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言碎語像潮濕的霉菌,在民政局灰撲撲的走廊墻壁上無聲蔓延。阮棠抱著文件夾走過,脊背挺得筆直,卻依然能清晰感受到背后粘稠的目光和刻意壓低的嗤笑。她目不斜視,只有緊握文件夾邊緣、指節泛白的手,泄露了內心翻涌的暗流。
周五的科室例會氣氛格外凝重。王科長剛宣布會議開始,同事李梅就迫不及待地發言,聲音尖利得像指甲刮過玻璃:
“科長,我認為低保戶跟蹤服務機制有必要完善,特別是要建立定期輪換制度!”她目光如炬,精準地釘在阮棠身上,“這是為了避免某些同志因投入過多‘私人感情’而影響工作判斷的客觀性。尤其對年輕未婚的幫扶對象,保持適當的專業距離至關重要!”
會議室瞬間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阮棠臉上。王科長干咳一聲,試圖打圓場:“這個建議…我們會慎重考慮。阮棠,幸福花園那戶的季度跟蹤報告?”
阮棠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澀意,聲音竭力平穩:“報告已完成。佟帥家庭低保金使用規范,殘疾補貼發放及時,生活狀況趨于穩定。”她頓了頓,迎上李梅挑釁的眼神,“作為幫扶責任人,我自認工作流程合規,幫扶措施到位,沒有任何逾越職責之處。”
“到位?”李梅嗤笑一聲,毫不掩飾她的刻薄,“天天往人家里跑,周末還去‘加班’送溫暖,這也叫‘到位’?這叫公私不分!影響多惡劣你不知道嗎?”
“李梅同志!”王科長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喝止,“注意你的措辭和場合!”
會議在尷尬的沉默中草草結束。阮棠剛回到工位,李梅便跟了過來,臉上堆著虛假的關切,將一份文件重重拍在她桌上。
“阮棠,別嫌我多管閑事,咱好歹同事一場,我是真心為你好。”她湊近,壓低的聲音卻像毒蛇吐信,“那個姓佟的瞎子,他有什么?一個吃低保的殘廢!你年輕漂亮,工作體面,找個健全人安安穩穩過日子不好嗎?非得往火坑里跳?”
積壓的委屈和憤怒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阮棠“騰”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銳響。
“李姐,”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整個辦公室的寂靜,“首先他叫佟帥,請你尊重他的名字!其次,我的私人生活,輪不到任何人置喙!還有,”她抬高音量,目光掃過周圍豎起的耳朵,“就算我真和佟帥在一起,那也是我個人的選擇,我的自由!與工作無關,更與你無關!”
李梅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狠狠剜了她一眼,扭頭就走。阮棠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手還在微微發抖,但一種奇異的、破釜沉舟般的輕松感卻彌漫開來——終于撕開了那層虛偽的遮羞布。
下班時間一到,阮棠便沖出民政局,直奔幸福花園。她迫不及待想見到佟帥,想把會議上憋回去的話一股腦告訴他——她不在乎那些惡意的目光,不在乎未來的荊棘,她只想堅定地站在他身邊。
然而,502室的鐵門冰冷地緊閉著。急促的敲門聲在空蕩的樓道里回響,無人應答。對門的阿姨聞聲探出頭,面露同情:“找佟家啊?唉,下午出事了!老佟在工地從架子上摔下來,送市二院了!”
阮棠的心猛地沉到谷底:“哪個院區?”
“急診,好像是骨科…”
阮棠轉身就跑,邊跑邊顫抖著撥通佟帥的電話。漫長的等待音后,終于接通,佟帥的聲音沙啞疲憊,像被砂紙磨過:“阮棠?”
“你在市二院急診嗎?佟叔叔怎么樣?”阮棠喘著粗氣,幾乎是在吼。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你怎么知道?”
“我剛去你家!鄰居說的!我馬上到!”阮棠沖到路邊攔車。
“別來!”佟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我爸…就是扭了一下,沒事!你別過來添亂!”
