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青林鎮,清晨總被一層濕潤的薄霧溫柔包裹,山林間彌漫著清冽的草木氣息。阮棠裹緊身上略顯單薄的外套,沿著被露水打濕的斑駁石板路,熟門熟路地向鎮子后山走去。這是她扎根于此的第九十三天,早已在蜿蜒的山徑中尋得了一處心儀的觀景臺——半山腰那株虬枝盤結的老槐樹下,恰好能俯瞰整個山谷在晨霧中蘇醒的畫卷。
她小心地將手機架在一塊平坦的青石上,調整好角度,屏幕里映出她帶著山間清寒紅暈的臉頰。點開微信視頻通話的瞬間,佟帥帶著睡意的面容出現在屏幕上。他斜靠在床頭,頭發有些蓬亂,但臉頰明顯比三個月前豐潤了些,眉宇間那層厚重的陰郁也淡去不少,琥珀色的眼眸雖然依舊沒有焦距,卻不再是一片死寂。
“聽得出來你那邊風不小,”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形成一個柔和的弧度,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穿夠了嗎?別貪看云海凍著了。”
“當然穿夠啦!”阮棠笑著回應,將鏡頭緩緩轉向霧氣翻涌的山谷深處,聲音里帶著晨光般的雀躍,“快看!今天的云海鋪得特別厚實,真的像巨大的棉花糖一樣!東邊的天際已經開始泛紅了,像潑了層胭脂…看!太陽要冒頭了!”
她興奮地描述著,佟帥在那頭安靜地“看”著鏡頭方向,唇角始終噙著一抹專注的淺笑。這清晨的視頻通話,已成為他們之間無需言明的儀式。阮棠用她的眼睛捕捉色彩與動態,再用聲音為他細細描繪;而他,則報以全神貫注的傾聽,仿佛透過她的話語,真能觸摸到那遠在青林鎮的壯麗晨光。
當金紅的朝陽終于掙脫云霧的束縛,將萬道金光潑灑在金色的云毯上時,阮棠收起手機,沿著濕潤的小徑下山。“對了!”她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欣喜,“你昨天發的那條‘中秋月餅制作’的視頻,上熱門了!評論區炸了,都在夸你手巧,步驟清晰,說‘帥帥’太厲害了!還有好幾個食品品牌的后臺私信,想寄樣品給你試用,看看能不能合作呢!”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佟帥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遲疑:“真的…有人愿意看嗎?一個…看不見的人,每天做這些瑣碎的事…”
“佟帥!”阮棠的腳步倏地頓住,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不許再用那個詞形容自己!你現在是擁有五萬多忠實粉絲的‘帥帥的美食日記’博主!才開通帶貨櫥窗兩周,就賣出去五百多單,這難道不厲害嗎?這就是你的本事!”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為他驕傲的力量。
聽筒里傳來一聲低低的、帶著點無奈和更多是受用的輕笑:“是是是,阮老師教訓得對。”這個帶著玩笑意味的稱呼,瞬間讓阮棠心頭涌起一股暖流。最初指導他使用相機、構思內容、克服面對鏡頭的局促時,她確實像個一絲不茍的老師。而如今,佟帥不僅能獨立完成拍攝,甚至開始嘗試不同的“鏡頭語言”——比如在揉面時特意靠近收音麥,捕捉面團被揉捏的筋道聲響;或者將相機固定在特定角度,突出食材在光影下的質感變化。
回到位于青林鎮政府的樸素宿舍,阮棠一邊吃著簡單的早餐——一碗熱騰騰的菌菇面,一邊點開佟母幫忙發過來昨晚的原始素材。視頻里,他那雙修長、指節分明的手在操作臺上行云流水:揉捏面團時力道均勻,包餡料時指尖翻飛,動作比最初拍攝時不知流暢了多少倍。最讓阮棠心頭一熱的,是視頻的結尾——佟帥沒有像往常一樣結束在成品特寫,而是摸索著將鏡頭稍微調整了一下方向,然后對著鏡頭(或者說,對著鏡頭背后那個他唯一在乎的觀眾),露出一個帶著點羞澀卻無比真誠的笑容,輕聲說:“中秋快到了,提前祝大家…闔家團圓,美滿安康。”
再看已經發在短視頻平臺的評論區早已沸騰:
> “啊啊啊!帥帥終于露臉(聲音)了!笑起來也太好看了吧!眼睛里有光!”
