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炮兒的木刻楞,成了紅霧血海中的孤舟。
那暗紅色的霧氣——崔香童口中的“引魂瘴”——如同活物,絲絲縷縷地從門板縫隙、窗欞孔洞頑強地滲入。辛辣的紫香煙氣與之激烈對抗,在門口、窗前形成薄薄一層扭曲的屏障,發(fā)出細微的“滋滋”聲,空氣中彌漫著艾草燃燒的焦香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鐵銹混著腐爛沼澤的腥氣。火爐的光被染成一片病態(tài)的橘紅,屋內人影幢幢,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王秀芝在板炕上劇烈地掙扎,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嗬嗬”聲,灰白的瞳孔死死“盯”著我,嘴角咧著那抹非人的獰笑。徐炮兒獨臂青筋暴起,死死壓著她的肩膀,額角滲出豆大的汗珠。這老獵戶的力氣不小,但此刻竟顯得異常吃力。
“丫蛋!壓住你娘的腿!” 徐炮兒嘶吼。
小丫頭嚇懵了,被崔香童一把拽過去,兩人合力才勉強按住王秀芝不斷踢蹬的雙腿。
“懋欽哥!她體內的穢毒被瘴氣引動了!得先穩(wěn)住魂魄!” 崔香童急道,聲音帶著哭腔。她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一把曬干的、顏色暗紫的鼠尾草,用油燈火苗點燃。一股更加濃烈、帶著泥土和草藥清苦味的白煙升騰起來,取代了部分紫香,籠罩在王秀芝頭臉附近。
這是薩滿和出馬仙常用的“凈穢草”,民間也叫“驅邪艾”,有安神定魄的效用。煙氣繚繞中,王秀芝的掙扎似乎微弱了一絲,但那灰白的瞳孔和詭異的獰笑絲毫未減。
墨斗張沒管這邊,他像一頭被激怒的老熊,蹲在火爐旁,借著昏暗跳動的火光,死死盯著玻璃瓶里那塊暗黃的穢土和那根粘著暗紅結晶的毛發(fā)。他拿出一個巴掌大的、邊緣磨損的放大鏡,又從工具箱底層翻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幾種研磨得極細的粉末(朱砂、雄黃、赤硝、骨粉)。
“血煞晶…” 他咬牙切齒,用一根骨針小心翼翼挑起一點暗紅結晶,放到一片薄薄的樺樹皮上。又分別蘸取少量粉末,極其謹慎地靠近結晶。
“嗤…” 朱砂粉靠近時,結晶毫無反應。
雄黃粉靠近,結晶表面泛起極其細微的泡沫,像被強酸腐蝕。
赤硝粉靠近,結晶猛地騰起一股幾乎看不見的淡綠煙霧,帶著刺鼻的硝石味!
骨粉(不知名獸骨)靠近,結晶反而微微亮了一下,透出一絲邪異的暗紅!
“媽的!果然!” 墨斗張猛地抬頭,獨眼里怒火燃燒,“赤硝反應最烈!這玩意兒里面摻了大量硝石礦粉!不是天然的!是人為煉進去的!用硝石的‘破煞’假象掩蓋真正的陰毒!還有這骨粉反應…是狼骨!而且是老狼!專門用來引動山林獸性,加劇混亂的!”
他指著窗外越來越濃、幾乎將木屋完全包裹的暗紅霧氣:“這‘引魂瘴’!根本不是什么鬼市自帶的!是有人用這摻了硝石粉和狼骨粉的‘血煞晶’做引子,混合腐爛的草木和…某種致幻的毒蘑菇孢子,借著這黑風口的地勢和風擴散的!目的就是制造恐慌,引動獸潮,掩蓋他們真正的勾當!靠山屯那些發(fā)瘋的牲畜和人,八成也是吸多了這玩意兒!”
現(xiàn)實,遠比精怪作祟更令人心寒。人心之毒,借自然之勢,偽裝成鬼神之力!
“能破嗎?” 我沉聲問,后背的傷口在緊張和陰寒刺激下陣陣抽痛。虎口的灰線冰冷依舊,但此刻更像是某種預警。
“得找到源頭!掐了這瘴氣的根!” 墨斗張吼道,“或者…用更猛的火!燒光它!但在這林子里放火…”
他話沒說完,窗外遠處林海深處,那此起彼伏、凄厲絕望的獸嚎聲,陡然拔高!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其中夾雜著清晰的、樹木被撞斷的咔嚓聲!有什么東西,被這瘴氣和血煞晶徹底激怒、驅趕著,正朝木屋方向沖來!
“來不及了!” 徐炮兒突然暴喝一聲,猛地松開壓制王秀芝的手,撲向墻角!他一把扯下墻上掛著的那串發(fā)黑的黃皮子(黃鼠狼)牙,動作快得驚人!那串獸牙被他用紅繩飛快地纏繞在自己那只完好的手腕上,又抓起火爐旁一塊燒得半紅的木炭,狠狠按在獸牙串上!
