腫瘤科的空氣，總是比其他科室要沉悶幾分。
墻壁一片慘白，走廊里彌漫著若有若無的藥味和……絕望。
周銘踏入其中，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晰。
主治醫生常平正站在護士站，手里拿著一份病歷，眉頭緊鎖。
他約莫三十出頭，一身白大褂熨燙得一絲不茍，金絲眼鏡后的眼神銳利而審慎。
常平是江大醫學院當年的頂尖高材生，也是腫瘤科公認的青年才俊。
他七年的時間就爬到了主治醫生的位置，甚至有人私下議論，他會是章萊主任未來的接班人。
看見周銘，常平的眉頭不易察覺地挑了一下。
這小子……
昨天上午，院長辦公室那一出，他也聽說了。
下午，聽說他又是在病房門口，一口咬定那孩子是尤文肉瘤。
神了？
還是走了狗屎運？
常平心里冷哼。
他行醫多年，深知醫學的嚴謹與復雜，哪來那么多神乎其技。
可笑的是，他內心深處竟然對一個實習生生出了幾分競爭的心思。
常平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落在周銘身上，帶著幾分探究，幾分不以為然。
他倒要看看，這個實習生，今天在章主任的手術室，能有什么驚世駭俗的表現。
別是個只會紙上談兵的趙括才好。
“周銘，來了。”
常平的語氣不咸不淡。
“常醫生早。”
周銘點頭致意。
他能感覺到常平目光中的審視，但并不在意。
今天，他的全部心神都在小徐歡的手術上。
手術室的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器械護士清點著手術器械，發出細碎的金屬碰撞聲。
麻醉醫生調試著設備，屏幕上跳動著各項生命體征的參數。
氣氛緊張而肅穆。
墻上的時鐘，指針一格一格，不疾不徐地走向九點半。
“章主任還沒到？”
巡回護士看了一眼時間，小聲嘀咕。
常平也皺起了眉頭。
章萊主任是出了名的守時，甚至可以說是手術室的“活體時鐘”，提前一小時到崗都是常態。
今天這是怎么了？
“再等五分鐘，如果章主任還沒到……”
常平的聲音有些沉。
“就只能先取消手術了。”
這話一出，手術室內的氣氛更凝重了幾分。
取消手術，對患者家屬的打擊可想而知。
就在這時，手術室的門“砰”一聲被推開。
章萊主任終于出現了。
只是……狀態很不對勁！
他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臉色蒼白得嚇人，連一向挺直的腰板，此刻都有些微微佝僂。
“抱歉抱歉，路上遇到連環追尾，幫忙處理了一下傷員，耽擱了。”
章萊喘著粗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章主任，您沒事吧？”
常平迎了上去，語氣中帶著關切。
“沒事，小場面。”
章萊擺擺手，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強。
周銘站在一旁，眼神銳利地掃過章萊。
車禍？
急救？
恐怕不止這么簡單。
他敏銳地察覺到章萊身上那股極力掩飾的虛弱感。
“準備手術！”
章萊深吸一口氣，強行打起精神，聲音恢復了幾分往日的威嚴。
患者徐歡被緩緩推入手術室。
麻醉順利進行。
“切皮。”
章萊指揮道。
常平作為一助，精準地劃開皮膚，電刀發出“滋滋”的輕響，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接下來是椎板切除，暴露椎管內的腫瘤。
這是手術的關鍵步驟之一，也是風險極高的環節。
章萊接過吸引器，目光緊緊盯著手術區域。
但周銘注意到，章萊握著吸引器的手，在微微顫抖。
幅度很小，不仔細看幾乎無法察覺。
但這些逃不過周銘的眼睛。
周銘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章主任的狀態，非常不對勁！
但他沒有出聲。
手術室有手術室的規矩，等級森嚴，主刀醫生在臺上，擁有絕對的權威。
他一個實習生，沒有置喙的余地。
除非……