> “第一次聽博主說話!聲音好溫柔好有磁性!耳朵懷孕了!”
> “作為一個視力5.0的‘明眼人’,我羞愧地表示,你做的月餅比我做的精致一百倍!求教程細節!”
> “被這份在黑暗中依然認真生活的態度深深打動。加油帥帥!”
阮棠挑了幾條最暖心的熱評念給佟帥聽。電話那頭傳來紙張被小心翻動的、特有的“沙沙”聲——那是他在用盲文筆記本記錄反饋和建議的習慣。這個習慣始于粉絲破萬的那一天,他說:“得把大家的鼓勵和建議都記下來,不能辜負了這份信任。”
“今天…回市里嗎?”佟帥問,聲音里努力壓抑著,卻依然透露出清晰的期待。
“嗯,”阮棠看了眼桌上的小臺歷,上面畫著一個小小的笑臉,“下午的車。陽陽早就放話了,今晚火鍋局,她潛心鉆研了新蘸料,說要一鳴驚人。”
高陽陽,阮棠的發小,如今成了他們這段關系最堅定也最歡脫的“啦啦隊長”。當初那個曾篤定地勸阮棠“你那便宜哥哥肯定有女朋友了,別惦記了”的女孩,如今在視頻通話里,一口一個老佟叫得無比順溜,常常把佟帥鬧得面紅耳赤,卻又無可奈何。
掛斷電話前,阮棠想起背包里的東西:“對了,我買了青林特產的滑子蘑和雞油菌,曬干的,聞著就特別鮮!晚上煮進火鍋里,肯定香掉舌頭!”
“好。”佟帥應道,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聲音低沉而清晰,“路上小心。”
這句簡單樸素的關心,放在三個月前,幾乎是阮棠不敢奢望的珍寶。她清晰地記得初到青林鎮時,佟帥是如何固執地一次次掛斷她的視頻請求,回復的短信也簡短冰冷,字里行間筑著高墻。他骨子里那份對“被同情”、“被展覽”的抗拒曾無比強烈。真正的轉機,始于她第三次風塵仆仆趕回市區——那天她直接“殺”到佟帥家,不由分說地把相機塞進他手里,半是威脅半是撒嬌地宣布:“佟帥同志,兩個選擇:要么你現在立刻拍一段視頻給我看,要么我就坐在這里哭!哭到你拍為止!”
佟帥當時那副震驚到無以復加、仿佛被雷劈中的表情,阮棠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忍不住想笑。而那條被她“逼”出來的、“盲人如何在家做一頓晚飯”的視頻,意外地獲得了近兩萬點贊,像一把鑰匙,悄然打開了他封閉心門的一道縫隙。
傍晚時分,客車駛入熟悉的寧南市區。阮棠直奔她和陽陽合租的小公寓。推開門,一股濃郁誘人的麻辣鮮香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旅途的疲憊。
“阮小棠!你可算回來了!”高陽陽頂著一頭被蒸汽熏得微亂的短發,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手里還揮舞著湯勺,“快來!嘗嘗本大師秘制無敵蘸料!我大膽創新,加了青林野山菇磨的粉!鮮度爆表!”
阮棠放下行李,湊過去用手指沾了點醬料放進嘴里,瞬間眼睛一亮:“哇!這鮮味!絕了!陽陽你開店吧!”
“那必須的!我這可是專門為你家帥帥那刁鉆的舌頭量身定做的!”高陽陽得意地眨眨眼,“他味覺那么靈敏,一點細微差別都嘗得出來,我這關要是過了,那才叫真功夫!”
