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雨是潮濕的計時刻度。兩千九百二十個日夜,
他始終未能穿透那層0.01毫米的玻璃屏障。她的體溫在粉色熊仔的絨毛里沉睡,
她的秘密在紐扣眼中無聲凝視。
當最后一張好人卡在齒輪間磨損殆盡——這場以“家人”之名的漫長徒刑,
只剩一地霓虹倒影的殘骸。第一章 驟雨相逢雨,是突然砸下來的。上一秒,
空氣還悶得像個塞滿棉花的蒸籠,黏糊糊地糊在皮膚上。下一秒,
豆大的雨點就毫無預兆地砸在滾燙的柏油路上,騰起一片嗆人的白煙,
瞬間連成鋪天蓋地的水幕。孫亮剛在公交站牌下耗盡了最后一點耐心,
咒罵著那個下午臨時加塞會議、害他完美錯過末班車的禿頭主管,
就被這瓢潑大雨兜頭澆了個透心涼。“操!”他低罵一聲,狼狽地縮起脖子,
目光掃過路邊五顏六色、淋得濕漉漉的共享單車,心里一陣煩惡。騎那玩意兒?不如走回去。
他認命地頂著公文包,像頭被激怒的公牛,悶頭沖進雨簾,
只想快點滾回他那間位于“望海苑”老破小區頂樓的出租屋。雨太大了,砸得人睜不開眼,
耳朵里全是轟隆隆的喧囂。沒沖出去二十米,孫亮就徹底敗下陣來。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視線倉皇四顧,瞥見路邊一家小小的“避風塘”奶茶店亮著暖黃的燈光,
像汪洋里唯一的浮木。他一個箭步竄過去,撞開了那扇貼著卡通貼紙的玻璃門。
溫暖干燥的空氣混雜著甜膩的奶茶香撲面而來,讓他打了個激靈。他靠在門邊的墻上,
喘著粗氣,擰著濕透的T恤下擺,水珠滴滴答答砸在光潔的地磚上。就在這時,
他看見了角落里那個小小的身影。她縮在塑料椅子里,整個人恨不得嵌進墻壁。
身上一件洗得發白的淺藍色連衣裙濕透了,緊緊貼在單薄的身子上,
勾勒出尚未完全長開的青澀輪廓。長長的黑發濕漉漉地黏在蒼白的臉頰和脖子上,
嘴唇凍得發紫,微微哆嗦著。
她懷里死死抱著一個東西——一只同樣濕透的、臟兮兮的粉色熊仔玩偶,
熊仔那塑料做的黑眼珠無神地瞪著天花板。她的腳邊,
放著一個不大的、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拉桿箱,箱體上也全是水痕。
她像一只被暴雨打懵了、羽毛濕透蜷縮在泥地里的小鳥,眼神怯生生的,
帶著一種驚弓之鳥般的惶恐,飛快地瞟了闖進來的孫亮一眼,又立刻受驚般垂下頭,
抱緊了懷里的熊仔,幾乎要把自己縮進椅子里消失掉。
孫亮心里那點因為沒趕上車、淋了雨的煩躁,像被戳破的氣球,“噗”一下泄了。
他這人生得高大,一米八幾的個頭,肩膀寬闊,加上一張棱角分明、濃眉深目的臉,
不笑的時候天然帶著幾分兇悍。平時在公司里,新來的實習生見了他都繞道走,
背后偷偷喊他“門神”。此刻,看著角落里瑟瑟發抖的小姑娘,他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
甚至想努力擠出一個友善的笑容。他清了清嗓子,
盡量讓聲音顯得溫和:“那個…雨太大了哈?”女孩沒吭聲,只是把懷里的熊仔抱得更緊了,
頭埋得更低,肩膀微不可察地又縮緊了一點。孫亮有點尷尬,撓了撓還在滴水的寸頭,
目光落在她腳邊的拉桿箱上。同是天涯淪落人?他腦子里莫名冒出這句酸溜溜的詞兒。算了,
就當做好事吧。他走過去,沒多想,彎腰就去提那個拉桿箱的把手。“你干嘛!
