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圖書館的“物理黑洞”與睡神
物理樓階梯教室后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一條縫。
林倦像一抹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閃了進去。講臺上,陳教授正背對著學生,慢條斯理地在黑板上推導一個復雜的積分公式,粉筆劃過光滑的黑板,發出規律而催眠的“篤……篤……”聲。空氣里彌漫著粉筆灰的味道和高濃度數學信息素的催眠效果。
很好。林倦目標明確,直接拐向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位置,那是教室光線最暗、空氣最凝滯、也是最易被教授視線遺忘的角落。他那雙被沉重眼皮覆蓋一半的眼睛,精準地掃過窗邊——一張熟悉的面孔正趴在桌上,發出輕微而均勻的鼾聲。
是他計算機系的室友,孟川。昨晚大概率又通宵寫代碼了。
林倦滿意地點點頭。很好,戰友依舊在崗位上堅守。他毫不客氣地拉開孟川旁邊的椅子,書包往桌角一推,發出輕微的“咚”聲。孟川的鼾聲停頓了半秒,頭都沒抬,咕噥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夢話,換了個方向繼續沉淪。
林倦坐定,無視了陳教授轉回身的動作和掃射全場的目光(那道目光在掠過角落時,似乎微不可查地頓了頓)。窗外明亮的陽光被厚重的窗簾過濾成一片混沌的暖黃色,剛好斜斜地打在他的肩膀上——那塊可樂污漬已經在男生宿舍公用水房里,被他用洗衣粉粗暴揉搓過、掛在床邊接受了一上午自然風的凌辱,此時呈現一種斑駁的、比原來顏色更詭異的混合態濕痕,倔強地展示著它的存在感。
他從包里抽出《高等數學》上冊,像立牌位一樣立在自己面前,算是給教授一個勉強的交代。然后,熟練地拿出手機,把一只無線耳機塞進耳朵。另一只耳機線松松垮垮地垂在手邊。
音樂還沒選好,一個慵懶的男聲帶著電流音低低響起:“倦哥~早課……你還活著啊?聽說有人早上被空襲了?可樂爆頭?” 是孟川的聲音,居然還維持著趴睡的姿勢,只用藍牙耳機跟他連線!
林倦眼皮都沒抬一下,手指在屏幕上劃拉著,悶悶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哪個院的小姐姐這么猛?這比定向導彈都準!人沒事吧?賠了你多少精神損失費?”孟川的八卦之心在耳機里熊熊燃燒。
“沒賠。”林倦言簡意賅。
“臥槽?!”孟川的鼾聲瞬間消失,頭埋得更深,聲音卻高了八度,“被砸了還自己扛了?你傻啊倦哥?校醫院驗傷報告一打,后續營養費、精神撫慰金,能敲……哦不,能合理索賠一個月的可樂都行啊!”
林倦手指頓了頓,劃過一個搖滾歌單。他側過臉,用空洞的眼神掃了孟川毛茸茸的后腦勺一眼,聲音比耳機里的電流音還沉:“麻煩。”
“……”孟川噎住了三秒,“行吧行吧,你懶你有理。不過哥們提醒你,下次躲著點那種走路帶風的姑娘,容易出事故……”
就在這時,講臺上傳來陳教授慢悠悠卻清晰的聲音:
“剛才我們講到這個積分的換元技巧……嗯?”他環視教室,目光在幾個埋頭苦抄筆記的學生身上掠過,最終落向窗邊角落那兩坨“雕像”,“后排靠窗那位睡覺的同學旁邊……似乎還有位思考人生的同學?”陳教授嘴角浮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我看你額頭上……嗯,頗有‘物理人’刻苦鉆研留下的印記?要不,請你上來演示一下這個換元步驟?”
唰!
