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民政局的路上，車窗外的景色在阮棠眼中模糊成一片。王科長在旁邊絮絮叨叨說著佟帥家的情況，聲音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這種見義勇為致殘的案例最讓人揪心，好好的小伙子..."王科長翻著資料，"他父母說治療期間欠了不少債，現在全家擠在五十平的老房子里..."
阮棠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手腕上的轉運珠硌得生疼，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無意識地摩挲著它——這個七年來從未摘下的信物。
"阮棠？"王科長提高了聲音，"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啊？抱歉..."阮棠慌忙眨掉眼中的濕意，"您說佟帥家需要特別關注？"
王科長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認識這個申請人？"
"不...不算認識。"阮棠低頭整理文件，紙張在她顫抖的手指間沙沙作響，"只是...以前看過他的相關報道，挺可惜的。"
車停在民政局門口時，阮棠的襯衫后背已經汗濕一片。她直奔檔案室，調出了佟帥的全部資料。屏幕上彈出的黑白照片像一記重拳擊中胸口——七年前的佟帥，笑容明亮得能灼傷人眼。她顫抖著點開殘疾鑒定報告，每一個醫學術語都像刀子般剜著她的心：
"外傷性視神經萎縮...永久性失明...殘疾等級：一級..."
阮棠沖進洗手間，涼水拍在臉上卻止不住滾燙的淚水。鏡子里的女人眼眶通紅，轉運珠在冷光下泛著黯淡的光澤。
"騙子..."她對著鏡子呢喃，聲音嘶啞，"說好每年送我一顆金珠子的..."
第二天清晨，阮棠站在幸福花園小區門口，手里拎著兩袋水果和一盒剛烤好的黃油餅干。晨露打濕了她的球鞋，一如七年前那個雨天，佟帥撐著傘在校門口等她時，他的球鞋也是這樣濕漉漉的。
五樓的門鈴響了很久才有人應。佟母開門時明顯愣了一下，眼角的皺紋更深了："阮同志？這么早..."
"阿姨，我來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阮棠舉起手中的袋子，"帶了些小點心。"
佟母猶豫著側身："小帥在陽臺聽新聞...你坐，我去泡茶。"
"不用麻煩。"阮棠放下東西，輕手輕腳走向陽臺。
晨光透過紗簾灑落一地碎金。佟帥坐在藤椅里，身旁的收音機正在播放早間新聞。他穿著淺灰色家居服，頭發柔軟地搭在額前，修長的手指隨著新聞節奏輕輕敲擊扶手。聽到腳步聲，他準確地轉向門口，無焦點的眼睛映著晨光，像兩泓琥珀色的深潭。
"媽？"他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
"是我。"阮棠站在光影交界處，嗓子發緊。
佟帥的指尖驟然收緊，收音機里的天氣預報突然變得刺耳。長久的沉默后，他摸索著關掉了收音機："阮同志周末也工作？"
"不是工作。"阮棠向前一步，晨光終于照到她臉上，"佟帥，你明明知道我是誰。"
陽臺上的綠蘿輕輕搖曳。佟帥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盲文手表，表帶邊緣已經磨損得發白。良久，他嘴角牽起一個苦澀的弧度："小軟糖長大了。"
這個久違的昵稱擊穿了阮棠的防線。她蹲在佟帥面前，顫抖的手懸在半空，終究沒敢觸碰他膝上那些細碎的燙傷疤痕。
"為什么不認我？"她的聲音比想象中更哽咽。
佟帥空洞的眼睛望向虛空："認你做什么？"他輕笑一聲，"讓你看看我現在多狼狽？"
"我不是..."阮棠的眼淚砸在佟帥的手背上，燙得他手指一顫。
"你高考怎么樣？"佟帥突然問，生硬地轉移話題。
阮棠用袖子抹了把臉："考上寧大了，現在在民政局工作兩年。"她頓了頓，"當初你突然失聯，我是以為你有女朋友了，所以沒有去找你…我......"
佟帥的表情凝固了。收音機突然又開始播報，原來是他不小心碰到了開關。女主播歡快的聲音宣布著今日晴轉多云，與陽臺上的氣氛格格不入。
"書店起火時..."佟帥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那個孩子在哭，聲音很像你..."他無意識地摸了摸右臂上的一道疤痕，"書架倒下時，我好像聽見你在叫我..."