”女孩猛地抬起頭,聲音尖細,帶著濃重的驚惶,像受驚的小獸。
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死死盯著他,充滿了警惕和恐懼。孫亮的手僵在半空。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副尊容,加上這唐突的動作,
在對方眼里恐怕十足十是個心懷不軌的歹徒。他趕緊直起身,舉起雙手,
笨拙地擠出這輩子最人畜無害的表情:“別…別怕!我就是看你淋成這樣,箱子也濕了,
想幫你拎進來點,地上涼。”他指了指離門口遠些、干燥的地面。女孩依舊警惕地看著他,
眼神像探照燈一樣在他臉上掃射,似乎在評估他話里的可信度。空氣凝滯了幾秒,
只有窗外嘩嘩的雨聲和店里循環播放的甜膩流行歌。孫亮尷尬地站在原地,
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他舔了舔發干的嘴唇,
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咳…那個…我叫孫亮。孫悟空的孫,亮堂的亮。”他頓了頓,
報出了自己那個遙遠的、位于內陸省份的老家,“老家是…云澤市的。”話音剛落,
他清晰地看到女孩眼中那層厚厚的、冰封般的警惕,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
驟然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絲微弱的光亮透了出來。她凍得發紫的嘴唇動了動,遲疑地,
帶著點難以置信的試探:“…云澤?”“對啊!”孫亮用力點頭,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女孩那雙怯懦的大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蒙塵的玻璃被突然擦亮。她抬起頭,對著孫亮,
嘴角努力向上彎起一個生澀卻真誠的弧度,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
聲音也帶上了一絲甜軟的暖意:“真的嗎?好巧哦!我是…隔壁清江市呢!老鄉哎!
”她頓了頓,抱著熊仔的手指微微松開了一點,聲音輕快了些,像是自言自語,
又像是對他說:“我今天…好像遇到好人了?”這突如其來的信任和笑容,
讓孫亮有點受寵若驚。他趕緊順勢道:“那可不!都是老鄉,出門在外…呃,喝點熱的?
我請你!”他指了指奶茶店的柜臺,生怕對方拒絕。女孩猶豫了一下,目光在菜單上掃過,
最終輕輕點了點頭,小聲道:“…謝謝。熱…熱的就行。”孫亮松了口氣,大步走到柜臺前,
對著店員豪氣地一指:“兩杯熱奶茶!多加糖!
”仿佛這樣就能驅散剛才的尷尬和女孩身上的寒氣。兩杯滾燙的奶茶端了上來,
散發著甜膩的暖香。孫亮把自己的那杯推到女孩面前,自己捧著另一杯,
隔著小小的塑料圓桌坐下。氤氳的熱氣暫時模糊了兩人之間生疏的界限。“我叫林小雨。
”女孩捧著溫熱的奶茶杯,小口小口地啜飲著,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
她聲音細細的,像雨后的蛛絲,“樹林的林,下雨的雨。”“林小雨…”孫亮重復了一遍,
點點頭,“挺好聽的。”“嗯。”林小雨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懷里熊仔濕漉漉的絨毛,
長長的睫毛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沉默了一會兒,她才像下定決心似的,
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坦白:“我…十七了。初中畢業就沒念了。
在家…待著沒意思。”她吸了吸鼻子,奶茶杯的熱氣熏得她鼻尖有點紅。
“在網上…認識個人。”她飛快地瞥了一眼孫亮,又迅速低下頭,盯著熊仔,
“聊了好幾個月…他說他在這邊…對我挺好…就…”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成了蚊子哼哼,
“就叫我過來…說想見見我…還寄了這個給我。”她輕輕拍了拍懷里的粉色熊仔。
“我…我就偷偷跑出來了。誰也沒告訴。”她抬起頭,
臉上露出一絲混合著懊悔和自嘲的慘淡笑容,
“結果…見了面…才知道…他…他連自己都顧不好,
三天餓九頓那種…說的全是假的…我…我就跑了。”她猛地喝了一大口奶茶,
似乎想壓下喉嚨里的哽咽,
“剛跑出來…就…就下這么大雨…錢…錢也不多了…”她沒說“上廁所”這個借口,
但孫亮已經完全明白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懷抱濕透玩偶、離家千里、被虛幻網絡泡沫欺騙得一無所有的女孩,
心里那點同鄉的親近感瞬間被一種強烈的憐憫淹沒。十七歲,在他眼里,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敲打著玻璃門,發出沉悶又持續的聲響。奶茶店要打烊了,
店員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林小雨捧著空了的奶茶杯,眼神茫然地望著門外漆黑的雨夜,
像一只徹底迷失了方向的小船。那點剛才因為“老鄉”身份而亮起的光,又黯淡了下去,
只剩下無助和彷徨。孫亮胸腔里那個叫“老好人”的按鈕被狠狠按了下去。他嘆了口氣,
抓了抓濕漉漉的頭發,做出了決定:“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你…你一個女孩子,
總不能在這店里待一晚上。我住的地方離這不遠,就前面望海苑小區。
你要是不嫌棄…先去我那湊合一晚?我睡沙發!明天天晴了,再想辦法?”他說得飛快,
生怕對方誤會。他甚至舉起了三根手指,做出發誓狀:“我保證!絕對!
