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奶茶溫度與借書的手語
秋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清晨的空氣帶著刺骨的濕冷。圖書館三樓的舊報刊區，暖氣片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只發出有氣無力的嘶嘶聲，連帶著周圍的空氣都凝著一層薄薄的涼意。
楚瑤早早到了。懷里依舊抱著那個熟悉的大號保溫袋，拉鏈拉開一角，里面鼓鼓囊囊塞滿了獨立包裝的速溶奶茶粉，最上面是一包新買的“香濃可可”。她熟門熟路地走到那片靠窗、光線昏暗但位置隱蔽的角落。
兩張寬大的舊橡木書桌并排擺放。一張桌角趴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物理系大佬，哦不，奶茶供奉對象林倦，此刻正以他的招牌姿勢，整張臉埋在攤開的《朗道理論物理教程》厚重的書頁間，只露出一截光潔的后頸和幾綹不羈的黑發。他的身體微微蜷縮，即使在沉睡中也透著一股被涼意浸透的不適感，搭在桌邊的手臂甚至微微收緊了點。
旁邊的桌子空著。
楚瑤輕手輕腳地放下保溫袋，拿出自己的杯子和小型加熱杯墊。插上插座，開始燒水。保溫杯發出低低的嗡鳴。水汽漸漸升騰起來，帶來一小片模糊視線的暖霧。
她剛把那袋香濃可可粉撕開一個小口，準備倒進去——
“……冷的。”
一個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睡意的聲音，悶悶地從旁邊桌上的書堆里傳來。
楚瑤手一抖，可可粉差點撒出來。她扭頭看去。
林倦的腦袋依舊埋在臂彎里，紋絲不動，仿佛剛才那兩個字是她的錯覺。只有搭在桌邊那條手臂，像是無意識地朝旁邊……旁邊那張冰冷空桌的方向……極其輕微地挪動了一下位置？
指尖幾乎碰到了兩張桌子并攏形成的那道細細的縫隙。
楚瑤心臟微微一跳。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過度解讀了。
保溫杯的水溫指示燈跳成了恒溫狀態。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再倒進自己杯子里，而是輕輕拿起那只微微散發著熱氣的空保溫杯，又撕開了那包“香濃可可”粉。
悉悉索索的聲響似乎更大了點。
旁邊桌上的身影，仿佛在沉睡中感知到了噪音的來源軸心，埋著臉的姿勢依舊未變，但肩胛骨的線條似乎更僵硬了一點。
楚瑤動作頓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邊，最終放棄了往自己杯子里放粉。她輕輕將冒著熱氣的保溫杯放到自己那張冰冷的桌面上（靠近并排的縫隙處）。
氤氳的白汽頑固地沿著桌面向外擴散。
她屏住呼吸觀察。
幾秒鐘后。
旁邊趴在桌上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極其極其緩慢地、仿佛承受著地心引力巨大拉力般，向內側轉了……半個微米？露出了更多一點點的……頭發絲覆蓋下的、蒼白的耳朵邊緣？
一種微妙的心照不宣在楚瑤心里漾開。她不再遲疑，將那袋香濃可可粉，嘩啦啦全部倒進了那只空著的、散發著熱氣的保溫杯里。
濃郁的、廉價但溫暖的巧克力香氣瞬間彌漫開！霸道地占據了這小小的寒冷角落，甚至蓋過了舊紙張和墨水的沉靜味道。
水汽混合著可可粉在杯口盤旋。攪拌棒落下，輕輕攪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這一次，旁邊桌上的身影沒有任何不耐或者發出聲音。仿佛所有擾人的噪音都被那片正在升騰的可可暖霧所吞噬、融化了。
楚瑤看著杯子里的棕色漩渦慢慢平息，變成均勻醇厚的液體。她輕輕地拿起那只滾燙的杯子，手指被灼得微微發紅。
