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上的電子鐘,無聲地跳到了22:58。
兒童房里的空調(diào)被師父強硬地關(guān)掉了。悶熱潮濕的空氣重新凝聚,混合著消毒水、殘留的藥味和那股子揮之不去的陰冷,讓人呼吸都有些粘滯。沈老板夫婦按照師父的要求,把昏睡的沈?qū)毴鹋驳搅朔块g正中央臨時搭起的一張鋪著嶄新白布的小床上。孩子瘦小的身體陷在里面,像一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枯葉。
師父和我已經(jīng)布置好了簡易的法壇。一張鋪著黃布的方桌靠墻擺放(避開西南坤位)。桌上正中供奉著簡易的三清畫像(師父隨身帶的卷軸),前方是幾盤新鮮水果糕點,三盞酥油燈在悶熱的空氣中頑強地燃燒著,火苗穩(wěn)定。桌角放著師父的雷擊棗木劍、三清鈴、一疊畫好的符箓(破穢符、護身符、往生符),以及那七根新鮮的柳樹枝。
沈老板準(zhǔn)備的東西都堆在角落:成捆的黃表紙、印著往生神咒的冥幣堆得像小山、大捆的素燭和線香、一大袋散發(fā)著泥土腥氣的干凈黃土。五千塊現(xiàn)金用一個紅包裝著,壓在香爐下面——這是規(guī)矩,法金需在壇上,既是供奉,也是“秤”的具象。
師父換上了一件相對正式些的靛青色法衣(依舊是棉麻質(zhì)地,但繡有簡易的云紋和水波紋),神色肅穆。他走到壇前,拿起三支線香點燃,對著三清畫像躬身三拜,口中朗聲誦念:
“道由心學(xué),心假香傳。香焚玉爐,心存帝前。真靈下盼,仙旆臨軒。令臣關(guān)告,逕達九天!” (上清香文)
誦畢,插香入爐。煙氣筆直上升,這次沒有出現(xiàn)倒卷的異象。
“懋欽,凈水。”師父吩咐。
我趕緊拿起一瓶未開封的純凈水(代替無根水),倒在師父遞過來的一個干凈瓷碗里。師父左手托碗,右手劍指凌空對著水面虛畫符咒(凈天地解穢符),口中默誦真言。隨著他指尖劃過,碗中平靜的水面似乎泛起一圈極其細微的漣漪。
“沈老板,沈夫人,”師父轉(zhuǎn)身,目光如炬地看著緊張得幾乎站不穩(wěn)的夫婦倆,“待會兒無論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不許出聲!更不許靠近法壇和孩子!你們就站在這西南角,坤位主靜,土地神符能護住你們一時。記住,心念要正,莫生恐懼,恐懼是它的食糧!”
兩人拼命點頭,緊緊依偎在西南墻角,臉色慘白,大氣不敢出。
師父走到沈?qū)毴鸫睬埃闷鹨粡埉嫼玫摹白o身金光符”,用劍指在符上虛點幾下,口中疾念:“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金光速現(xiàn),覆護真人!急急如律令!” 念罷,將符輕輕折成三角形,塞進孩子貼身睡衣的口袋里。
他走回壇前,拿起那把雷擊棗木劍。劍身黝黑,紋理虬結(jié),隱隱帶著一股剛陽之氣。師父左手掐“玉清訣”,右手持劍,腳踏罡步(簡化版,限于室內(nèi)空間),口中開始誦念《太上洞玄靈寶天尊說救苦拔罪妙經(jīng)》:
“爾時,救苦天尊,遍滿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諸眾生…”
經(jīng)文聲在悶熱的房間里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試圖安撫躁動的陰氣。三盞酥油燈的火苗隨著誦經(jīng)聲輕輕搖曳,光影在墻壁上跳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不安地扭動。
隨著經(jīng)文的深入,房間里的溫度似乎在緩緩下降。不是空調(diào)帶來的那種涼爽,而是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陰寒。那盞功率不大的節(jié)能燈,光線似乎也黯淡了幾分。
突然——
“嗚…嗚嗚…”
一陣極其細微的、如同貓叫又似嬰兒抽泣的聲音,不知從房間的哪個角落響起,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怨毒和委屈。
師父誦經(jīng)聲不停,但腳步猛地一頓,劍尖指向聲音來源的方向——正是床頭那面墻!他左手劍訣對著那方向凌空一點:“肅靜!”