“滋啦!” 一股皮肉焦糊的惡臭瞬間彌漫!
“徐大爺!” 崔香童驚叫。
徐炮兒臉色煞白,額頭青筋暴跳,卻一聲不吭。他手腕被燙得皮開肉綻,但奇怪的是,那串被燒灼的黃皮子牙,竟瞬間變得漆黑如墨,隱隱泛出一層油亮的烏光!一股極其濃烈、帶著土腥和騷臭的奇異氣息,猛地從他身上爆發(fā)出來!
“黃家…老兄弟…借個道兒!” 徐炮兒對著虛空,嘶啞地低吼,獨眼圓睜,瞳孔在火光映照下竟隱隱泛著一點詭異的金黃!
說來也怪,他身上那股濃烈的黃皮子氣息彌漫開,窗外那瘋狂逼近的獸嚎聲,竟出現(xiàn)了一絲明顯的混亂和遲疑!仿佛被某種同源的、更強大的氣息所震懾!連絲絲滲入的暗紅霧氣,都似乎淡薄了少許!
出馬?不!是更原始、更直接的“請靈”或“通感”! 這老獵戶,竟用這種近乎自殘的古老方式,暫時溝通了山林中黃仙(黃鼠狼仙)的靈性,試圖安撫或驅散暴走的獸群!
“趁現(xiàn)在!帶她們娘倆走!” 徐炮兒維持著那詭異的姿態(tài),對著我們低吼,聲音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從后窗!順溝往東!三里地有個廢炭窯!先躲進去!”
沒有猶豫的時間。墨斗張一把抄起他的工具箱和破煞斧。崔香童咬牙背起依舊昏迷但掙扎稍緩的王秀芝。我抱起嚇傻了的丫蛋,入手冰涼輕飄。
后窗被徐炮兒事先用木杠頂死。墨斗張掄起破煞斧,“哐當”一聲砸斷窗欞!冰冷的空氣裹著殘余的暗紅霧氣涌進來。窗外是陡峭的山坡和漆黑的密林。
“走!” 墨斗張率先鉆出,用斧頭在深雪中開路。崔香童背著人緊隨其后。我抱著丫蛋最后跳出,回頭看了一眼。
昏暗搖曳的火光中,徐炮兒背對著我們,身形佝僂卻繃得筆直,手腕上那串燒焦的獸牙烏光流轉。他獨自面對著瘋狂滲入的紅霧和窗外越來越近、如同悶雷般的獸群奔騰聲!那只空洞的眼窩,在跳動的光影下,顯得格外猙獰而…悲壯。
我們沒有回頭,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坡下的密林。寒風如刀,刮得臉生疼。腳下是厚厚的積雪和盤虬的樹根,每一步都異常艱難。身后木屋方向,傳來徐炮兒一聲如同受傷老狼般的長嘯,隨即被更加狂暴的獸吼和某種沉重撞擊木屋的巨響徹底淹沒!
不知跑了多久,肺部像要炸開,后背的傷口在顛簸中痛得麻木。終于,在一片背風的巨大山巖凹陷處,看到了那個廢棄的炭窯。黑黢黢的窯口像怪獸的嘴,里面堆著些早已朽爛的木頭和工具殘骸,但好歹能擋風雪。
我們狼狽地鉆了進去,將王秀芝小心放下。崔香童立刻又點燃鼠尾草,驅散跟進來的殘余瘴氣。墨斗張則守在窯口,破煞斧橫在身前,警惕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獸群的嘶吼和奔騰聲似乎漸漸遠去,但風雪更大了,嗚嗚的風聲如同鬼哭。
丫蛋蜷縮在昏迷的母親身邊,小身子不住地發(fā)抖,大眼睛里滿是恐懼,卻死死咬著嘴唇不哭出聲。
我靠著冰冷的窯壁,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掏出胡三太奶給的千年木心珠,溫潤的綠意絲絲縷縷滲入掌心,勉強滋養(yǎng)著幾近枯竭的體力。虎口那道灰線,在木心珠的生機刺激下,竟傳來一陣奇異的麻癢,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灰線下蠢蠢欲動。
“歇口氣…” 崔香童喘著粗氣,臉上被樹枝劃破的口子滲著血,“等天亮…等天亮瘴氣散了,我們想辦法繞道去靠山屯!白大娘的本體還在屯里,只有找到她,或許才能救秀芝嬸!”
“靠山屯…” 我看向窯洞外無邊的風雪黑暗,想起王秀芝癔癥時那絕望的嘶喊——“山動了…眼睛…在土里樹里盯著…都得死!”
那絕不僅僅是瘴氣致幻的胡話。有什么東西,正在這片被“血煞晶”和伐木機器蹂躪的山林深處,緩緩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