孩穿著一件……鮮亮的、點綴著白色小草莓圖案的連衣裙!梳著兩個精致的小辮子,
發梢微微翹起。她的臉緊貼著母親的臉頰,笑容靦腆而滿足,帶著孩童特有的、依戀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