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晞,這周感覺怎么樣?凌未晞:老樣子。老樣子是哪種樣子?
是覺得‘活著沒意思’的那種老樣子嗎?嗯。她低低地應了一聲,吃飯,睡覺,呼吸,
都沒意義。好像我這個人,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這樣的話,莫辭遠聽了不止一次。
1從凌未晞第一次走進這間診室,三個月前,她就是這樣說的。重度抑郁癥,
伴隨強烈的自殺傾向。家人幾乎是半強制地把她送來的,
但真正讓她每周三下午準時出現在這里的,是莫辭遠。他不像其他醫生那樣,
急著給她灌輸給一堆道理,或者開出劑量沉重的藥物。他只是聽,偶爾提問,
語氣總是那么平靜。‘活著沒意思’,莫辭遠重復了一遍,手指輕輕敲擊著膝蓋,
那你有沒有想過,是什么讓你覺得沒意思?或者說,有沒有什么,
曾經讓你覺得稍微有點意思?凌未晞搖搖頭,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沒有。從來沒有。
莫辭遠沉默了幾秒,然后站起身:走吧。凌未晞愣了一下,抬起頭看他:去哪里?
帶你去個地方。莫辭遠走到門邊,拉開門,別擔心,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就在這棟樓里。
凌未晞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站起身,跟了出去。診所位于一棟寫字樓的十五層。
莫辭遠帶著她走到消防通道,往上爬了兩層,推開了一扇沉重的鐵門。一陣風撲面而來,
帶著些許城市的喧囂和陽光的味道。他們站在了頂樓的露臺上,視野豁然開朗。
遠處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天空近在咫尺,藍得讓人心慌。夕陽正緩緩向西邊沉落,
將天空染成一片絢爛的橘紅色。莫辭遠走到露臺邊緣,指著天邊的幾朵云,
對凌未晞說:你看。凌未晞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幾朵云漂浮在橘紅的天幕上,
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邊。像什么?莫辭遠問。凌未晞看了半天,搖搖頭:不知道。像棉花糖。
莫辭遠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軟軟的,甜甜的,好像咬一口,就能嘗到陽光的味道。
凌未晞怔住了。她看著那云,又看看莫辭遠的側臉。夕陽的光勾勒出他柔和的輪廓,
他的眼睛里映著晚霞,仿佛盛著一片星空。那一刻,她心里那片死寂的荒原上,
好像有什么東西,輕輕地動了一下。棉花糖,她喃喃地重復了一遍。嗯,莫辭遠點點頭,
你看,就算覺得活著沒意思,至少還能看到這樣的云,不是嗎?
就當是為了看看明天的云是什么樣子,也可以試著,再多留一天。他的聲音很輕,
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凌未晞死水般的心湖,漾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那天,
他們在頂樓待了很久,直到夕陽完全落下,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
莫辭遠沒有再說什么沉重的話題,只是偶爾指著天上的云,或者遠處的某個亮點,
說上一兩句話。凌未晞沒有說什么,但她覺得,那天的風,好像沒有那么冷了。回去的時候,
莫辭遠說:以后每次治療結束,如果天氣好,我們就上來看看。就當是治療的一部分。
凌未晞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走出診所大樓,晚風吹拂著她的頭發。她抬頭看了看天,
雖然夕陽已經沒了,但還有幾顆稀疏的星星,在漸暗的天幕上閃爍。活著沒意思這句話,
她還是想說。但不知怎么的,舌尖抵著上顎,最終還是咽了回去。也許,就像莫醫生說的,
為了看看明天的云,也可以再多留一天。2接下來的每周三下午,成了凌未晞一周里,
唯一有點盼頭的時刻。不是盼著治療能立刻讓她好起來,她對好起來這件事,
早已不抱太大希望。她盼的是治療結束后,莫辭遠會帶她去頂樓。天氣好的時候,
他們就站在露臺上,看云,看夕陽。天氣不好,下雨或者陰天,莫辭遠就會在診室里,
給她看一些他拍的云彩的照片。今天的云,像一只趴著的大狗,你看它的耳朵。昨天下雨前,
云是灰藍色的,壓得很低,像一塊濕透了的毯子。你看這張,像不像一只展翅的鳥?