阮棠再也忍不住，抓住佟帥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他的掌心粗糙溫暖，帶著油鹽醬醋的生活氣息，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在圖書館教她做題時，手指沾著鉛筆灰的大學生了。
"對不起..."她的淚水浸濕他的掌紋，"我應該早點找到你的..."
佟帥猛地抽回手："別說傻話。"他站起身，盲杖"嗒"地一聲點在地上，"媽！阮同志要走了！"
接下來的兩周，阮棠幾乎每天都來。有時帶一束沾著露水的雛菊，有時是剛出爐的蛋撻。佟帥的態度漸漸軟化，雖然還是客套地叫她"阮同志"，但至少會讓她讀建筑雜志給他聽。
周四傍晚，阮棠拎著糖炒栗子站在502門口，聞到屋里飄來的飯菜香。佟帥來開門時圍著格子圍裙，右手還握著鍋鏟，左手手背上一道新鮮的燙傷紅得刺眼。
"你在做飯？"阮棠急忙接過鍋鏟。
佟帥側身讓她進門："爸媽去工地了，今晚不回來。"他頓了頓，"你要不要...留下來吃飯？"
廚房里，青椒肉絲在鍋里滋滋作響，西紅柿蛋湯咕嘟冒泡。阮棠看著佟帥熟練地顛勺、調味，胸口又酸又脹。那些傷痕累累的手指，如今能在黑暗中準確找到每一味調料。
"你...什么時候學的做飯？"阮棠遞過盤子。
"復健時。"佟帥將菜盛盤，"醫生說要么學會自理，要么一輩子靠別人擦屁股。"他嘴角揚起自嘲的弧度，"我選了前者。"
餐桌上，佟帥突然問："你男朋友不介意你總來我家嗎？"
阮棠的筷子停在半空："我沒有..."
"為什么？"佟帥精準地夾起一粒花生米，"這么多年沒遇到好男人？"
"不是..."阮棠低頭扒飯，耳根發燙，"就是...沒遇到合適的。"
佟帥的筷子尖輕輕敲了下碗邊："我記得你說過，喜歡會做飯的？"
阮棠猛地嗆住——那是她十八歲時隨口說的話，他居然記得。當年佟帥還笑話她，說這種要求太沒出息。
飯后，佟帥打開電視聽建筑紀錄片。阮棠洗碗時，聽見客廳傳來熟悉的旋律——是他們高中時都愛聽的那首《晴天》。水龍頭的水嘩嘩流淌，混著周杰倫模糊的歌聲："好不容易又能再多愛一天..."
"那些設計圖，"阮棠擦著手走出來，"能給我講講嗎？"
佟帥怔了怔，手指無意識地摸向茶幾下的盲文筆記本。阮棠這才注意到，整個客廳的家具邊緣都貼著防撞條，每樣物品擺放得一絲不茍——這是一個被精心設計過的黑暗世界。
"最后一個設計是圖書館。"佟帥翻開筆記本，指尖撫過凸起的點字，"有環形落地窗，陽光可以照到每一個閱讀區..."他的聲音漸漸有了溫度，眉宇間浮現出久違的神采。
阮棠看著他發光的側臉，突然明白：那個曾經在陽光下對她笑的男孩從未消失，只是被命運藏進了陰影里。
離開時，佟帥執意送她到小區門口。初秋的晚風帶著桂花香，佟帥的盲杖點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就到這里吧。"阮棠在路燈下站定，"你回去小心。"
佟帥點點頭，卻沒有轉身。月光描摹著他的輪廓，阮棠突然發現他比七年前更高了，肩膀卻單薄了許多。
"阮棠。"他突然連名帶姓地叫她，"謝謝你來找我。"
夜風卷起阮棠的衣角，她鼓起勇氣，輕輕整理了下佟帥被風吹亂的衣領："下周見，佟老師。"——這是她高中時對他的稱呼。
回到家，阮棠從衣柜深處翻出一個鐵盒。里面靜靜躺著一部老式手機，充電開機后，最后一條短信依然躺在收件箱里：
"小軟糖，我現在要去做一件很酷的事情，晚一些和你說哦。——TS"
這是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一條微信跳出來。阮棠瞪大眼睛——是佟帥發來的一張照片：陽臺小桌上，擺著六個金燦燦的巧克力球，排成一列小小的太陽。
"利息先欠著。——TS"
阮棠又哭又笑，把手機貼在胸口。轉運珠在月光下微微發燙，像是終于等到了遲來七年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