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畢業典禮的決絕陽光滾燙，帶著六月特有的粘稠感，
從明德大學禮堂高大的穹頂玻璃窗里潑灑進來，落在攢動的人頭上。
空氣里浮動著汗水的咸味、廉價學士袍的化纖氣味，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青春即將散場的躁動與離愁。畢業典禮的喧囂聲浪一波接著一波，
嗡嗡地撞擊著耳膜。“江臨！江臨！這邊！”室友大劉的聲音穿透人墻，
帶著一種發現新大陸般的興奮。我費力地撥開幾個正忙著整理方帽流蘇的同學，循聲望去。
人群縫隙間，蘇晚像一株驟然挺立的白色水仙，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
她今天也穿著寬大的學士袍，可那身姿依舊挺拔清瘦，
仿佛這厚重的袍子也壓不彎她骨子里的那股韌勁兒。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深藍色的、厚厚的東西，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我的心跳，
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幾乎是下意識地，我抬腳就要朝她那邊擠過去。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我們從穿開襠褲、拖著鼻涕在同一個家屬大院里瘋跑開始，
就牢牢地綁在了一起。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像兩條纏繞生長的藤蔓，密不可分。
那些一起啃過的習題冊，一起逃過的課，一起在操場看臺上分享過的冰棍兒，
還有…那個關于冰島極光的約定。我記得很清楚，是在高二某個晚自習停電的夜晚，
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她趴在課桌上，眼睛亮得驚人：“江臨，等我們大學畢業，
一定要一起去冰島！去看真正的極光！拉鉤！” 我勾住她微涼的小指，
心里漲滿了對未來的篤定。“江臨學長！”手臂上猛地傳來一股溫熱柔軟的力道，
像藤蔓一樣纏了上來，帶著一股甜膩的、有些陌生的香水味。是林薇薇。
她不知何時已經擠到了我身邊，臉上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帶著依賴感的甜笑，
微微仰頭看著我，眼睛里仿佛盛著碎鉆。“學長，你答應過今天陪我去面試的呀！
就是市中心那家新開的咖啡廳，時間快來不及了哦！”她的聲音清脆又帶著點撒嬌的意味，
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蕩開了我所有奔向蘇晚的沖動。我的身體僵了一下，
視線被林薇薇那張精心描畫過的、充滿新鮮活力的臉牢牢抓住。她身上的氣息，
她看我的眼神，她那種毫不掩飾的依賴和崇拜，都像一塊巨大的磁石，
散發著與蘇晚那沉靜如水的陪伴截然不同的、令人眩暈的吸引力。這種新奇感，
在最近幾個月里，幾乎讓我沉溺。“……啊，對。”我有些遲鈍地應了一聲，
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不遠處的蘇晚。她站在那里，原本挺直的背脊似乎有那么一瞬間的僵硬，
像被無形的重物壓了一下。方才那點因為看見我而燃起的光芒，
在她深棕色的瞳孔里迅速黯淡、熄滅下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連漣漪也吝于泛起。
她定定地看著我，又看了看緊貼在我胳膊上的林薇薇，眼神空茫得像穿過我們，
落在了某個遙遠的、不可知的點上。那深藍色的厚冊子在她手里，像一塊沉重的墓碑。
幾秒鐘，短暫又漫長。她忽然動了。不是向我走來，而是微微側過身，
用一種近乎決絕的姿態，
將那個深藍色的冊子輕輕擱在了旁邊一張堆滿雜物、搖搖欲墜的桌子上。動作很輕，
輕得像放下一片羽毛，卻又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沉重。然后，她轉身。
寬大的學士袍下擺劃出一個利落的半弧，沒有再看我一眼，徑直撥開喧囂的人群，
朝著禮堂側門那一片明亮得刺眼的光暈里走去。陽光在她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蘇晚！”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胸腔里有什么東西猛地揪緊，帶著撕裂的痛楚。
可她消失得太快了。那道門外的白光吞噬了她的背影，只留下禮堂里鼎沸的人聲和汗味，
以及我身邊林薇薇疑惑的輕喚：“學長？你怎么了？我們快走吧，真的要遲到了！
”手臂上林薇薇的溫度還在，那甜膩的香氣也固執地往鼻腔里鉆，
可我的心卻像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塊，空落落的，灌滿了禮堂里燥熱的風。
我幾乎是失魂落魄地被林薇薇半推半拉地擁出了禮堂，走向另一個方向。直到坐進出租車，