莫辭遠的手機里,存了好多云彩的照片。從清晨的朝霞,到傍晚的晚霞,從晴空萬里的白云,
到烏云密布的灰云。每一張照片,他都能說出像什么,語氣里帶著一種孩童般的好奇和欣喜。
凌未晞起初只是聽著,看著。她的話依舊很少,但眼神不再像最初那樣空洞。
她會順著莫辭遠指的方向,認真地去看那片云,試圖在那團水汽中,找到他所說的形狀。
有時候,她能看出來,便會輕輕點點頭,或者小聲說一句:有點像。每當這時,
莫辭遠就會轉過頭,對她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陽,
一點點融化著凌未晞心頭的堅冰。她開始在非治療的時間里,也偶爾會抬頭看看天。
看到好看的云,會下意識地想,莫醫生看到了嗎?他會覺得這云像什么?有一次,
治療過程中,凌未晞難得地主動提起了一件事。我昨天去了公園。她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
莫辭遠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鼓勵道:哦?去公園做什么?沒做什么,凌未晞小聲說,
就是坐在長椅上,看了會兒天。那天的云像綿羊,很多很多只,擠在一起。這是她第一次,
主動描述云的形狀。莫辭遠的嘴角彎起一個更大的弧度:是嗎?那一定很可愛。
我昨天在診所,沒看到那么好的云。有點可惜。凌未晞偷偷抬眼看了他一下,
看到他臉上真誠的笑意,心里某個角落,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有點癢,又有點暖。
其實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覺得,比綿羊更像像撒了一地的棉花。棉花?
莫辭遠重復道,眼中帶著笑意,嗯,這個比喻也很好。軟軟的,輕飄飄的,好像風一吹,
就能散到天涯海角。那天的治療,氣氛格外輕松。凌未晞說了不少話,
雖然大多還是圍繞著云,但這對她來說,已經是巨大的進步。治療結束,
他們像往常一樣走向頂樓。那天的風有點大,吹得凌未晞的頭發亂飄。她下意識地用手去攏,
莫辭遠卻先一步,從口袋里拿出一個黑色的發圈,遞到她面前。扎起來吧,風大。
凌未晞愣住了,看著他手中的發圈,又看看他的臉。他的眼神很坦然,沒有任何別的意味,
只是單純的關心。她遲疑地接過發圈,低聲道了句謝謝,然后背過身,
笨拙地把頭發扎了起來。風吹過,額前還是有幾縷碎發飄起。莫辭遠看著她的背影,
眼神柔和。他伸出手,似乎想幫她把碎發別到耳后,但手指剛碰到她的頭發,
就像觸電一樣收了回來。他輕輕咳了一聲,轉開視線,指著天邊:你看,今天的夕陽,
顏色很深,像融化的焦糖。凌未晞轉過身,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夕陽確實像一塊巨大的、正在融化的焦糖,黏稠的橘紅色,鋪滿了半邊天。嗯,像焦糖。
她小聲附和。兩人站在風里,一時無話。只有風聲,和遠處城市的喧囂,作為背景音。
凌未晞偷偷用余光瞥著莫辭遠。他望著夕陽,側臉的線條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溫柔。
她忽然很想問他,為什么對云這么執著?為什么總是帶她來看這些?但她最終還是沒問,
她覺得,有些事情,不需要問。只要能這樣站在他身邊,看看云,看看夕陽,就已經很好了。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交握的雙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沒有像以前那樣,被她摳得血肉模糊。
也許,活著還是有那么一點點意思的。比如,能看到這樣的云,能感受到這樣的風,
能看到他的笑容。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被凌未晞猛地壓了下去。她不該有這樣的想法。
他是醫生,她是病人。這是規則,不能逾越。但心里那點微弱的光,卻像被風吹起的火星,
明明滅滅,不肯熄滅。3時間在每周三下午的頂樓日落中,緩緩流淌。從最初的沉默寡言,
到后來能偶爾分享幾句看到的云,再到現在,凌未晞在治療室里,
已經能比較平靜地談論一些自己的感受,甚至是過去那些讓她痛苦的經歷。
她的睡眠好了很多,不再需要依靠大劑量的藥物才能入睡。食欲也有所恢復,
臉色不再是那種病態的蒼白,透出了一絲淡淡的血色。最重要的是,她眼中的死寂,
漸漸被一些別的東西取代。那是一種微弱的、但確實存在的光。莫辭遠看在眼里,
每次治療時,他的笑容也越來越真切。未晞,你這周主動和朋友打了電話,對嗎?