然后，在心跳微微加速的擂鼓聲中，她小心翼翼地，將這只盛滿了新煮好的、冒著濃郁香氣的熱可可奶茶的杯子——穩穩地、輕輕地——放在了兩張桌子并攏的那條縫隙中間，靠近林倦桌角的位置。
滾燙的杯底接觸冰冷的橡木桌面時發出一聲極輕的“嗒”。
幾乎是在同一瞬間！
旁邊那張桌上一直紋絲不動的、趴在書堆里的身影，仿佛被按下了某個解除石化的開關。
他的手臂從蜷縮的姿態極其自然地松開了。
那顆一直埋在書頁里的腦袋，開始像慢放的鏡頭般，一點點抬了起來。
動作很慢，但不再是被強行拉扯的僵硬。
被壓迫的臉頰上帶著清晰的紅印，頭發睡得亂糟糟地支棱著，幾縷劉海被壓得翹得更高。那張蒼白得過分的臉上還帶著濃濃的睡痕，眼角甚至有一點干涸的眼屎（楚瑤飛快地移開目光）。唯獨那雙剛剛掀開眼簾的眼睛，雖然依舊蒙著初醒的迷霧，混沌不堪，但那目光在睜開后極其短暫的無焦距狀態后，便如同被設定好的導航儀一般，在眼皮還半耷拉著的情況下，精準無比地——
掃過了桌角的縫隙。
視線掠過縫隙中那條微不足道的“三八線”，落在了緊貼著“線”的這邊，安靜佇立在冷硬桌面上、正散發著灼人熱氣與香甜氣息的白色保溫杯上。
杯子旁邊不到半寸，就是他那張冰冷、空落落、布滿雜亂書本的桌面。
兩片微啟的、沒什么血色的薄唇抿了一下，似乎在無聲地確認某種氣味分子的濃度。
他的眼神從混沌的迷霧中，清晰地聚焦在了那個與他桌面近在咫尺，又涇渭分明的……熱源上。
沒有驚異，沒有疑問。平靜得像是在確認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林倦不再猶豫。
他的手，從桌下伸了出來，動作依舊緩慢，卻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目的性。那蒼白細長的手指，越過了縫隙——沒有踏足楚瑤桌面的任何領地，只是精準地懸停在了杯子前。
停頓了半秒，仿佛在感知從杯壁輻射出來的熱浪強度。
然后，指腹和掌心一起，包裹住了杯子靠近頂端、溫度稍低的部分（杯蓋以下）。有些笨拙地，卻很穩當。
杯子被他從冰冷的縫隙邊緣端了起來。杯壁的熱度透過薄薄塑料迅速傳導到他的掌心皮膚，讓他微涼的手指不易察覺地蜷縮了一下。
他垂著眼，沒有看楚瑤的方向，也沒有低頭去喝。只是如同昨夜一般，將那杯熱騰騰、香噴噴的可可奶茶捧在了雙手之間。
溫熱的觸感順著手指、手腕、手臂的皮膚蔓延而上。
他重新將自己倚回椅背，姿勢松散了許多，仿佛那杯子的熱度為他冰封的軀殼注入了微弱的能量。眼皮依舊半垂著，目光落在前方虛無之處，唯有眼睫偶爾會因為杯口升騰的蒸汽撩撥而極其輕微地顫動一下。杯口的白汽環繞著他微微低垂的下頜，在他略顯蒼白的皮膚上投下淡淡的、暖色的光暈。
像是冰冷的雕塑被悄然涂上了一層溫潤的釉彩。
楚瑤看著他雙手抱著杯子安靜地暖手，看著他低垂的睫毛下被熱氣氤氳得模糊但異常平靜的側臉輪廓，那顆從早上就開始在雨中微微發緊的心臟，終于被一種溫軟的暖意填滿、鋪平。
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氣，肩膀徹底放松下來。回到自己這半邊桌子，也拿出自己那包珍珠奶茶粉，給自己沖了一杯。
兩杯同樣散發著騰騰熱氣的廉價奶茶，隔著一條幾乎不可見的縫隙，安靜地存在于相鄰的兩張書桌上。
林倦那邊是濃郁香甜的可可味。
楚瑤這邊是熟悉的珍珠紅茶味。
香氣無聲交匯，在冷空氣中彼此纏繞。
楚瑤捧著自己溫熱的杯子，小口喝著，視線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極其短暫地掠過那條窄窄的縫隙，落在那雙捧著杯子的、比平日多了些許溫度的手指上。
時間在書頁的翻動聲（有時來自別的角落，但他們這個角落只有保溫杯墊細微的嗡鳴和楚瑤偶爾翻書的沙沙聲）和兩股香氣交織中流淌。窗外的冷雨打在玻璃上，模糊了灰蒙蒙的天空。
不知過了多久。
楚瑤從設計類圖冊里抬起頭，活動了一下酸脹的脖頸。目光下意識地又飄向旁邊。