“佟帥!到底什么情況?!”阮棠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紅燈刺眼,周遭喧囂仿佛被隔絕。
電話里傳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佟帥的聲音低得幾乎被背景的嘈雜淹沒,只聽到電話那頭佟母的聲音再焦急的和佟帥說:“小帥啊醫生說…腰椎…壓迫神經…要手術…五六萬…我們…拿不出…”話音未落,電話已被掛斷,只剩忙音刺耳。
阮棠攔下出租車,直奔市二院急診部。混亂擁擠的走廊盡頭,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令人心碎的一幕:佟父痛苦地蜷在擔架床上,臉色慘白如紙;佟母坐在旁邊的塑料椅上,捂著臉無聲慟哭;而佟帥,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盲杖垂落在地,整個人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雕塑,空洞的眼睛茫然地對著虛空的方向。
“阿姨!”阮棠快步沖過去,聲音發緊。
佟母抬起淚眼,看到阮棠,先是一愣,隨即更加悲從中來:“阮同志…你怎么…唉…”
“叔叔情況怎么樣?醫生怎么說?”阮棠蹲下身,急切地問。
“腰…骨頭錯位,壓著神經了…醫生說必須盡快手術,不然…不然腿可能就…”佟母泣不成聲。
“手術費大概多少?”阮棠直接切入核心。
一直沉默的佟帥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阮棠!這跟你沒關系!你走!”
這時,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拿著片子走過來,目光掃過眾人,落在阮棠身上:“你是家屬?”
阮棠毫不猶豫地站起身,迎上醫生的目光:“我是!我是他兒媳!醫生,請告訴我實情,手術費多少?什么時候能做?”
“兒媳”兩個字如同驚雷,炸得佟母倒抽一口涼氣,佟帥煞白的臉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醫生見慣了人間疾苦,語氣平靜:“腰椎手術,加上住院康復,費用大概五萬八左右。醫保能報銷一部分,但自付部分也不少。拖久了神經受損不可逆,可能導致下肢癱瘓,建議盡快手術,最好明天就安排。”
“做!我們做手術!”阮棠斬釘截鐵,不容置疑,“請您安排最快的時間!錢的問題我來解決!”
醫生點點頭,轉身去安排。
醫生一走,佟帥如同被激怒的困獸,一把抓住阮棠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你瘋了嗎阮棠!五萬八!不是五百八!你憑什么…憑什么說你是…我…” “媳婦”兩個字燙得他無法出口。
“憑我想幫你!憑我看不得叔叔受罪!憑我看不得你們一家絕望!”阮棠用力回握住他冰涼的手,試圖傳遞力量。
“不需要你的可憐!”佟帥猛地甩開她的手,聲音因憤怒和屈辱而顫抖,“我家的事我們自己扛!不用你施舍!”
“我不是可憐你們!”阮棠眼眶通紅,“我是…”
看著佟帥慘白而抗拒的臉,看著他母親絕望無助的淚眼,后面的話堵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佟母看看兒子,又看看阮棠,壓抑的哭聲終于爆發出來:“造孽啊…小帥眼睛壞了…老佟又…這個家…這個家怎么就這么難啊…”
“阿姨,別哭!”阮棠一把抱住渾身顫抖的佟母,輕拍她的背,“錢的事交給我,我有辦法!叔叔的手術必須做!”
佟帥僵立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從暴怒轉為極度的痛苦,最終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敗。他摸索著彎腰撿起地上的盲杖,聲音低沉得如同來自深淵:“阮棠。跟我來。我們談談。”
醫院外面的涼亭,陣陣的涼風,明明是夏季,卻吹得人透心涼。佟帥面朝寧南市燈火璀璨卻與他無關的夜景,沉默了很久。
“你知道我家現在欠外面多少錢嗎?”他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忽。
阮棠搖頭,隨即意識到他看不見,低聲說:“不知道。”
“二十八萬。”佟帥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報出的數字冰冷而沉重,“我爸,腰本來就不好,在工地扛水泥,一個月拼死拼活四千多塊。我媽,到處給人打掃做飯,累死累活兩千出頭。加上我的低保、殘疾補貼,一個月也就一千多點。不吃不喝,要還多少年?你算過嗎?”