晚上七點整,門鈴清脆地響起。阮棠小跑著去開門,差點被玄關處高陽陽隨意踢掉的鞋子絆個趔趄。門外,佟帥安靜地站著。他換下了常穿的舒適家居服,穿著一件質感很好的淺灰色衛衣,頭發顯然精心梳理過,散發著淡淡的、清爽的柑橘調須后水香氣。他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紙盒,遞過來:“給陽陽帶的,老街那家‘福記’的核桃酥,新出爐的。”
“哎呀呀!老佟你也太貼心了吧!”高陽陽一個箭步沖過來,笑嘻嘻地接過盒子,“快請進快請進!鍋底剛滾開,就等你這主角了!”
佟帥的耳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紅暈,阮棠在一旁偷笑,悄悄捏了捏他微涼的手指,換來他一個帶著無奈縱容的、無聲的微笑。這三個月的視頻創業和粉絲的真誠反饋,確實讓佟帥找回了許多被黑暗掩埋的自信,但面對高陽陽這種直球又熱情的調侃,他依然有些招架不住。
熱氣騰騰的火鍋翻滾著紅油與菌湯,驅散了秋夜的微寒。幾盤肉和菜下肚,氣氛正酣時,高陽陽突然放下筷子,表情難得地正經起來:“帥帥,說真的,我看你賬號這勢頭,潛力巨大。我認識幾個做內容電商的朋友,專門分析過,像你這種有真技能、夠真實、生活態度又積極向上的博主,現在平臺特別稀缺,商業價值很高。”
佟帥也放下了筷子,無意識地摸索著放在桌邊的盲杖,指腹感受著冰冷的金屬觸感。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了些:“其實…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拍做菜、做點心,是能幫到一些喜歡烹飪的人。但我在復健中心認識不少…和我一樣的朋友。剛失明那會兒,那種…連一杯水都不敢倒,怕燙著怕摔碎的恐慌,那種…覺得自己徹底成了廢物的絕望,我太清楚了。我在想…能不能拍些更基礎的東西?教…教剛失去視力的人,怎么安全地倒水、怎么用盲杖獨立出門、怎么疊衣服、怎么用語音手機…很多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小事,對他們來說,可能就是一座山。”
他的話音落下,餐桌上一片安靜。高陽陽張著嘴,顯然被這個想法觸動了。阮棠則感覺一股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她幾乎立刻放下筷子,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佟帥!這個想法…太棒了!真的!這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我們可以做一個系列,就叫…‘黑暗中的第一步’?從最最基礎的開始,一步一步來!”
“對對對!”高陽陽也回過神來,用力點頭,眼睛發亮,“這絕對是剛需!而且完全可以做成公益項目!聯系殘聯!他們肯定支持!”她興奮地開始暢想,“內容規劃、渠道對接包在我身上!”
看著兩個女孩因為他一個念頭而瞬間點燃的熱情,佟帥臉上緊繃的線條徹底柔和下來,嘴角噙著一抹溫煦的笑意。他微微側頭,轉向阮棠聲音的方向。雖然眼前依舊是無盡的黑暗,但他仿佛能“看見”此刻的她——眼睛一定亮得像墜入了星辰,臉頰因為激動而泛紅,就像七年前解出一道困擾她許久的數學難題時,那種純粹的、閃閃發光的雀躍模樣。
飯后,高陽陽非常“識趣”地嚷嚷著約了同事逛街,抓起外套就溜之大吉,留下滿室溫馨的寂靜和尚未散盡的火鍋余香。
阮棠拉著佟帥走到小小的陽臺。城市的夜空難得晴朗,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清輝灑落。
“今晚的月亮好圓,”阮棠輕聲說,將佟帥微涼的手輕輕攏在自己溫熱的掌心里,“像我們第一次視頻通話那晚一樣。”她記得那天,她笨拙地給他描述著青林鎮夜空里那輪陌生的月亮。
佟帥的手指在她掌心微微蜷縮了一下,隨即放松,輕輕回握:“嗯。那天你說…它像一顆被精心擦拭過的珍珠,掛在墨藍色的絲絨上。”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
“你…都記得?”阮棠的心像是被溫暖的潮水漫過,聲音有些發哽。
“記得。”佟帥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的分量,“你說過的…很多話,我都記得。”
初秋的夜風帶著一絲涼意,拂過陽臺。佟帥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青林鎮…還習慣嗎?工作…順不順利?”