椎板被小心翼翼地逐層切開，黃色的韌帶，紅色的硬脊膜，都清晰地暴露在術野之中。
那顆猙獰的尤文肉瘤，就盤踞在椎管之內，緊緊地貼附著脆弱的脊髓神經。
稍有不慎，哪怕是零點幾毫米的偏差，都可能造成神經損傷，導致患者永久性癱瘓。
手術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所有人的呼吸都放輕了。
“顯微鏡。”
章萊沉聲道。
助手將顯微手術器械遞了過去。
章萊伸出手，準備接過。
就在那一剎那！
他的手，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像是帕金森發作一般，抖得不成樣子！
手中的持針器“哐啷”一聲，差點甩飛出去！
“主任！”
常平驚呼。
下一秒，章萊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然后直挺挺地，向后摔倒！
“咚——！”
沉重的悶響，整個手術室都顫了一下。
所有人都懵了！
巡回護士張大了嘴巴。
麻醉醫生猛地站起身，一臉錯愕。
常平更是大腦一片空白。
主刀醫生，在手術臺上，倒下了？！
這種情況，別說親眼所見，就是聽都沒聽說過！
周銘也瞪大了雙眼，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臥槽！
玩這么大？！
“快！快扶章主任！”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周銘。
他一個箭步沖上前，同時腦中飛速運轉。
【目標：章萊。】
【狀態：危急，診斷中……腸道大出血（急性）。】
【誘因：腹部異物玻璃碎片穿刺傷。】
車禍！
玻璃碎片！
章萊在車禍現場肯定是被飛濺的玻璃碎片擊中了腹部！
他當時可能沒太在意，或者以為只是皮外傷，之后又參與了急救，劇烈活動導致了傷口內部撕裂，引發大出血！
這個老好人！不要命了嗎！
“章主任是腸道大出血！車禍時有玻璃碎片扎進腹腔了！”
“快，立刻聯系普外科徐東輝主任，準備急診手術！馬上！”
周銘聲音冷靜，整個人不見絲毫的慌亂。
他一邊指揮，一邊迅速檢查章萊的生命體征。
脈搏細速，血壓下降，面色如金紙。
再晚一點，神仙難救！
幾個護士七手八腳地將章萊抬上平車，火速推了出去。
手術室內，只剩下常平、周銘，以及幾個呆若木雞的護士和麻醉醫生。
常平看著周銘，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敬佩。
這種突發狀況，這種臨危不亂的判斷和指揮……
他自問做不到。
這小子，真的是個實習生？
怕不是哪個大醫院空降下來的大佬，微服私訪來了吧？
這種水平，怕是只有陳院長那種級別的人物才能有！
手術臺上，小徐歡靜靜地躺著，胸腹腔已經被打開，猙獰的腫瘤暴露在冰冷的手術燈下。
手術，進行到了一半。
最關鍵的主刀，卻倒下了。
“這……這手術……沒法做了！”
常平喃喃道，臉色蒼白，額頭也滲出了冷汗。
“腫瘤位置太兇險，我……我沒把握完整切下來。”
“現在……只能先關腹，結束手術。”
這是最穩妥，也是最無奈的選擇。
沒有了章萊，整個腫瘤科，不，放眼整個江城，敢接手這臺椎管內尤文肉瘤切除術的人，屈指可數。
而且，誰敢在章主任的“爛攤子”上動刀？
幾個護士也面露絕望。
周銘的目光，卻死死地盯著手術臺上的小徐歡。
結束手術？
現在結束，腫瘤對脊髓的壓迫根本沒有解除！
甚至因為手術的刺激，水腫會更嚴重，腫瘤會更快速地壓迫脊髓！
到時候，小徐歡最好的結果，也是終身癱瘓！
一條鮮活的生命啊！
周銘深吸一口氣，胸腔中的熱血在翻涌。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向常平，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常醫生。”
“這場手術，我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