就是借個地方避避雨!老鄉嘛!”他刻意加重了“老鄉”兩個字,試圖增加一點可信度。
林小雨猛地抬起頭,那雙大眼睛里充滿了驚愕,隨即是濃重的猶豫和掙扎。
她看看窗外傾盆的暴雨,又看看眼前這個自稱老鄉、長相兇悍但眼神里透著懇切的男人,
再看看自己濕透的裙子和冰冷的拉桿箱。她下意識地又抱緊了懷里的熊仔,
手指深深陷進那濕冷的絨毛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和屏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店里的燈暗了一盞。店員拿著鑰匙,遲疑地看著他們。終于,林小雨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聲音細若游絲:“…謝謝…孫大哥。
”第二章 咫尺之熊望海苑小區頂樓,孫亮那間一室一廳的小屋,第一次迎來了客人,
還是一個渾身濕透、抱著玩偶的陌生女孩。
空間里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雨水、廉價奶茶和年輕女孩身上特有氣息的復雜味道。
孫亮手忙腳亂。他翻箱倒柜找出一條自己洗得發硬、但還算干凈的舊毛巾,
又翻出一件他最大號的、印著褪色游戲LOGO的灰色T恤和一條松垮的運動褲,
一股腦塞給縮在門口、像只警惕小獸般的林小雨。“快…快去衛生間擦擦,換上這個!
濕衣服穿久了要感冒!”他指了指狹小的衛生間門,
自己則趕緊把那個小小的卡通拉桿箱拖到墻角放好。那箱子很輕,
輕得讓他心里有點不是滋味。衛生間傳來嘩嘩的水聲和窸窸窣窣換衣服的聲音。
孫亮站在小小的客廳中央,搓著手,
環顧著自己這個單身漢的狗窩——沙發上堆著沒疊的薄被和幾件衣服,
小茶幾上散落著吃剩的外賣盒和空啤酒罐,角落里還立著啞鈴。他臉上一熱,
以最快的速度開始收拾,把垃圾塞進袋子里,臟衣服團成一團扔進洗衣機,
又把沙發上的“窩”整理得勉強能看出是沙發。門開了。林小雨走了出來。
寬大的灰色T恤幾乎蓋到了她膝蓋上方,運動褲的褲腳挽了好幾道才勉強不拖地。
濕漉漉的長發胡亂地用毛巾包在頭頂,露出纖細脆弱的脖子。洗去了雨水和狼狽,
她的臉顯得格外小,皮膚蒼白,只有鼻尖和眼眶還帶著點紅。她懷里,
依舊緊緊抱著那只濕透的粉色熊仔,仿佛那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站在那里,
像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眼神怯怯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男人的領地,
帶著一種闖入者的不安。目光掃過那張剛被孫亮收拾出來的、堆著干凈薄被的沙發,
又飛快地移開。“那個…你睡臥室!”孫亮立刻指著唯一那間臥室的門,語氣不容置疑,
“我睡沙發!就這么定了!”他怕對方推辭,趕緊又補充,“床單被套都是新換沒多久的,
干凈的!你安心睡!”林小雨抱著熊仔的手指緊了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她抱著熊仔,慢慢地、幾乎是挪進了臥室。
門在她身后輕輕關上,發出“咔噠”一聲輕響,隔絕了兩個世界。孫亮長長舒了口氣,
像打了一場硬仗。他把自己摔進剛收拾好的沙發里,沙發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閉上眼睛,腦子里亂糟糟的。
抱著濕透熊仔的樣子、還有她最后那句細聲細氣的“謝謝孫大哥”…像幻燈片一樣來回切換。
他甩甩頭,算了,就當收留個迷路的小貓小狗,明天幫她聯系家人或者送走就好了。
他扯過薄被蒙住頭。夜深了。窗外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客廳里一片漆黑。突然,