小半個教室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林倦身上。包括他額角那個在昏暗角落里仍有點顯眼的小鼓包。孟川肩膀可疑地抖動了一下。
林倦整個人像是生銹的機器被強行通電。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抬起了頭,視線越過立著的數學書,看向講臺上陳教授那張笑得格外“和藹”的臉。
站?不站?上去寫?開什么玩笑!換元……換什么元?他上節課在睡覺,這節課還沒開始聽……麻煩。
大腦的“咸魚防火墻”正在高速計算不行動的代價和行動的麻煩程度。
似乎感覺到了林倦內核的抗拒正在突破臨界點,陳教授非常好心地補充了一句:“不用擔心寫錯,物理人嘛,總是在挫折中前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林倦額角,“實踐出真知。”
林倦沉默著,與講臺上笑瞇瞇的教授進行了長達十秒的無聲對視。
最終,他動了。
不是站起來,而是……
他慢吞吞地、極其自然地從口袋里摸出了另一個藍牙耳機盒,動作慢得像放了十倍速。然后在全班同學包括陳教授略顯驚訝的注視下,他取出了剩下那根無線耳機,慢條斯理地……塞進了剛才沒戴耳機的那只耳朵里。
雙耳降噪模式,啟動。
世界徹底安靜了。
林倦面無表情地趴了下去,將整個臉埋進了臂彎。動作一氣呵成,流暢自然,帶著一種“與世隔絕,唯我獨睡”的莊嚴肅穆。
整個階梯教室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陳教授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鏡片后的目光里閃過一絲無奈,但很快又變成了更大的興味。他看著那顆重新扎根在桌面上的“鴕鳥頭”,低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呵,有性格……”
他沒再堅持,繼續轉向黑板,仿佛剛才的小插曲不存在:“好,我們繼續看,其實這個換元……”
孟川在桌子底下悄悄對林倦豎了個……呃,用意識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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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半,圖書館三樓。
這里是理工科資料的集中區,空氣里彌漫著油墨、舊紙張和若有似無的咖啡因混雜的氣味。一排排高大的書架像沉默的巨人,投下深邃的陰影。安靜得只能聽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鍵盤的輕敲,以及中央空調送風的微弱嗡鳴。
林倦此刻就伏在靠窗長桌的最末端。陽光透過高大的落地窗玻璃,被防紫外線的薄膜過濾掉大部分能量,只留下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帶著暖意的白光,溫柔地包裹著他。
桌面攤開一本《費曼物理學講義》,翻開的頁碼上印刷著復雜的電磁學方程。而林倦的物理書,則光榮地再次履行了“立式屏風”的職責,盡職盡責地立在筆記本前面。
筆記本上,干干凈凈,一個字都沒有。只有一小塊可疑的水漬——大概是口水?它正均勻地浸泡在攤開的那兩頁《費曼》旁邊。
林倦的頭側枕在手臂上,微張著嘴,呼吸均勻深沉,臉頰擠壓手臂肌肉泛起一點健康的紅暈。他身下墊著自己皺巴巴的帆布包,睡得無比投入,仿佛圖書館就是他第二間臥房。他甚至下意識地在夢里咂巴了一下嘴,可能是那罐可樂的甜味還殘留著。
距離他三個座位的斜對面。
楚瑤感覺自己快要被眼前的文字絞殺。
她的面前,攤著一本比磚頭還厚的《大學物理通識教程》,翻開的頁面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電磁波!波粒二象性!惠更斯原理!干涉!衍射!
每個中文字都認識,組合在一起卻像天書!
她原本充滿活力的臉上,此刻只剩下絕望的灰敗。漂亮的眉頭緊緊鎖著,右手無意識地一下下拽著自己蓬松的馬尾辮,仿佛要把那些該死的物理概念從腦子里拽出來砸掉!左手握著鉛筆,在攤開的A4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劃拉著,畫出來的不是物理圖示,而是越來越猙獰的、糾纏在一起的抽象線條(也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像極了某種扭曲的電磁場線)。
“啊啊啊——”楚瑤心里無聲地咆哮。這該死的通識課!藝術學院的學生為什么要學物理?學點光學基礎知識還不夠嗎?為什么要干涉衍射波粒二象?!這絕對是教務處針對她們藝術生的陰謀!
她又煩躁地翻了翻那本“通識教程”,看著那些插圖里詭異的波動圖示和密集如螞蟻搬家的公式注解,覺得自己正在直視深淵!一個專門吞噬藝術生靈魂的“物理黑洞”!
這作業明天就要交了!要求用一個簡潔模型描述“波粒二象性”在日常現象中的體現……簡潔?模型?日常現象?她覺得自己唯一能理解的日常現象就是太陽曬屁股了要起床!
萬念俱灰之下,楚瑤趴在桌子上,把臉埋進攤開的“物理學黑洞”里,像只自暴自棄的鴕鳥。
就在這時,她的視線無意中掃過桌面邊緣,瞥見了斜對面——
那個男生!
楚瑤“噌”地一下坐直了身體!眼睛瞬間睜得溜圓,充滿了發現新大陸的、不可置信的光芒!
灰色T恤!肩膀上那塊獨特的、斑駁的、帶著洗衣粉過度揉搓痕跡的可樂污漬!亂糟糟的、像剛被颶風梳理過的頭發!最重要的是,那張趴在桌上酣睡的側臉……額角那個位置!雖然被碎發擋了一部分,但那淡淡的紅痕輪廓……沒錯!早上那個被他砸中的“苦主”!那個要她賠可樂賠額頭賠衣服的男生!
他怎么會在這里?!