窗外熟悉的校園風景飛速倒退，我才猛地想起那張孤零零被遺棄在雜物桌上的深藍色冊子。
它像一個被遺忘的詛咒，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薇薇，”我喉嚨有些發干，
“你…剛才看到蘇晚放在桌上的那個本子了嗎？”林薇薇正低頭整理著裙擺，聞言抬起頭，
臉上是毫無破綻的困惑和一點點恰到好處的無辜：“啊？什么本子？沒注意呀。
蘇晚學姐她…是不是不太高興？我看她好像不太想理人。”她歪了歪頭，
語氣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學長，你別多想啦，畢業季嘛，大家心情都復雜。
”她的話像一層薄薄的紗，試圖掩蓋住某些呼之欲出的真相，
也輕易地安撫了我心底那點微弱的、不合時宜的愧疚。是啊，畢業了，
大家情緒波動大很正常。蘇晚向來懂事，大概只是…有點失落？回頭找個機會再哄哄她吧。
我把頭靠向冰涼的車窗，試圖驅散心頭那莫名的不安，
也任由林薇薇溫熱的手重新覆上我的手背。那個深藍色的冊子，
連同蘇晚最后那個空茫決絕的眼神，就這樣被我暫時封存在了記憶的某個落灰角落，
仿佛從未存在過。2 物欲旋渦的沉淪時間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鍵，
在城市的霓虹閃爍和日復一日的忙碌中無聲滑過。畢業的喧囂塵埃落定，我和林薇薇的關系，
也在這座城市的水泥森林里迅速扎根、生長，以一種我未曾預料到的速度和方式。
林薇薇成了我生活中最鮮艷的那抹色彩。她熱情、主動，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無時無刻不渴求著我的關注和陪伴。她會突然出現在我公司樓下，
帶來精致的下午茶；會在深夜撒嬌說想吃城西那家限量供應的蛋糕，
寓租金、水電費、那些價格標簽足以讓我咋舌的包包和裙子…賬單如同流水般匯入我的賬戶，
再無聲無息地流走。每一次她眨著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用甜得發膩的聲音說：“親愛的，
這個月手頭有點緊…”，或者“江臨你看這個包，是不是寫著我的名字？”，
我心底那點微弱的掙扎就會被一種奇異的滿足感覆蓋——我在被需要，被依賴，
被熱烈地愛著。這種全新的體驗，像一種會上癮的毒藥，麻痹了我所有的警惕。“江臨，
你看！好看嗎？”林薇薇又一次像只快樂的小鳥般撲到我面前，
手里拎著一個嶄新的、閃著鱷魚皮紋冷光的鉑金包，LOGO大得刺眼。她原地轉了個圈，
長發飛揚，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我看著那包，胃里莫名地有點抽搐。這個包的價格，
幾乎是我這個季度項目獎金的一大半。我扯出一個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嗯，好看。
你開心就好。”“我就知道你最好啦！”她踮起腳尖在我臉頰印上一個響亮的吻，
濃郁的香水味瞬間包裹了我，“對了親愛的，我爸媽下周末想請你來家里吃個飯，
正式見個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期待。見家長。這三個字像一記重錘，
敲得我有些恍惚。進度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可看著她熱切的眼神，
那句“是不是太快了”在喉嚨里滾了幾滾，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一種沉甸甸的、名為責任的東西壓上了肩頭。我點點頭：“好，我一定準時到。
”接下來的一周，我像個陀螺一樣高速旋轉。
為了給未來可能的“岳父岳母”留下最好的印象，
也為了填補林薇薇那似乎永遠填不滿的物欲，我拼了命地工作。加班到深夜成了常態，
咖啡因成了續命的良藥。身體的疲憊像潮水般累積，而心底某個角落，
那個被遺忘的深藍色影子，偶爾會在午夜夢回時模糊地閃現，帶來一陣尖銳卻短暫的刺痛，
很快又被現實的沉重壓力所淹沒。周五傍晚，天空陰沉得如同潑了墨，
悶雷在厚重的云層后沉悶地滾動。連續熬了三個通宵，我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
像有兩把小錘子在不停敲打。剛結束一個冗長的電話會議，郵箱里又堆滿了亟待處理的文件。
手機屏幕亮起，是林薇薇發來的信息，一串撒嬌的抱怨和餐廳地址，
提醒我別忘了明天的家宴。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攫住了我。我需要透口氣。鬼使神差地，
我抓起車鑰匙，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公寓，而是漫無目的地開著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
霓虹燈在雨霧中暈開模糊的光斑。等我反應過來時，
車子已經停在了大學時代常去的那家小酒館門口。
這里承載了太多和蘇晚有關的記憶——慶祝考試結束的歡呼，失意時的借酒澆愁，
還有無數次我們肩并肩坐在角落，安靜地分享一瓶啤酒。