臥室門被輕輕拉開了一條縫。客廳微弱的光線透進去,勾勒出林小雨小小的身影輪廓。
她像幽靈一樣無聲地走了出來,懷里依舊抱著那只熊仔。她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
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沒有走向客廳,也沒有去衛生間,
而是徑直走向墻角——那個被她一路拖來的、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拉桿箱。她蹲下身,
動作極其小心地拉開了拉桿箱的拉鏈。箱子似乎沒裝多少東西,打開時幾乎沒有聲音。
她的手在里面摸索著,片刻后,
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東西——一個很小的、黑色的、方方正正的電子設備,
比火柴盒略大一點,側面有一個小小的指示燈孔。她拿著那個小設備,
又看了看懷里那只濕漉漉、看起來憨態可掬的粉色熊仔。她伸出手,
摸索著熊仔背后縫合線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指尖用力,
竟然摳開了一個極其隱蔽的、幾乎與絨毛融為一體的尼龍搭扣暗袋!她把那個黑色的小設備,
輕輕地、穩穩地塞了進去。然后,把暗袋的搭扣仔細地按好,用手掌將絨毛撫平,
完全看不出任何異樣。做完這一切,她抱著熊仔,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退回了臥室。
門再次輕輕合攏,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黑暗中,只有沙發上,孫亮在薄被下翻了個身,
發出一聲模糊的囈語。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一點。第三章 懸而未觸接下來的幾天,
成了孫亮二十五年來最手忙腳亂的日子。林小雨像一顆被風雨無意吹進他貧瘠土壤的種子,
暫時扎下了根。她沒提回家,孫亮試探性地問過一次,
只換來她長久的沉默和微微泛紅的眼眶,以及懷里那只熊仔被緊緊地抱住。
那句“家里人不知道我出來”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堵住了孫亮所有勸返的話。
總不能把人趕出去吧?孫亮心里那點屬于“老好人”的軟肋被精準地戳中了。
他開始笨拙地嘗試安排這個“小老鄉”的生活。他硬著頭皮,
頂著那張天生自帶“生人勿近”氣場的臉,
利用午休時間跑遍了公司附近幾條街的餐館、奶茶店和小超市。
他搜腸刮肚地想著林小雨能做什么——端盤子?她那么瘦小,能行嗎?收銀?
好像要會用電腦…他這張臉,加上結結巴巴的詢問,往往讓店主們警惕地打量他幾眼,
然后客氣地搖頭:“不好意思,暫時不缺人。”碰壁成了常態。每次失敗,
孫亮都帶著一身沮喪和隱隱的煩躁回到公司,對著禿頭主管那張臉就更覺憋悶。
直到第三天下午,他幾乎要放棄時,走進一家新開的、門臉不大的“轉角咖啡”。
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微胖的爽利女人,姓吳。她正忙得腳不沾地,新店開業,
人手明顯不夠。孫亮鼓足勇氣上前說明來意,
特意強調“是個很老實勤快的小姑娘”、“剛出來,
想找個事做”、“我…我是她老鄉大哥”。吳姐上下打量著孫亮,
那審視的目光讓他渾身不自在。就在他以為又要被拒絕時,吳姐開口了:“小姑娘?多大?
手腳利索不?能吃苦不?我們這早上七點就得開門準備。”“十七!手腳肯定利索!能吃苦!
”孫亮趕緊打包票,仿佛在推銷自己,“就是…可能剛開始不太熟,但學東西快!
