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翌日,楚遠珩讓她做第一件事,便是陪他去皇陵祭奠母親。
楚遠珩跪在蒲團上,說起曾經那場戰爭。
九歲的孩童辰時還同母親撒嬌,黃昏卻親眼目睹她的血衣掛在城墻,肉泥被踐踏在馬蹄下......
八年來他一直在仇恨中度過,看著父王只有驍勇善戰之能,卻無治理之才,將宮殿管理得如同軍隊,下人犯一點錯,就被砍頭,連嬪妃都不斷往外出逃,殺的人多了,漸漸只剩下他一個子嗣。
他還說,林紓禾第一次抱緊他時,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溫暖。
那晚暴雨,暗衛與死士廝殺時,他竟體會到被人需要的感覺。
盡管,林紓禾不得已,盡管那只是寒毒的驅使。
可他就是貪戀這份溫暖。
林紓禾垂著頭,冷不丁問了句:“你是不是喜歡我?”
與宋承熙的七年,早已消磨她所有的感情,她甚至害怕,怕楚遠珩回答是。忽然,她有些后悔問出這句話。
楚遠珩淡笑一聲,透著些無奈:“是啊。”
林紓禾下意識反駁:“不,你定是沒嘗試過和別的女人......”
“我試了,這幾天她們抱著我,我卻滿腦子都是你。”
林紓禾一下啞口無言。
他們明明是最好的盟友,她幫他殺掉王上,他庇護她不被宋承熙帶走。
營帳中那個吻,她應該推開......寒毒發作時,應該離他遠遠的......
她心中有個窟窿,曾親手將住了七年的人挖出,那處還在不停冒血,裝不下一個人。
楚遠珩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輕笑一聲,“看來姐姐不打算負責了。”
他站起身,伸手欲將林紓禾拉起。
林紓禾忽然道:“我曾嫁過別人,已為人妻?!?/p>
楚遠珩手心微頓,嗤笑:“嫁給宋承熙那個蠢貨么?”
林紓禾倏然抬頭,“你…都知道了?”
“所以姐姐還愛他,即使他將你送來和親,又棄你于不顧?”
每一句都像是割在心口,血淋淋地疼。
“不,我早就不愛他了,只是…”
楚遠珩接過話:“只是生理反應,每次又不得不想起他。姐姐,給我個機會,我可以取代他,將他從你的生活里抹除,以后只記得我一個......”
話還沒說完,林紓禾就驚慌失措地跑了。
她怕極了。
具體怕什么,她說不清楚。
也許怕忘記先前的痛楚,也許怕有人毫無征兆地闖入生活,更怕心口那個窟窿被悄無聲息地填滿......
回到宮殿,林紓禾將自己悶在房間。
楚遠珩很知分寸,接連幾日沒再找她。
可他答應了三件事,如今還剩兩件,林紓禾既希望他來,又害怕與他共處。
那天早朝,朝臣們吵得不可開交,楚遠珩走了都沒人發現。
他渾身透著疲憊,不知不覺走到林紓禾房外。
望著林紓禾安靜的睡顏,忍不住將她搖醒。
林紓禾時時刻刻擔心楚遠珩來找她,愣是幾個晚上都沒睡好,好不容易睡穩,這天更是睡得不知身處何地。她微微睜開眼,眼皮沉重,又閉上了。
楚遠珩無法,掀開被子鉆了進去。
二人摟著睡得昏天黑地,直到下人來送洗手水盆,下人驚呼一聲,吵醒了二人。
林紓禾醒來見被窩多了個人,差點沒忍住將人踹下床。
楚遠珩攥住她的腳,“我問你了,能不能一起睡,你嗯了一聲?!?/p>
可憐兮兮的,活像她欺負了他似的。
林紓禾莫名其妙道了個歉。
經早上這么一鬧,她也不擔心同他共處了。
頂多就是,誰吃誰豆腐而已。
只要楚遠珩不再提喜歡,她什么事都可以做。
沒一會,楚遠珩提出第二件事,便是陪他去山野散步,在這個本該上朝的時辰。
綠草松軟,風掠微寒,林紓禾問:“為何不去上朝?”
楚遠珩倒毫不避諱,說起朝中政事。
上次林紓禾鬧著去陪葬,張閣老罔顧律法將她送進皇陵殺門,楚遠珩已經給足了面子,念及舊情,將他打入地牢編纂年歷。
可張閣老心懷不滿,即使在獄中,照樣聯合眾多舊臣打壓他。
楚遠珩此刻才明白,先王為何暴/政,不暴/政根本壓不住這些武將舊臣。
南疆滿朝,多武少文,大多是跟著王上的舊部,本就沒有治理國家之力,整天揪著些雞毛蒜皮爭來爭去,實在沒意思得很。
無一人提起民生,無一人敢言革新。
他提出的效法北朝,卻被穩居高位之人暗中瓦解。
這個不到十萬人的國,已是強弩之末,甚至不曾輝煌。乃至八年前,就是手下敗將,逃到邊疆自立為國罷了。
僅憑他一人,無力回天,上不上朝又有什么意義?
林紓禾望著他悲切的神色,直覺應該抱一抱他,自己無能為力,只能給予一絲溫暖的安慰。
可她想起什么,手硬生生止住,垂下頭,不再看他。
楚遠珩眸子微閃,腳下一絆,跌下山坡。
林紓禾一驚,眼疾手快地去拉他,卻被楚遠珩手心一帶,二人齊齊滾落在山坡草地上。
坡勢很緩,緩到林紓禾看清楚遠珩眸子中一絲狡黠。
她氣憤地松開手,正要起身。
楚遠珩復而將她拉下。
“姐姐?!?/p>
“能不能抱我一下,清醒的,不是被迫的擁抱。”
那一刻,林紓禾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恐怕除了母親,再沒人如這般擁抱他,他們或她們要么為權,要么利益熏心,就連她自己,也是因寒毒借他驅寒。
林紓禾伸出手,坦然將他擁在懷里。
彼此胸腔的跳動,隔著衣料傳遞,分不清哪一聲是誰的。
秋風微寒,二人抱了很久很久,久到落日歸山,久到林紓禾不敢抬頭,去看楚遠珩的眼睛。
此時,與這份安謐不同,遠在千里的京城躁動起來。
宋承熙連夜不休策馬數日,中途卻被人攔下,惡斗一番,半月才回到京城。
終是來遲,玉璽已消失不見。
他勒馬停城門腳下,忽然不知誰喊了一句。
“太子殿下從南疆回來了!”
“聽說殿下不僅打探了南疆賊子軍力,還奪回先皇玉璽,恭迎太子殿下回京!”
緊接著齊刷刷地一片,“恭迎太子殿下回京!”
為首的虞婉兒一身錦衣華服,似是等待已久。
她笑盈盈上前,接過宋承熙的披風,附身悄聲道:“殿下,妾已打探清楚,玉璽落至五皇子手中。”
宋承熙別有深意看了她一眼。
他罔顧冊封大典,不辭而別,歸來卻有人替他找好借口,那人亦替她自己造勢。
因為一路上,無人不對虞婉兒敬重行禮,仿佛她是百姓們心口不宣的,賢惠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