館里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麥芽發酵的酸香、陳舊木頭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煙味。
燈光昏暗，人聲嘈雜。我徑直走到吧臺最深處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要了一打冰啤酒。
我需要酒精，需要它來麻痹緊繃的神經和心底那股莫名的、無處安放的恐慌。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刺激和更深的麻木。一杯接一杯，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
在喧囂的背景音里越飄越遠。眼前的光影開始扭曲晃動，吧臺上方那盞暖黃的吊燈，
模糊成了記憶里家屬大院夏天傍晚的路燈。燈下似乎有個小小的身影，扎著羊角辮，
倔強地等著誰……不知過了多久，我趴在冰冷的吧臺上，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手機在口袋里執著地震動著，屏幕明明滅滅，映著“薇薇”兩個字，一遍又一遍，
最終歸于沉寂。3 宿醉后的真相頭痛欲裂。像有一把生銹的鋸子在腦子里來回拉扯，
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沉悶的鈍痛。我掙扎著睜開沉重的眼皮，
刺眼的光線從厚重的窗簾縫隙里擠進來，瞬間又讓我痛苦地閉上。
宿醉的惡心感在胃里翻江倒海。我這是在哪？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品觸感。
我費力地轉動僵硬的脖子，視線艱難地對焦。床頭柜上放著一杯水，
旁邊是幾片白色的醒酒藥。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混雜著一絲…極其熟悉的、清冽的雛菊香氣？這個念頭剛冒出來，
就被一陣尖銳的開門聲打斷了。“醒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我悚然一驚，循聲望去。
蘇晚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碗，站在臥室門口。她穿著簡單的家居服，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后，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疏離得像看一個陌生人。
那清冷的氣息瞬間驅散了房間里最后一絲若有若無的雛菊幻影。“蘇…蘇晚？
”我喉嚨干得發疼，聲音嘶啞，“我…我怎么會在這里？
”“昨晚你像個死人一樣趴在‘老地方’吧臺上，老板打不通你電話，只能打給我。
”她把碗放在床頭柜上，里面是熬得濃稠的白粥，散發著米香。“喝了吧。”語氣平淡無波，
沒有一絲溫度，仿佛在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義務。“謝…謝謝。
”巨大的尷尬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我掙扎著想坐起來，
全身的骨頭卻像散了架一樣酸痛無力。“不必。”她打斷我，轉過身，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
“喝完收拾好就離開。鑰匙放在桌上。”她走向門口，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就在她的手即將碰到門把時，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蘇晚！昨晚…我是不是說了什么？
或者…做了什么？”宿醉的記憶是一片空白，這空白讓我心慌意亂。
她的背影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像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
蕩開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她沒有回頭，沉默在房間里彌漫，沉重得讓人窒息。幾秒鐘后，
她極其緩慢地側過一點臉，線條優美的下頜線繃得緊緊的。“你，”她的聲音很輕，
卻像淬了冰的針，一根根扎進我的耳膜，“一直在叫‘薇薇’。”說完，
她毫不猶豫地拉開了房門，走了出去。門“咔噠”一聲輕響，在我身后合攏，
隔絕了那個清冷的背影，也隔絕了我所有未出口的疑問和解釋。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還有那碗漸漸冷卻的白粥。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她身上那股清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