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胎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發(fā)出瀕死般的尖銳嘶鳴,緊接著,
是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撞擊聲。那聲音不響亮,卻像一把冰冷的鈍器,
狠狠砸在人的耳膜上,又順著骨頭縫鉆進腦子里。幾乎在同時,
一聲短促、凄厲到變了調(diào)的尖叫撕裂了黃昏沉悶的空氣,又像被驟然掐斷,
留下死一般的寂靜余韻??Х葟d臨街的巨大落地窗猛地一震,細小的灰塵簌簌落下。
我的指尖還殘留著剛才那杯冰美式的沁涼,此刻卻像被那聲撞擊燙到,猛地一縮。
心臟毫無征兆地狠狠撞向肋骨,沉悶的鈍痛瞬間蔓延開,攫住了呼吸。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
猛地從那張坐了太久的椅子里彈了起來,
帶倒了桌上那杯已經(jīng)冷透、被我澆在手機屏幕上的咖啡。
深褐色的液體在米白色的桌布上迅速洇開一片丑陋的污漬,黏膩地滴落在地面,
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嗒、嗒聲。周圍的人聲、杯碟碰撞聲,所有細碎的背景音,
都在那聲尖叫后消失了。時間被拉長、扭曲,像凝固的糖漿。幾秒鐘的死寂之后,
人群才像被解凍般猛地騷動起來?!袄咸?!撞人了!”“快!快打120!”“誰去看看?
流了好多血!”紛亂的腳步和驚惶的議論聲浪般涌來。我像被釘在原地,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退得干干凈凈,四肢冰涼麻木。
目光死死地黏在窗外那片混亂的中心——人行橫道邊緣,
一個穿著淺灰色風衣的頎長身影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勢蜷縮著,一動不動。
刺目的鮮紅正從他身下汩汩流出,像一條絕望的小溪,迅速染紅了灰暗的地面。
那風衣的顏色…那身形…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響,
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空曠的顱腔內(nèi)瘋狂撞擊。一個名字在混亂的意識邊緣瘋狂閃爍,
帶著撕裂一切的恐懼,卻像被無形的屏障阻隔,怎么也無法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江臨……” 干澀的喉嚨里,終于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jié),輕得連我自己都聽不清。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徹底淹沒。我踉蹌著,
幾乎是撲向那扇隔絕著生與死的玻璃門,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用力推了好幾次,
才跌撞著沖入那片混亂的漩渦里。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橡膠摩擦后焦糊的氣息,
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死死堵在喉嚨口?!敖R!”這一次,聲音沖破了喉嚨的禁錮,
尖銳得變了調(diào)。我撲跪在那片刺目的鮮紅旁邊,冰冷的柏油路透過薄薄的衣料刺入膝蓋。
他緊閉著眼,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像一尊失去生命的大理石像。
那件我熟悉的淺灰色風衣下擺,已經(jīng)被粘稠的暗紅浸透。我的手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
不敢觸碰他,仿佛一碰他就會徹底碎裂??謶窒駸o數(shù)冰冷的毒蛇,纏繞住我的心臟,
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它勒爆。“江臨…你看看我…江臨…” 我徒勞地呼喚,聲音哽咽破碎,
被周圍巨大的喧鬧聲輕易吞噬。有人試圖拉開我,但我死死地盯著他毫無生氣的臉,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藍紅交替的光撕裂了黃昏的暮色。穿著熒光綠制服的身影快速分開人群,
動作專業(yè)而迅捷地將他抬上擔架。車門“砰”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所有探究的目光和嘈雜。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麻木地跟著擠上了救護車后座狹窄的空間。
車廂里充斥著消毒水和血腥混合的怪異氣味。擔架上的他依舊無聲無息,
只有旁邊監(jiān)護儀上微弱而紊亂的線條,證明著生命還在極其脆弱的邊緣掙扎。
每一次線條的波動,都牽扯著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醫(yī)生和護士神情凝重,
語速飛快地交流著各種儀器參數(shù)和指令?!把獕撼掷m(xù)下降!”“準備加壓輸血!
”“頭部CT必須快!懷疑顱內(nèi)出血!”那些冰冷的術(shù)語像冰錐,一下下鑿在我的心上。
我蜷縮在角落,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鐵銹味。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
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一滴一滴砸在緊握成拳的手背上。
巨大的恐懼和悔恨如同兩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
就在剛才…就在幾分鐘前…我還坐在這條街對面的咖啡廳里,對著他發(fā)來的那條短信,
憤怒得渾身發(fā)抖。第十次了。那個靠窗的老位置,像一張巨大的嘲諷海報。
服務生第三次帶著職業(yè)化的、混合著一絲不易察覺同情的微笑走過來:“小姐,
需要再續(xù)杯嗎?或者…點些吃的?