楚瑤的目光下意識地掠過對方……物理書和物理筆記。哦,物理系的啊!楚瑤心頭一松,隨即又猛地亮了起來!物理系的!活生生的物理系大佬!(雖然他睡得像頭豬)就在離自己不到兩米遠的地方!
這簡直是剛想睡覺就有人……不,是剛陷入黑洞就有人從黑洞旁邊飄過來打盹!簡直是命運的安排!
楚瑤的心臟砰砰直跳,瞬間看到了拯救她那岌岌可危的物理作業的希望!什么咖啡因,什么紅牛,都不如一個現成的物理系活體學霸來得提神醒腦!
她強壓下興奮得快要跳起來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探著身子,盡量不驚擾對方(主要是怕把人嚇醒了不搭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林倦……枕著的那本攤開的《費曼物理學講義》。雖然上面的公式像鬼畫符,但書皮上的名字“理查德·費曼”好像挺有名?嗯!肯定是大佬才能看得懂的深奧玩意兒!
楚瑤仿佛看到了光明的未來!她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合上自己的物理書,抽出那張畫滿抽象派“電磁場線”的草稿紙,又抽出一張嶄新的A4紙。她要把所有關于波啊粒子啊的問題都記下來!等這位物理系睡神(大佬)醒了,就畢恭畢敬地請教!為了成績,不丟人!欠的人情債用物理知識還,天經地義!
就在楚瑤滿懷希望地攥緊鉛筆時——
“量子態在雙縫實驗中通過疊加態的坍縮呈現……波性與粒子性并非……矛盾……而是觀測方式的體現……”
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剛睡醒的沙啞,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楚瑤:???
她愕然抬頭。
只見斜對面,物理系睡神(大佬)林倦,依舊維持著標準的“伏案”姿態,腦袋紋絲不動地埋在臂彎里。但他的嘴巴,似乎在不自主地……微微張合?像是在說夢話?
楚瑤屏住呼吸,湊近了一點,努力捕捉那低如蚊吶的囈語:
“……路徑積分……不同可能性……振幅疊加……觀察導致……路徑選擇……”
每一個詞都像是單獨的字碼,蹦出來的,毫無邏輯關聯。落在楚瑤耳中,更是如同天外魔音,跟“波粒二象性”的作業沒半毛錢關系!
大佬在說啥?路徑?積分?振幅?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楚瑤剛剛燃起的希望小火苗,被這陣不明所以的夢囈徹底潑了一盆冰水。物理系大佬也靠不住啊!夢里都在研究些不明覺厲的東西,她這種“波粒二象性”的基礎問題,人家可能連眼皮都懶得抬!
一股更深的無力感攫住了楚瑤。物理黑洞的引力似乎更強了。
她像泄了氣的皮球,軟軟地趴回桌子上,把臉重新埋進那本沉重的物理書里。鉛筆尖在空白A4紙上無意識地戳戳點點,畫出一個又一個絕望的小黑點。視線又忍不住瞟向斜對面那個睡得昏天黑地的身影。
大佬的睡顏……看起來居然……挺平靜挺安詳的?在知識的海洋邊緣,睡得像個……無害的嬰兒?
突然,林倦的臉頰在手臂上蹭了一下,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若有若無的、帶著點饜足的弧度?
他夢到啥了?總不會是夢到解出了波粒二象性的標準答案吧?
楚瑤自暴自棄地想著。算了,等他醒了再說吧,死馬當活馬醫。她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認命地抓起那本厚重的《大學物理通識教程》,硬著頭皮,再次向那“物理黑洞”深處,絕望地一頭扎了進去。
陽光依舊懶洋洋地灑在林倦微亂的發絲和那本攤開的《費曼》上。空氣里只剩下中央空調的嗡鳴,紙張翻動的簌簌聲,以及……一個藝術系學渣靈魂深處無聲的哀嚎。
而林倦,似乎夢到了什么美妙的東西,吧唧了一下嘴,睡得更沉了。額角的小包在沉睡中似乎也沒那么扎眼了。
在楚瑤看不見的另一排書架后,一個穿著樸素、戴著老式銀框眼鏡的老者,正微微弓著背,手里拿著一個翻開的活頁筆記本。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顯微鏡,穿透書架間的縫隙,安靜地落在了那個沉睡的身影上。
陳樹深教授若有所思地看著筆記本上幾行剛記錄下的潦草字跡:“費曼書旁沉睡?夢中囈語涉及路徑積分與疊加態坍縮?關聯雙縫實驗與觀察者效應?……” 他鏡片后的目光閃了閃,嘴角再次浮現那抹難以捉摸的弧度。
“有趣的小子。”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極輕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