“嗯,都挺好的。”阮棠將頭輕輕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感受著他肩膀上傳來的溫度,“鎮上的同事都很淳樸熱情,工作也慢慢上手了…就是…”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有時候,會特別想你。”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佟帥的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肩頭的肌肉繃緊。幾秒鐘后,他才像是卸下了某種重擔,緩緩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肩膀也隨之放松下來,將她更緊地擁入懷中。他的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聲音低沉得幾乎融進夜風里,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坦誠:“…我也是。” 這三個字,仿佛用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勇氣,沉重又滾燙。
阮棠抬起頭,借著清亮的月光凝視他。他的側臉線條在月色下顯得格外分明,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溫柔的陰影。她忽然想起視頻評論區里那條被頂上熱門的留言——“帥帥笑起來太好看了!像陰天里突然露出的太陽!”。心念微動,她抬起手,指尖輕輕撫過他微微蹙起的眉心。
“別總皺著眉,”她的聲音輕柔得像羽毛,“這樣就不夠帥了。”
佟帥似乎愣了一下,隨即,那讓無數粉絲為之傾倒的笑容,如同初雪消融般,在他臉上緩緩綻放開來。笑意點亮了他整張臉龐,驅散了最后一絲陰霾。他沒有說話,只是收緊了環抱著她的手臂,將她的頭重新按回自己肩窩,下巴溫柔地蹭了蹭她的發頂。
夜風裹挾著遠處飄來的、若有似無的桂花甜香。他們就那樣靜靜依偎在小小的陽臺上,誰也沒有再說話,任憑時光在無聲的溫情中悄然流淌。樓下街道的路燈次第亮起,將城市的輪廓溫柔地勾勒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阮棠看了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輕聲說:“快十一點了,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佟帥點點頭,動作間帶著一絲不舍。他摸索著拿起靠在墻邊的盲杖。阮棠牽起他的手,兩人十指相扣,掌心相貼的溫度驅散了夜風的涼意。他們沿著熟悉的、被路燈照亮的小巷慢慢走著,身影在昏黃的光線下時而交疊,時而分離,像兩株在秋夜里相互依偎的藤蔓。
剛走到佟帥家所在的單元樓下,一陣不同尋常的、極其刺耳的嘈雜聲便猛地撕裂了夜的寧靜!
“哐當——!” 一聲巨響,像是重物狠狠砸在金屬防盜門上,震得人心頭一顫。
緊接著,是幾個男人粗獷兇戾的咆哮,混著尖銳刺耳的咒罵,如同冰水般兜頭澆下:
“姓佟的!別他媽給臉不要臉!”
“開門!今天不把利息吐出來,老子把你家砸了信不信?!”
“老東西!別裝死!讓你那瞎兒子滾出來!”
還有一個女人驚恐絕望的哭喊哀求,被粗暴的呵斥聲瞬間淹沒:“求求你們…再寬限幾天…我們真沒錢了…啊!別砸了!”
這些聲音,如同淬毒的利箭,精準無比地射向五樓那個熟悉的窗口!
阮棠感覺牽著的佟帥的手,在瞬間變得冰冷僵硬,如同寒冬的鐵塊!他臉上的血色在剎那間褪得一干二凈,嘴唇緊抿成一條慘白的直線,身體控制不住地開始微微顫抖。那剛剛在月光下還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恐懼和一片死灰!他握著盲杖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青筋在手背上暴起。
“媽…爸…” 一聲破碎的、幾乎不成調的低喃從他齒縫間擠出。
沒有任何猶豫!阮棠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她猛地甩開佟帥的手——不是為了逃離,而是像離弦之箭般,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單元門沖去!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血液仿佛在瞬間沖上頭頂,燒灼著她的每一根神經!