林倦的杯子還捧在手中，但他似乎又進入了某種介于睡眠和放空的“待機節能”狀態，眼神放空地看著前方某個固定的點。
楚瑤收回視線，看著自己桌面上攤開的設計草圖——她正在構思一個關于“平衡與不穩定”的課堂模型方案，需要運用到一點基礎的杠桿原理。物理是她的死穴，每次看教科書都像在看天書。她需要一本入門的、最好是帶圖解的物理書。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在周圍高大的書架間搜尋，眼神茫然。物理區的書架在對面那一排，遙遠得像隔著銀河。她輕輕嘆了口氣。
就在她準備認命起身，像個無頭蒼蠅一樣自己去闖那物理天書迷宮時——
“嗒。”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指節無意識敲擊桌面的聲音響起。
聲音就在旁邊！離她非常近！
楚瑤的心猛地一跳，瞬間扭頭看去。
不是她幻聽！
只見林倦那只捧著杯子的左手還在原處，杯子穩穩當當。但他那只原本隨意搭在自己腿上的右手，不知何時抬了起來。
此刻，他的右手懸停在楚瑤桌面內側邊緣的上方——僅僅懸停在她私人領域上方幾毫米高的地方，沒有越界。
他的指尖非常懶散、非常隨意地朝書架深處的某個方向點了一下。動作幅度很小，快得像是在趕走一只不存在的蚊子，卻又帶著一種指向性極強的篤定。
隨即，那根指向虛空的手指極其自然地收了回去，重新搭回到他的腿上，恢復了之前的靜止狀態。
整個過程中，他的頭沒有動，眼皮甚至都沒掀開多少，目光依舊停留在那個永恒縹緲的虛空點上。仿佛剛才那神來之筆的指路動作，只是他半夢半醒間一個毫無意義的神經抽動。
楚瑤怔住了。
她順著那只手剛才極其短暫指向的角度，看向對面那排高大、昏暗、塞滿了各種物理書籍的書架。目光在層層疊疊的書脊上快速掃描。
杠桿……基礎……圖冊……
她的眼睛猛地一亮！
在相對靠下、光線也稍微好一點的第四層書架，夾在幾本磚頭厚的力學專著中間，她看到了一本藍色封面的書！名字就叫——
《力的魔法：生活中簡單機械的圖解》！
封面上還畫著一個非常醒目的蹺蹺板圖標！
就是那本！
心臟像被一根羽毛輕輕搔了一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驚奇、感激和隱秘快樂的情緒瞬間漲滿胸腔。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也不管林倦那邊會不會嫌“吵”，腳步輕快地朝著那排書架奔過去。
等楚瑤像捧著寶貝一樣，把那本《力的魔法》圖冊抱回來時，她發現林倦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手里那杯可可奶茶不知何時已經被喝完，空杯子放在了旁邊凳子上（應該是他之前坐暖的地方），杯口朝下晾著。
而他本人，頭微微歪著靠在椅背上，雙眼緊閉，呼吸綿長均勻，似乎是……睡著了？或者再次進入了深度節能模式。
楚瑤輕手輕腳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她翻開圖冊，看著里面清晰生動的杠桿、滑輪圖示，又偷偷看了一眼旁邊那個睡得毫無知覺的身影。
嘴角的弧度壓都壓不住。
指尖下的書頁仿佛也被圖書館角落里那份無聲的溫暖浸透了，觸感異常清晰柔軟。
楚瑤拿起桌上自己那杯已經半溫的珍珠奶茶，喝了一大口。甜膩的奶茶混合著一點微涼的余味滑入喉嚨，卻莫名地化開一股持續不斷的暖流，悄悄染紅了她的耳尖。
她低下頭，開始認真地在設計草圖上勾勒起來。
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和旁邊那平穩勻長的呼吸聲，在暖氣微弱的嗡鳴中，構成了圖書館最安靜的角落。
窗外，雨絲不知何時，悄然無聲地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