”他的目光掃過我面前那杯早已冷透、表面凝結(jié)了一層難看油脂的卡布奇諾,
還有旁邊孤零零擺放著的、明顯是雙人份的甜品菜單。“不用了,謝謝?!蔽业穆曇舾蓾?/p>
擠出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虛假的微笑。目光再次投向手機屏幕,
時間無情地跳動著:18:47。距離我們約定的六點半,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七分鐘。
窗外的天色由淡金轉(zhuǎn)為沉郁的灰藍,城市華燈初上,流光溢彩,映在冰冷的玻璃上,
卻照不進這個角落的黯淡。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屏幕,點開那個熟悉的對話框。
上一次對話還停留在一個小時前,我發(fā)過去的:“快到了嗎?給你點了你喜歡的栗子蛋糕。
” 后面跟著一個跳躍的、充滿期待的笑臉表情。沒有回復。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著,
悶悶地發(fā)脹。我端起那杯冷掉的咖啡,指尖感受著杯壁傳來的涼意,
試圖壓下心頭那股翻涌的焦躁。咖啡的苦澀在口腔里彌漫開,
卻壓不住記憶深處那些尖銳的碎片。第一次,他說:“薇薇,抱歉!
公司臨時有個跨國視頻會議,老板親自盯著,走不開!下次,下次我請你吃大餐賠罪!
” 電話那頭背景嘈雜,他語速快得像在趕火車。我捏著精心準備的電影票,
在影院門口站到散場,初秋的晚風第一次讓我覺得刺骨。那時,我選擇相信,
還安慰他工作要緊。第二次,他說:“在路上了,真的!車被蹭了一下,在處理,馬上!
” 結(jié)果我等了兩個小時,等到餐廳打烊,服務生收拾桌椅的碰撞聲格外刺耳。
他匆匆趕來時,風衣領(lǐng)口內(nèi)側(cè),蹭著一抹不易察覺的、陌生的、帶著甜膩香氣的口紅印。
我盯著那抹刺眼的紅,質(zhì)問的話在舌尖滾了滾,最終被他疲憊的擁抱和一句“倒霉催的,
跟人扯皮半天累死了”堵了回去。他身上的香水味,不是我送的木質(zhì)香調(diào)。那晚,
他睡得很沉,我睜著眼看了一夜天花板。
窮:客戶突發(fā)奇想要方案、老同學失戀喝到不省人事需要他送回家、車子半路拋錨…每一次,
他都帶著愧疚,有時是匆忙買來的、并不合我心意的花束,
有時是深夜趕來的、帶著一身酒氣的擁抱。他的吻落下來,帶著急切和某種試圖掩飾的安撫。
黑暗中,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溫度,皮膚相貼時,心里卻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模糊而冰冷。
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睜著眼,淚水無聲地浸濕鬢角。他的懷抱越緊,
那種抓不住的虛無感就越強烈。第九次,就在上周。他發(fā)來信息:“薇薇,
我媽突然心臟不舒服,我得趕緊送她去醫(yī)院!對不起,寶貝!
” 后面跟著三個心碎的哭臉表情。我握著手機,站在約好的藝術(shù)展門口,
看著精心打扮過的情侶們成雙入對地走進去,陽光明晃晃地照在我身上,
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我撥通了他家里的座機,接電話的是他媽媽,聲音中氣十足,
帶著打麻將贏牌的興奮:“薇薇啊?找小臨?他剛出門沒多久啊,說跟朋友聚聚!這孩子,
周末也不著家……” 電話那頭的喧鬧背景音,像針一樣扎進我的耳朵。那一刻,
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我刪掉了手機里所有和他的合影,只留下最后一張,
我們第一次約會時拍的,照片里他笑得毫無陰霾。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從第一次失約開始,
就已經(jīng)悄然變質(zhì)了。而今天,是第十次。手機屏幕突兀地亮起,伴隨著短促的震動。是江臨。
屏幕上跳出的信息簡短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臨時有事,走不開。下次補償。抱歉。
”沒有解釋,沒有安撫,只有冰冷的、重復了十次的“抱歉”。
一股冰冷的、夾雜著巨大荒謬感的怒火,猛地從腳底直沖頭頂,
瞬間燒盡了所有殘存的、卑微的期待。血液在太陽穴突突地狂跳,眼前甚至短暫地黑了一下。
所有的委屈、猜疑、被一次次輕賤的憤怒,在這一刻徹底決堤?!跋麓??江臨,沒有下次了。
”我盯著那行字,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心驚的決絕。幾乎是憑著本能,
我猛地端起面前那杯冰冷的、早已失去香氣的咖啡,手腕一揚,
深褐色的液體帶著一股宣泄般的狠勁,嘩啦一聲,全部潑在了手機屏幕上!