“阮棠!別去!危險!”佟帥在她身后發出嘶啞的、充滿恐懼的吼叫,摸索著想要抓住她,卻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氣。他踉蹌著試圖跟上,盲杖急促地點著地面,發出凌亂而慌亂的“嗒嗒”聲,卻因為極度的恐慌,重重地撞在單元門口的垃圾桶上,發出一聲悶響。
阮棠一步三個臺階地往上沖!五樓!平日里再熟悉不過的距離,此刻卻漫長得如同沒有盡頭!那砸門的巨響、不堪入耳的咒罵、女人無助的哭喊,如同魔音灌耳,狠狠撕扯著她的神經!
終于沖上五樓!眼前的景象讓阮棠的血液幾乎凝固!
502室的鐵質防盜門已經被砸得凹凸變形,門鎖處有明顯的撬痕。三個身材壯碩、滿臉橫肉的男人堵在門口,為首的光頭男人正抬腳狠狠踹向已經搖搖欲墜的門板!門內,佟母癱坐在地上,死死抱著一個男人的腿,臉上滿是淚痕和絕望,聲音嘶啞地哭求:“求求你們了…放過我們吧…我們真的在想辦法…” 佟父臉色慘白如紙,捂著腰部舊傷處,痛苦地靠在墻邊,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聲音。
“想辦法?!想他媽賴賬的辦法吧!”光頭男人一把甩開佟母,力道之大讓她重重撞在鞋柜上,發出一聲痛呼。他獰笑著,目光掃過屋內簡陋的陳設,最后落在墻上一幅佟帥出事前畫的建筑草圖上,“沒錢?把這破房子抵了!還有這瞎子的低保金呢?拿出來!”
“你們干什么!住手!”阮棠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聲,聲音因為憤怒和奔跑而尖銳顫抖。她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猛地沖上前,張開雙臂,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死死擋在了已經變形的大門和那群兇神惡煞的男人之間!她的胸口劇烈起伏,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刺向為首的光頭!
那三個男人顯然沒料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動作都是一頓。光頭上下打量著阮棠,眼神輕佻而充滿鄙夷:“喲呵?哪來的小娘們?滾開!少他媽多管閑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錢我們會還!但不是你們這種方式!”阮棠寸步不讓,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異常冰冷清晰,她挺直脊背,目光毫不退縮地迎上對方,“暴力催收是違法的!你們這是入室搶劫!再敢砸一下門,我立刻報警!”她飛快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手指已經按亮了屏幕,110三個數字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報警?”光頭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眼神更加兇狠,“臭娘們,嚇唬誰呢?你他媽誰啊?這瞎子家姘頭?這么護著?”他逼近一步,帶著濃重煙臭的氣息幾乎噴到阮棠臉上,“滾開!不然連你一起收拾!”
那赤裸裸的威脅和侮辱,像鞭子一樣抽在阮棠心上。就在光頭男人不耐煩地伸手要推開她的瞬間——
“別碰她!”一聲嘶啞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從樓梯口傳來!
佟帥終于跌跌撞撞地沖了上來!他臉色慘白,額頭上因為剛才的碰撞鼓起一個青紫的包,嘴角似乎也擦破了皮,滲著血絲。他看不見具體的情形,但那些惡毒的辱罵、母親的哭喊、阮棠的嘶吼,如同尖刀般刺穿了他的耳膜!他憑著聲音和記憶,不顧一切地朝著阮棠的方向撲去,手中的盲杖被他當成武器,毫無章法卻帶著拼命的狠勁,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狠狠揮去!他只想把她護在身后!
“小帥!別過來!”佟母發出驚恐的尖叫。
光頭男人顯然沒把一個拿著盲杖的瞎子放在眼里,輕蔑地一抬手,輕易就格開了那毫無威脅的揮擊,反手猛地一推!