阮棠沉默了。風灌進她的衣領,帶來刺骨的寒意。
“我眼睛剛壞那會兒,在醫院認識個病友。”佟帥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跟我差不多,也是意外。他女朋友,真好,守了他兩年,端屎端尿,毫無怨言。結果呢?女孩家里以死相逼,最后她還是嫁人了,嫁了個…呵,跟你一樣,體體面面的公務員。”他慢慢轉向阮棠聲音的方向,盡管什么也看不見,“阮棠,生活不是小說,沒有那么多感天動地的奇跡。現實就是,黑暗會吞噬靠近它的一切光亮。”
“我們可以一起面對!一起想辦法!一起…”
“一起什么?!”佟帥厲聲打斷,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自嘲,“一起還那二十八萬的債?一起擠在那五十平的老房子里,天天算計著柴米油鹽?一起看著你為了省幾塊錢走幾站路?阮棠,你值得站在陽光底下,過輕松體面的日子,而不是被我這個瞎子拖進這無邊的泥潭里!你明不明白?!”
“那你有沒有問過我,我想要什么?!”阮棠的眼淚終于決堤,在夜風中滾落,“七年了!佟帥!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如果當年你沒有失聯,如果我們能早一點…”
“沒有如果!”佟帥的聲音斬釘截鐵,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現實就是,我現在就是個廢人!一個連自己父親救命的手術費都掏不出來的廢人!阮棠,你醒醒吧!別再做那些不切實際的夢了!”
阮棠抬起手,想觸碰他那張寫滿痛苦和自厭的臉,卻被他猛地側頭躲開,動作間帶著決絕的疏離。
“錢,我自己會想辦法的。”佟帥的聲音恢復了死水般的平靜,摸索往醫院門口走,“你…以后…別再來了。別再管我們家的事。”
看著佟帥決絕的背影。她再也支撐不住,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臉埋在臂彎里,壓抑著哭聲。手腕上的轉運珠沾滿了滾燙的淚水,在遠處城市霓虹的映照下,閃爍著微弱而絕望的光。
那一晚,佟父的手術還是做了。阮棠平時花銷不大,工作兩年也有了六萬左右的存款,她和佟帥說“就當是朋友一場,我借的,算你一分利息,你有錢了連本帶利還我就行。”
手術室外漫長的等待后,醫生宣告手術順利。但當阮棠拖著疲憊的身體想去病房看一眼時,護士卻攔住了她,面露難色:“佟先生家屬…特別交代了,不想見任何人。”
阮棠在醫院冰冷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見佟帥確實不想見他,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候診區亮起。是一條銀行短信通知——一筆兩萬元的轉賬入賬,附言欄只有冷冰冰的四個字:**首期還款**。
沒有稱呼,沒有解釋,沒有只言片語。但阮棠知道,這大概是佟帥家現在能拿出的全部了。她望著窗外寧南市漸漸蘇醒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塊巨大的、擦不干凈的毛玻璃。眼淚似乎已經流干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空洞。
回到民政局,關于阮棠的流言蜚語達到了頂峰。李梅如同打了勝仗,逢人便繪聲繪色地描述她如何“倒貼瞎子還被人家嫌棄”、“上趕著當便宜兒媳被趕出門”。王科長再次找她談話,語氣委婉卻不容置疑,暗示她目前的處境“影響不好”,建議她“認真考慮一下調換崗位的可能性”。阮棠沉默地聽著,沒有辯解,只是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近乎自虐般地處理堆積的文件——只有這種機械的忙碌,才能讓她暫時忘記心口那鈍刀子割肉般的疼。
一周后,阮棠再次來到幸福花園小區。清晨的陽光帶著一絲暖意,卻照不進她心里。五樓,502室的門緊閉著,那把熟悉的斑駁門把手上,依然系著那根嶄新的紅繩,末端的小鈴鐺在微風中輕輕晃動。只是這一次,再也不會有人為她開門了。
她將一袋新鮮的水果和幾盒上好的燙傷藥膏,輕輕掛在門把手上。指尖不經意間碰觸到那個小小的鈴鐺,發出一聲清脆而孤單的輕響。
鈴舌上,“平安”二字在晨光中微微搖曳,像一聲悠長的、無人回應的嘆息,消散在寧南市老舊的樓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