”吳姐沉吟了一下,看著孫亮那張寫滿懇切(雖然依舊兇悍)的臉,又看看店里堆積的活兒,
終于點了頭:“行吧!讓她明天早上七點過來試試!試用三天,管兩頓飯,工錢按小時算。
丑話說前頭,不行我可不要!”“謝謝吳姐!太感謝了!”孫亮喜出望外,連連鞠躬,
那樣子和他高大兇悍的外形反差巨大,惹得吳姐噗嗤笑了出來。當晚,
孫亮把這個“好消息”帶回了望海苑的小屋。林小雨正抱著她的粉色熊仔,
蜷在沙發上看電視里無聊的綜藝節目。聽到消息,她抬起頭,臉上沒什么特別驚喜的表情,
只是眼睛亮了一下,抱著熊仔的手指松了松,輕輕“哦”了一聲,說:“謝謝孫大哥。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孫亮特意調了鬧鐘,比平時早起了半小時。他洗漱完出來,
發現林小雨已經穿戴整齊地站在狹小的客廳里了。
她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舊衣服(孫亮后來才知道是她自己箱子里帶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懷里依舊抱著那只粉色熊仔,安靜地等著。孫亮看著她單薄的背影,心里莫名地軟了一下。
他走過去,盡量自然地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走吧,我送你過去認認路,第一天別遲到。
”他的手指還沒碰到她衣服的布料,林小雨就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往旁邊一縮,
動作幅度不大,卻異常迅速和堅決。她懷里抱著的熊仔,
正好隔在了孫亮的手和她的身體之間,像一個柔軟的、無聲的屏障。孫亮的手僵在半空。
空氣瞬間凝固。林小雨低著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她的眼睛,
只能看到她緊抿的嘴唇和抱著熊仔微微發白的手指關節。幾秒鐘的尷尬沉默,
長得像一個世紀。孫亮訕訕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干笑一聲:“哈…那…那走吧,
路不遠。”他率先轉身去開門,心里卻像堵了一團亂麻。剛才那瞬間的抗拒,
清晰得讓他無法忽視。是因為陌生?還是別的什么?他甩甩頭,把這莫名的情緒壓下去。
接下來的路,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沉默無言。初升的太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林小雨抱著她的熊仔,像個沉默的影子跟在孫亮身后一步遠的距離。到了“轉角咖啡”門口,
吳姐已經在里面忙碌了。孫亮把她交給吳姐,交代了幾句,看著她跟著吳姐走向后廚那扇門,
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后,他才轉身離開。走出幾步,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咖啡店的落地玻璃窗里,林小雨正站在柜臺后,吳姐在跟她說著什么。她微微低著頭,
懷里那只粉色的熊仔,被小心地放在了柜臺下面一個干凈的角落里,黑紐扣做的眼睛,
似乎在望著外面。孫亮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又悄然浮了上來。他搖搖頭,
快步走向公交站。日子就這樣,以一種奇特的、帶著隔閡的方式向前流淌。
林小雨在“轉角咖啡”留了下來。吳姐反饋她“手腳麻利,話不多,肯干活”。
她似乎找到了一個暫時的避風港。
孫亮也漸漸習慣了出租屋里多了一個人——一個安靜得幾乎沒什么存在感的人。
她總是早早出門,晚上帶著一身咖啡和甜點的混合香氣回來。她會用自己微薄的薪水,
偶爾買些便宜的水果放在小茶幾上,或者在孫亮加班的深夜,
默默煮一碗清湯掛面放在鍋里溫著。兩人很少交談,像合租的陌生人。那只粉色的熊仔,
永遠在她身邊,沙發上、臥室床頭柜上,像一個沉默的、無處不在的守護者。然而,
那道無形的屏障始終存在。每一次孫亮遞東西給她,手指不小心靠近,
她都會不著痕跡地避開。每一次他靠近說話,她總會微微側身,
或者將懷里的熊仔調整到兩人之間。每一次他試圖聊點工作或咖啡店的趣事,
她總是用最簡單的“嗯”、“哦”、“還好”回應,然后抱著她的熊仔縮回自己的角落。
孫亮起初的不適和尷尬,漸漸變成了一種習慣性的、小心翼翼的回避。他刻意保持著距離,
動作幅度變小,說話聲音也放輕。那間小小的出租屋,
空間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劃分成了兩個區域,涇渭分明。他睡沙發的時間,也無限期地延長了。
那張單人床,成了林小雨和她那只熊仔的專屬領地。直到一個月后,孫亮領到了工資。
他看著卡里那點數字,想到林小雨那少得可憐的薪水,
心里那點“老好人”的責任感又冒了出來。下班路過一家新開的快餐店,
門口貼著誘人的促銷海報。他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晚上,
他提著兩個印著快餐店LOGO的紙袋回到出租屋。林小雨正坐在小沙發上,
抱著熊仔看電視,新聞里正播報著“七夕”將至,滿城浪漫的預熱消息。“小雨,吃飯了!
”孫亮盡量讓聲音顯得輕快,把袋子放在小茶幾上,“今天發工資,改善下伙食!
我買了漢堡和薯條,還有…呃…”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從袋子里拿出一個包裝精致的小盒子,
“這個,店里促銷,買套餐送個小蛋糕。我看是草莓的,你們小姑娘應該喜歡吧?
