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哥哥，你要當爸爸啦。新年的第一縷陽光尚未完全鋪滿城市，
我的體內似乎已悄然迎來了春意。驗孕棒上，兩道鮮明的紅線躍然其上，
猶如兩朵熾熱的小火苗，在我心中熊熊燃燒。那一刻，
窗外冬日的陰霾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散，
灰蒙蒙的天空在我眼中竟奇跡般地鍍上了一層璀璨的金輝。我幾乎是屏住呼吸，
手指微微發顫地撥通了李德善的電話。「哥哥……」聲音出口，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
「你……現在方便嗎？」電話那頭傳來快速敲擊鍵盤的清脆聲響，那是他工作的背景音。
「寶寶，稍等十秒，馬上搞定這個 Bug……好了！」鍵盤聲驟停，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專注后的松弛，「怎么了？聽起來不太對？」「是好事……好事呢。」
我努力穩住聲音，想讓這個時刻更莊嚴些，可笑意卻止不住地從心底蔓延上來，「哥哥，
你要……你要當爸爸了。」世界安靜了。幾秒鐘后，電話里傳來一聲短促、難以置信的抽氣，
接著是巨大而沉悶的撞擊聲，混雜著同事隱隱的驚呼和椅子翻倒的聲音。「喂？哥哥？
你怎么了？」我的心瞬間被攥緊。「沒……沒事！」他聲音再度響起，
夾雜著劫后余生的狂喜與一絲尷尬的狼狽，「剛……剛太激動，
直接從人體工學椅上彈起來撞到桌子了！等著，我馬上請假回來！等我！立刻！馬上！」
電話里傳來他匆忙收拾東西、語無倫次地對同事喊「家里有急事」的聲音。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我已經睡醒一覺了。門被推開時帶著冬日清冽的風。
李德善裹挾著室外寒氣沖進來，身著常穿的深色羽絨服與牛仔褲，發絲略顯凌亂，
鼻梁上依舊架著那副防藍光的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
像剛修復完最復雜的代碼一樣充滿成就感。脫掉了沾滿寒氣的外衣。他幾步跨到我面前，
那雙總是冷靜分析問題的眼睛此刻盛滿了純粹的、孩子般的狂喜。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猛地蹲下身，雙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環抱住我，
臉頰緊緊貼在我依舊平坦的小腹上。「真的？」他仰起頭看我，聲音悶悶的，
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眼鏡滑落一點也顧不上扶。我笑著點頭，
手指輕輕推了推他的眼鏡：「真的。」他維持著那個姿勢良久，
仿佛在傾聽一個比最精妙的算法更神秘的回響。然后，他霍然起身，一把將我抱起，
在客廳里笨拙又歡快地轉圈，像個解出了世界難題的程序員。「哈哈！我要當爸爸了！」
笑聲在小小的空間里回蕩。他輕輕將我放下，額頭緊貼著我的額頭，鼻尖輕觸我的鼻尖，
溫熱的呼吸在我們之間交織纏綿。「林婧，」他喚我的名字，鄭重得像在提交最終版本，
「我們結婚。馬上！我要讓所有代碼都知道，我升級了！是……是這個小家伙的爸爸！」
他的手掌再次覆蓋在我的小腹，那里似乎真的開始有了微弱的暖意。喜悅迅速蔓延。
電話那頭的雙方父母驚喜萬分。李德善的母親，王素芬阿姨，
聲音在電話里拔高了好幾度：「真的？哎喲我的老天爺！太好了！太好了！兒子，
你可不能再熬夜了！好好照顧婧！婚禮！對，得趕緊操辦起來！」接下來的日子，
空氣里飄浮著蜜糖與咖啡因混合的氣息，他依然需要加班，但盡量壓縮。
我們像兩只優化算法的程序，在巨大的幸福巢房里高效運行。在婚紗店的璀璨燈光下，
我身著潔白無瑕的緞面婚紗，緩緩轉身，宛如仙子下凡。
李德善穿著臨時套上的、略有些皺的襯衫，可能是昨晚加班穿的。外面罩著羽絨服，
局促地站在一旁，像個闖入藝術畫廊的極客，眼神卻亮得驚人，
只會傻傻地重復：「完美……邏輯完美。」
他修長的敲代碼的手小心翼翼地撫過裙擺細膩的布料，帶著一種近乎嚴謹的珍視。
婚禮策劃師的辦公室里堆滿了畫冊，我們頭碰頭擠在一起，用項目管理的思維討論流程。
他偷偷在桌下握住我的手，指尖在我掌心輕輕畫著圈，低聲說：「都聽你的，
只要最后站在我對面的是你，就是最優解。」每一次產檢，他必定提前協調好工作，
緊張兮兮地對著 B 超單上的數據研究半天，
小心翼翼地詢問醫生：「這些數值的微小變動，是否仍處于正常的波動范疇內？」夜里，
他習慣性地將溫熱的大手覆在我小腹上，
仿佛在溫柔地守護著一段正在緩緩編織的、至關重要的生命代碼。二、致命雨夜歸途。
命運的黑手，總是在程序運行最穩定時，注入一段致命的惡意代碼。
那個一月中異常寒冷的深夜，
手機尖銳的嗡鳴撕裂了滿屋為婚禮采購的彩色氣球和散落的喜帖草稿。
屏幕上跳動著陌生的號碼，一種冰冷的、不祥的直覺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沉甸甸地往下墜。
「喂？是林婧女士嗎？」一個陌生的、帶著職業性急促的男聲傳來，「這里是市急救中心。
李德善先生出了嚴重車禍，正在送往省立醫院搶救！情況非常危急，請家屬立刻過來！」
電話從我手中滑落。世界的聲音瞬間被抽離，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轟鳴。
我跌跌撞撞地沖出家門，凜冽的寒風像刀子刮在臉上。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他在等我！
他必須等我！
一起看嬰兒床的測評報告……省立醫院急診中心特有的消毒水味混合著隱約的鐵銹般的氣息。
慘白的燈光下，人影幢幢。我仿佛失去了靈魂，機械地跟隨護士，
猛地推開手術室那扇沉重的門，門口紅燈如利刃般刺眼。眼前的景象讓我的呼吸瞬間停滯。
在創傷急救團隊迅速集結的搶救臺上，曾經清瘦挺拔的身軀被碾壓得支離破碎，
覆蓋在慘綠的無菌布下，裸露出的部分肢體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非人的扭曲角度。
鮮血浸透了布料，在冰冷的金屬臺面上蜿蜒出暗紅色的溪流。
數臺龐大的機器發出沉悶的轟鳴，粗大的管子連接著那些殘破的肢體，
徒勞地泵入維持生命的液體。一名戴藍色手術帽的醫生，臉上斑駁著血點，