“砰!”一聲悶響!
佟帥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摜倒在地!盲杖脫手飛出,撞在墻上發出咚的聲響。他悶哼一聲,身體蜷縮起來,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發出令人心悸的撞擊聲!鮮血瞬間從他額角的傷口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蜿蜒流下,滴落在布滿灰塵的地面,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佟帥!”阮棠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窒息!所有的理智、恐懼在瞬間被滔天的怒火和心痛燒成灰燼!
她像瘋了一樣撲到佟帥身邊,用盡全身力氣將他護在自己懷里,像母獸守護受傷的幼崽。她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死死盯住那個動手的光頭男人!她的聲音不再顫抖,而是如同寒冰碎裂,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和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死寂的樓道里:
“你、再、動、他、一、下、試、試!”
她將佟帥的頭小心地護在自己臂彎,用指腹顫抖卻堅定地壓住他額角不斷涌血的傷口,染血的指尖指向那個光頭,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冰碴:
“他、是、我、男、人!”
“你們今天敢動他一根手指頭,我阮棠發誓!拼著傾家蕩產,也一定把你們告到牢底坐穿!不信,就試試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那三個兇神惡煞的男人,被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孩身上爆發出的、近乎實質的憤怒和護犢般的兇狠震懾住了!尤其是那句“他是我男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歸屬感和同生共死的決絕,竟讓他們一時不敢上前。樓道里只剩下佟母壓抑的啜泣和佟帥因疼痛而發出的粗重喘息。
光頭男人臉色變幻不定,眼神陰鷙地盯著阮棠染血的手和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似乎在評估她話語的真實性。最終,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陰惻惻地說:“行!小娘們,你有種!我們走!姓佟的,利息翻倍!下個月要是還見不到錢,天王老子來了也保不住你們!砸!”
他最后一句是對著門內吼的。隨著他話音落下,一個男人猛地將門邊鞋柜上放著的一個搪瓷臉盆狠狠砸在地上!“哐當!”一聲刺耳的巨響,搪瓷碎片四濺!
三個男人罵罵咧咧、大搖大擺地下樓去了,沉重的腳步聲在樓道里回響,如同催命的鼓點。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樓下,緊繃到極致的弦才驟然斷裂。
“小帥!我的兒啊!”佟母哭喊著撲過來。
阮棠緊緊抱著懷里的佟帥,感覺他身體冰冷,還在微微顫抖。她松開捂著傷口的手,鮮血已經染紅了她的掌心和小臂。她顫抖著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染血的指尖在屏幕上留下刺目的紅痕,她強迫自己冷靜,用最快速度撥通了110,聲音清晰而冰冷地報警:“喂,110嗎?這里是幸福花園小區14棟502室,有人暴力催債,入室威脅,打傷了我的…家人!傷者頭部受傷出血!請立刻出警!”
掛斷電話,她又迅速撥打了120。
做完這一切,她才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眩暈襲來。她低頭,看著懷里佟帥蒼白的臉,額角的傷口還在滲血,染紅了她淺色的衣袖。她的心像被無數根針同時扎穿,疼得無法呼吸。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開他額前被血黏住的碎發,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
“別怕…佟帥,別怕…警察和醫生馬上就到…”她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佟帥沾著血污的臉上,混著血跡蜿蜒流下。
佟帥似乎感覺到了臉上溫熱的濕意和那熟悉的氣息。他緊閉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摸索著,顫抖著,最終,落在了阮棠緊緊抱著他的手臂上。
他的手指,冰冷而無力,卻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衣袖。仿佛那是驚濤駭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混亂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佟帥的另一只手,正艱難地、摸索著探向自己的左手腕。那里,系著一根洗得有些發白的紅繩,上面串著那顆小小的、在昏暗燈光下依然溫潤的轉運珠——那顆和她腕間戴了七年的一模一樣的珠子。
他沾著血污的手指,顫抖著,試圖解開那個系了七年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