哭聲戛然而止,但房間里的陰寒之氣更重了。沈夫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淚無聲地往下掉。沈老板渾身都在抖。
師父繼續(xù)誦經(jīng),步伐加快,劍隨身走,在空中劃出道道無形的軌跡,似乎在構(gòu)建一個保護性的力場。他走到那袋黃土前,抓起一把,口中念咒,將土均勻地撒在沈?qū)毴鹦〈驳乃闹埽纬梢粋€不規(guī)則的圓圈。這是“安土地界”,暫時隔絕內(nèi)外,保護孩子肉身。
當(dāng)師父誦念到經(jīng)文中的超度往生章節(jié)時——
“哇——!!!”
一聲比之前更加凄厲、更加怨毒的嬰兒尖嘯,如同玻璃刮擦黑板般在房間內(nèi)猛然爆發(fā)!這一次,聲音不再飄渺,而是清晰地來自于沈?qū)毴鹛芍拇采希?/p>
只見昏迷中的沈?qū)毴穑⌒〉纳眢w猛地弓了起來!眼睛依舊緊閉,但那張蠟黃的小臉?biāo)查g扭曲變形,嘴巴以一種人類不可能的角度咧開,露出森白的牙齒,喉嚨里發(fā)出非人的嘶吼!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黑色怨氣,從他七竅(尤其是口鼻)中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在昏暗的燈光下清晰可見!
“不好!它要強占童身!”師父厲喝一聲,反應(yīng)極快!他不再誦經(jīng),左手迅速掐了一個“北斗訣”(主殺伐鎮(zhèn)邪),右手雷擊棗木劍閃電般刺出,劍尖并非刺向孩子,而是刺向孩子頭頂上方半尺處的虛空!劍尖之上,早已穿好了一張“破穢神符”!
“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天尊!敕令!破穢!” 師父舌綻春雷,聲震屋瓦!
“嗤啦——轟!”
劍尖刺入那團逸散的黑氣,如同熱刀切入了凝固的油脂!那張破穢符無火自燃,爆發(fā)出刺目的金光!伴隨著一聲沉悶的、仿佛來自地底的痛苦嘶嚎,那團包裹著沈?qū)毴痤^部的黑氣被金光硬生生撕裂、驅(qū)散!
沈?qū)毴鸸鸬纳眢w重重摔回床上,不再嘶吼,但依舊昏迷,只是臉色更加灰敗,嘴角滲出一絲黑血!
金光與黑氣碰撞的瞬間,房間里的節(jié)能燈管發(fā)出“噼啪”一聲脆響,徹底熄滅!只剩下法壇上三盞搖曳的酥油燈,提供著昏黃不定的光源!墻壁上,光影瘋狂舞動,仿佛有無數(shù)扭曲的影子在掙扎!
“懋欽!柳枝!坤位!打!”師父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我早已高度緊張,聞言立刻抓起準(zhǔn)備好的七根柳樹枝(柳枝打鬼,越打越矮,是民間常用驅(qū)邪物)。借著微弱的燈光,我沖到房間西南角(坤位),對著那片因斷電而顯得格外濃重的陰影,不管三七二十一,用盡全身力氣抽打下去!
“啪!啪!啪!”
柳枝抽打在空氣和墻壁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每一次抽打,那片陰影似乎就翻滾扭曲一下,同時伴隨著一聲聲尖銳短促、充滿痛苦和怨毒的嬰啼!
“嗚!哇!啊——!”
師父也沒閑著。他放下劍,雙手如穿花蝴蝶般快速結(jié)印(上清縛鬼訣),口中急誦:“魔王束首,侍衛(wèi)我軒!兇穢消散,道炁長存!急急如律令!” 同時,他抓起法壇上的三清鈴,手腕急速抖動!
“叮鈴鈴——叮鈴鈴——!”
清脆而急促的鈴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和凈化感,與柳枝的抽打聲、嬰靈的尖嘯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詭異交響!
在鈴聲、柳枝和法咒的三重壓制下,那團在坤位翻滾的濃重陰影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束縛、壓縮!凄厲的尖嘯聲漸漸變成了痛苦的嗚咽,最后化為一縷極其凝練的、只有巴掌大小的、不斷扭曲變幻的黑色人形霧氣!它被牢牢地壓制在西南墻角,被師父的法咒靈光和三清鈴聲形成的光圈所禁錮!
那霧氣雖小,散發(fā)出的怨毒和冰冷卻比之前強了十倍不止!它沒有具體的五官,但被束縛的核心處,仿佛有兩點猩紅的光點在死死地盯著師父和我!