”林小雨的目光從電視上移開,落在那個小小的、系著粉色絲帶的草莓蛋糕盒子上。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一點真實的漣漪。她放下熊仔,
伸手接過了那個小盒子,指尖碰到了孫亮遞過來的手指邊緣。孫亮心里一動,
一絲微小的期待悄然升起。他甚至下意識地微微傾身,想離那點難得的暖意近一些。
就在這時,林小雨像是被那短暫的指尖接觸驚醒,動作極快地收回了手,
抱著蛋糕盒子的同時也迅速將身體向后靠去,拉開了距離。她低下頭,看著盒子,聲音很輕,
卻清晰地響起:“謝謝孫大哥。你…你真好。”那句“你真好”,像一盆冷水,
兜頭澆滅了孫亮心里剛升起的那點小火苗。它那么客氣,那么疏離,
像一張無形的“好人卡”,瞬間把他推回了“老鄉大哥”的安全線外。他僵在原地,
看著林小雨小心翼翼地解開絲帶,打開盒子,看著那顆鮮紅的草莓,
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孩子氣的淺笑。那笑容是對著蛋糕的,不是對著他的。
孫亮默默地從袋子里拿出自己的漢堡和薯條,坐在沙發另一頭,食不知味地吃了起來。
新聞里還在聒噪地渲染著七夕的甜蜜,主持人興奮地念著“情侶必做清單”。狹小的客廳里,
只有食物包裝紙的窸窣聲和電視里喧囂的背景音。那張小小的沙發,
此刻像隔著一條寬闊的銀河。他抬眼看向林小雨。
她已經用小叉子叉起一小塊帶著草莓的蛋糕,滿足地送入口中。她旁邊的沙發上,
那只粉色的熊仔安靜地坐著,黑紐扣做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在無聲地見證著什么。
孫亮忽然覺得,那蛋糕的甜膩香氣,彌漫在空氣里,竟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苦澀。他低頭,
狠狠咬了一口手里冰涼的漢堡。4時間像個沉默的推手,
不動聲色地將日子推過了一個又一個節日。孫亮和林小雨,
這兩個因一場暴雨被意外捆綁在一起的人,在望海苑那間小小的出租屋里,
形成了一種外人難以理解,他們自己似乎也無意打破的共生模式。第一年的圣誕節,
來得毫無預兆卻又聲勢浩大。街頭巷尾的櫥窗掛滿了彩燈和鈴鐺,
空氣里彌漫著肉桂和焦糖的甜香。孫亮鬼使神差地,在下班路上拐進了一家禮品店。
玻璃柜里,一只穿著紅綠條紋毛衣、憨態可掬的泰迪熊公仔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想起林小雨那只不離身的、已經有些舊了的粉色熊仔。“多少錢?
”他指著那只泰迪熊問店員。“一百八十八,先生。圣誕特惠。”店員笑容甜美。
孫亮猶豫了一下。一百八十八,夠他加好幾箱油了。但想到林小雨抱著舊熊仔的樣子,
想到出租屋里那揮之不去的疏離感,他咬咬牙,掏出了錢包。或許…一個新的、溫暖的伙伴,
能讓她開心一點?能…拉近一點點距離?他揣著那只裝在精美禮盒里的泰迪熊,
像個懷揣秘密的少年,心跳莫名有些快。推開出租屋的門時,林小雨正坐在小沙發上,
抱著她的粉色熊仔看一部溫馨的圣誕電影,電視屏幕的光映在她專注的側臉上。“咳…小雨,
”孫亮走過去,盡量自然地遞上那個系著金色絲帶的禮盒,“圣誕快樂。”林小雨轉過頭,
看到禮盒,眼中閃過一絲真實的驚訝,隨即是孩子般的歡喜。她放下懷里的粉色熊仔,
雙手接過盒子,小心翼翼地解開絲帶。當看到里面那只毛茸茸、穿著圣誕毛衣的泰迪熊時,
她臉上綻開了一個明亮又羞澀的笑容,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哇!好可愛!謝謝孫大哥!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一縷陽光,短暫地驅散了孫亮心里的陰霾。他被這笑容鼓舞著,
看著她開心地把新熊抱在懷里,臉頰蹭著柔軟的絨毛,一股沖動涌上心頭。
他想分享這份喜悅,想觸碰那點難得的暖意。他下意識地微微俯身,伸出手,
想摸摸她的頭發,或者拍拍她的肩膀,像一個真正的、親近的兄長那樣。
他的指尖離她的發梢還有一寸。林小雨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像被按下了暫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