水珠順著光滑的屏幕流淌下來,瞬間模糊了那條冰冷的短信,
也模糊了屏幕背景上我們曾經(jīng)甜蜜的合影。咖啡的污漬迅速蔓延,像一塊丑陋的傷疤。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我撐著桌子站起身,腿有些發(fā)軟,
但脊背卻挺得筆直。一種混合著巨大痛苦和奇異解脫感的虛脫席卷全身。夠了。真的夠了。
十次等待,十次落空,像十記響亮的耳光,終于把我徹底打醒。就在我深吸一口氣,
準備徹底轉(zhuǎn)身離開這個埋葬了我無數(shù)次期待的位置時——“吱嘎——?。。?/p>
”刺破耳膜的剎車聲,緊接著是那聲沉悶到令人窒息的撞擊。
回憶的碎片在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中戛然而止,被殘酷的現(xiàn)實碾得粉碎。急救室門外,
慘白的頂燈將等候區(qū)的長椅照得一片冰冷死寂。
塑料座椅的硬度和冰涼透過單薄的衣料滲入骨髓。我蜷縮在角落里,雙手緊緊抱住膝蓋,
指甲深深掐入手臂的皮肉,
試圖用那一點銳痛來抵御心底那無邊無際、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慌和寒冷。
每一次急救室門上方那盞刺眼的紅燈閃爍一下,都像有冰冷的針扎進我的瞳孔,
心臟隨之狠狠一抽。時間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難熬。
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走廊盡頭偶爾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或壓抑的哭泣聲,更襯得這片區(qū)域的空曠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小時,也許是永恒。那扇沉重的、隔絕著生死的大門,
終于緩緩地向內(nèi)打開了。穿著綠色無菌手術(shù)服的醫(yī)生走了出來,神情疲憊,
口罩上方的眼神凝重得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他徑直朝我走來,腳步沉重。
我像被無形的線猛地提起,僵硬地從冰冷的椅子上彈了起來。雙腿虛軟得幾乎支撐不住身體,
只能死死抓住旁邊冰冷的金屬椅背,指甲在光滑的漆面上刮出細微刺耳的聲音。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退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涼。我張了張嘴,
喉嚨卻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地盯著醫(yī)生的眼睛,
試圖從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捕捉一絲微弱的希望。醫(yī)生在我面前站定,摘下口罩。
他的嘴唇緊抿著,眉心刻著深深的溝壑。他避開了我絕望的目光,微微垂下了眼瞼,
動作沉重地搖了搖頭。那一個細微的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卻在我心上轟然砸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皩Σ黄穑贬t(yī)生的聲音低沉沙啞,
帶著一種見慣生死的疲憊和無力,“我們盡力了。顱腦損傷太重,
多處臟器破裂…送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后面的話,模糊了,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世界瞬間失聲,只剩下尖銳的耳鳴在顱腔內(nèi)瘋狂肆虐,撕扯著每一根神經(jīng)。
“盡力了”…“顱腦損傷”…“多處臟器破裂”…這些冰冷的詞語,
每一個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早已麻木的心上。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轉(zhuǎn)。
冰冷的椅背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我雙腿一軟,整個人像一袋被抽空了骨頭的面粉,
直直地向冰冷堅硬的地面栽去。意識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冰冷的海水瞬間沒頂。
……意識像是從極深的海底艱難地向上浮潛,每一次掙扎都耗盡了力氣。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試圖掀開都伴隨著一陣劇烈的眩暈和惡心。
鼻腔里充斥著消毒水和某種清潔劑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
是醫(yī)院被單特有的、洗得發(fā)硬的棉布質(zhì)感。我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簾。
視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色,過了好幾秒才勉強聚焦。慘白的天花板,慘白的墻壁,
還有床邊輸液架上懸掛的透明液體,正一滴一滴,緩慢而冰冷地墜入下方的軟管。
我躺在病床上。左手手背上貼著膠布,連著細細的輸液針頭。記憶的碎片帶著尖銳的棱角,
猛地扎了回來——刺耳的剎車聲,刺目的鮮血,擔架上毫無生氣的臉,
醫(yī)生沉重的搖頭……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我瞬間蜷縮起來,
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吧蛐〗悖磕阈蚜??”一個溫和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穿著淡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姑娘站在床邊,手里拿著一個病歷夾,臉上帶著職業(yè)性的關(guān)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