疲憊而沉重的眼神短暫地掠過一絲憐憫，隨即又埋頭于工作中，
聲音嘶啞卻堅定：「腎上腺素！再來一次！加壓輸血！」那短暫的一瞥，像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我的心臟。我看到了答案——那是一種對人力無法挽回之物的絕望確認。
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踉蹌著退到冰冷的墻角，再也支撐不住，
順著墻壁滑坐到地上。冰冷的瓷磚寒意透骨，卻比不上心底那片迅速蔓延、凍結一切的荒原。
糊 B 超傻笑、笨拙地撫摸婚紗的男人……化作了搶救臺上那片模糊的、飽受摧殘的血肉？
這不可能！這一定是噩夢！然而，現實不會因抗拒而仁慈。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
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那扇沉重的門再次被推開。醫生走了出來，
手術帽和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盛滿疲憊和遺憾的眼睛。他沒有看我，
目光垂向地面，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傳來：「非常抱歉……我們盡力了。
傷得太重……多臟器破裂，大血管……請節哀。」「節哀」兩個字輕飄飄地落下，
卻像兩塊巨石砸向我早已碎裂的世界。眼前忽地一片漆黑，
體內殘存的最后一絲氣力也被無情地抽離。我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冰冷堅硬的地面猛地撞上我的額角，最后的意識里，是護士大聲的呼喊聲，
仿佛來自地獄的嘲笑，還有小腹深處傳來的一陣尖銳的、不祥的抽痛……再次睜開眼，
是醫院病房里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慘白燈光。李德善的母親，王素芬阿姨，就坐在床邊。
僅僅一夜之間，她仿佛蒼老了二十歲。曾經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
眼窩深陷下去，蒙著一層渾濁的灰翳，里面是深不見底的悲慟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空洞。
她握著我的手，那雙手冰冷、枯瘦，像深秋的樹枝，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婧婧……」
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砂紙在摩擦，「小德……沒了。」她頓了頓，
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滾落，砸在我手背上，冰涼一片。她用力吸了一口氣，
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后面更殘忍的話擠出來：「聽阿姨一句，孩子……這孩子，
不能要了。」我的心猛然緊縮，手不由自主地護住小腹。那細微的胎動似乎在訴說著什么，
滿載著無盡的委屈與深深的不甘。淚水模糊了視線，我艱難地開口：「阿姨，我……做不到。
」她的眼神復雜，交織著痛惜與無奈，最終化作一聲嘆息，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
「阿姨知道……知道你難受，阿姨心也碎了……」她已泣不成聲，
枯瘦的手指用盡全力緊握著我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我的皮肉，幾乎讓我感到疼痛。
「可你想想，小德走了，你們還沒結婚……你還這么年輕，才二十五歲啊！
帶著個沒爹的孩子，以后的路……太難了！聽阿姨的，打了，好好養好身子，
以后……以后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啊？你得為自己想想，得向前看……」「向前看？」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心上，刺痛得我幾乎無法呼吸。淚水無聲滑落，浸濕了枕巾。
我咬緊牙關，試圖抓住一絲理智。小德的離去已是無法承受之重，
如今還要舍棄我們唯一的牽絆，這殘酷的現實讓我心如刀絞。未來？前方一片迷霧，
我該如何邁出那一步？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內心的狂瀾。「婧婧，
阿姨也是為你好，不想你以后更苦。」她的聲音低沉，帶著無盡的哀傷。我緊握雙拳，
緊閉雙眸，小德的笑容與承諾在腦海中盤旋不去，如影隨形。那些甜蜜的回憶，
此刻卻如利刃穿心，痛徹心扉。我深吸一口氣，不愿意睜開雙眼，
艱難地虛弱而顫抖地開口：「阿姨！那是哥哥的孩子！
是他留在這世上……唯一的一點骨血了！您讓我向前看？我把他扔在后面？我做不到！」
淚水再次涌出，帶著滾燙的絕望，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不怕難！再難我也要把他生下來！
我要讓他知道，他爸爸……他爸爸叫李德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很愛很愛我們的人！」
我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王阿姨看著我，那深陷的眼窩里，
悲痛之外，漸漸彌漫開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絕望。她張了張嘴，最終卻什么也沒再說出來，
只是頹然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的嗚咽。那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沉重，
像一個巨大的、無法填滿的深淵，橫亙在我們之間。她失去了兒子，而我，
固執地想要留住兒子留下的最后一點念想，這念想本身，成了我們共同的枷鎖。
三、我的遺孤念我再一次來到了李德善的家鄉，那片熟悉的風景也變得陌生而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