師父額角已經(jīng)見汗,呼吸也有些急促。長時間的誦經(jīng)、踏罡、施法,尤其是剛才那雷霆一擊,對他的消耗極大。他左手維持著縛鬼訣的指印,右手拿起一張?zhí)刂频摹⒂勉y朱(朱砂中摻入微量銀粉,效力更強)繪制的“往生神咒符”。
“孽障!”師父盯著那團被禁錮的、扭曲掙扎的嬰靈怨煞,聲音帶著疲憊卻無比威嚴(yán),“你含怨而死,不得安息,是天道不公,亦是人為之孽!但你不該遷怒無辜童子,強占其身為巢穴,此乃大惡!今日貧道在此,行上清破穢煉度之法,為你誦經(jīng)超度,化解怨戾,送你往生!望你放下執(zhí)念,莫再為禍!否則,休怪貧道行雷霆手段,將你打入酆都,永世不得超生!”
師父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帶著震懾心魂的力量。那團怨煞的掙扎似乎微弱了一絲,但核心處的猩紅光芒依舊閃爍不定,充滿了不甘與怨恨。
師父不再多言。他左手縛鬼訣穩(wěn)住怨煞,右手劍指夾住那張銀朱“往生神咒符”,口中開始誦念《太上洞玄靈寶救苦拔罪妙經(jīng)》中的超度往生真言: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渺渺超仙源,蕩蕩自然清…功德金色光,暉暉開幽暗…”
隨著真言誦念,師父劍指上的符箓無火自燃,散發(fā)出柔和而溫暖的金色光暈,并不灼熱,卻帶著一種洗滌靈魂的純凈力量。這金光緩緩飄向被禁錮在墻角的嬰靈怨煞。
“嗤嗤…”
金光與那凝練的黑色怨煞接觸,如同陽光消融冰雪。黑氣劇烈地翻滾、扭曲、蒸騰,發(fā)出刺耳的“滋滋”聲,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尖叫在同時響起。那猩紅的光點瘋狂閃爍,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抗拒。
師父的誦經(jīng)聲越發(fā)宏大莊重,額頭的汗水順著臉頰滑落,但他持印的手穩(wěn)如磐石。金色光暈持續(xù)不斷地凈化著那團怨煞。
就在金光即將徹底包裹住怨煞核心的瞬間——
一直躲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沈夫人,看著那團在金光中痛苦掙扎扭曲的、仿佛能感受到無盡委屈的黑色小影子,不知哪根神經(jīng)被觸動,壓抑了許久的恐懼、愧疚和某種母性本能猛地爆發(fā)出來!她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囡囡!我的囡囡啊——!媽對不起你!媽不該聽他的!媽不該把你…把你丟在…”
“閉嘴!”師父臉色劇變,厲聲喝止!但已經(jīng)晚了!
這一聲哭喊,如同在滾油里澆了一瓢冷水!
那團即將被金光凈化的怨煞,在聽到“囡囡”兩個字時,猛地一滯!核心處的猩紅光芒驟然暴漲!一股比之前強大數(shù)倍、充滿了刻骨仇恨和滔天怨毒的冰冷氣息轟然爆發(fā)!
“轟——!”
束縛它的法咒光圈瞬間被沖開!師父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嘴角溢出一絲鮮血!那團怨煞掙脫束縛,并未攻擊任何人,而是化作一道快如閃電的黑氣,猛地撲向了法壇上那三盞燃燒的酥油燈!
“噗!噗!噗!”
三盞燈應(yīng)聲而滅!
房間徹底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燈光芒,透過窗簾縫隙,在地上投下幾道慘白的光痕。
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怨氣和刺骨的陰寒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黑暗中,無數(shù)細碎、怨毒的嬰兒啼哭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仿佛有無數(shù)個怨靈在同時哭泣!墻壁、地板、天花板,似乎都傳來了“咯咯”的抓撓聲!
沈老板夫婦的驚恐尖叫被淹沒在這恐怖的聲浪里。
“懋欽!護住孩子!柳枝圈!”師父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但依舊冷靜。
我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憑著記憶和對陰氣方位的本能感知,我連滾爬爬地撲到沈?qū)毴鸫策叄テ鹗O碌牧Γ置δ_亂地在他身體周圍胡亂抽打,試圖重建那被怨氣沖散的“安土地界”。
黑暗中,師父的方向傳來急促的咒語聲和金屬摩擦聲——他似乎在快速結(jié)印,并拿起了三清鈴!
“叮鈴——!”
鈴聲再次響起,卻顯得有些急促和力不從心。
“咯咯咯…”那令人牙酸的抓撓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仿佛就在我的耳邊!
冰冷的怨氣如同實質(zhì)的觸手,纏繞上我的腳踝,試圖將我拖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