一次治療中,莫辭遠翻看著她的情緒日記,那是他讓她每天記錄一點心情和小事的本子。
凌未晞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嗯,是她先打給我的,我聊了一會兒。
聊得怎么樣?還行吧。凌未晞想了想,她說她最近在學做蛋糕,還拍了照片給我看。
雖然樣子有點奇怪,但她很開心。你呢?看到她開心,你有什么感覺?凌未晞沉默了幾秒,
然后輕聲說:好像也沒那么難受了。以前看到別人開心,我會覺得很煩躁,
覺得那和我沒關系。但那天我好像有點羨慕她,又有點替她高興。這很好,未晞。
莫辭遠的聲音里帶著贊許,這說明,你開始能感受到外界的情緒了,
開始能和這個世界產生連接了。凌未晞抬起頭,看著莫辭遠:莫醫生,我是不是好一點了?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問起自己的病情。莫辭遠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枯井,
而是有了水光,像初春解凍的湖面。他點點頭,語氣肯定:是的,未晞。你進步很大。
你正在一點點,把自己從那個‘沒意思’的世界里,拉出來。聽到這句話,
凌未晞的鼻子忽然一酸。有什么東西,積攢了很久,終于忍不住,從眼眶里涌了出來。
那不是痛苦的眼淚,也不是絕望的眼淚。那是一種混雜著委屈、釋然和一點點喜悅的眼淚。
她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莫辭遠沒有說話,只是遞給她一盒紙巾,安靜地坐在那里,
等她情緒平復。過了好一會兒,凌未晞才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帶著淚痕,卻第一次,
對著莫辭遠,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真實的笑容。謝謝你,莫醫生。她說,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莫辭遠看著她的笑容,眼神微微一怔,隨即也笑了,只是那笑容里,
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這是我的工作。他說,聲音依舊溫和,而且,
看到你好起來,我也很高興。那次治療結束后,去頂樓的路上,凌未晞的腳步都輕快了一些。
那天的天氣格外好,天空一碧如洗,只有幾朵輕飄飄的白云。莫醫生,你看那朵云!
凌未晞主動指著天空,語氣里帶著一絲興奮,像不像一只在飛的鯨魚?
莫辭遠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朵云確實很像一只巨大的、躍出水面的藍鯨,
尾巴還翹在天上。嗯,很像。莫辭遠笑著說,你想象力越來越豐富了。
凌未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頰微紅。她看著那朵云,又看看莫辭遠,忽然覺得,
陽光是暖的,風是柔的,連空氣里,似乎都帶著甜味。莫醫生,她忽然說,等我完全好了,
我請你吃飯吧。莫辭遠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好啊,我等著。那你喜歡吃什么?
凌未晞追問,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光。我不挑食。莫辭遠說,你喜歡吃什么,
就吃什么。那火鍋怎么樣?凌未晞眼里閃著光,我以前很喜歡吃火鍋,覺得熱鬧。
后來生病了,就再也沒去過。等我好了,我們一起去吃火鍋吧,要辣的那種!好,
莫辭遠的聲音帶著笑意,辣的。凌未晞笑得更開心了,自己好像真的在一點點好起來。
那些曾經包裹著她的黑暗,正在一點點退去,陽光從裂縫里照進來,溫暖而明亮。
她看著莫辭遠的側臉,心里充滿了感激。如果沒有他,沒有這每周三的頂樓日落,
沒有他說的那些關于云的比喻,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會在哪里。也許,
還在那個冰冷的、沒有任何意義的深淵里,苦苦掙扎。莫醫生,她輕聲說,真的很謝謝你。
莫辭遠轉過頭,看著她,眼神溫柔:我說過,這是我的榮幸。夕陽漸漸西沉,
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依偎在一起。凌未晞覺得,那一刻的安寧和溫暖,
是她生病以來,從未感受過的。她相信,只要跟著莫醫生,跟著這頂樓的日落,
她一定能徹底好起來。她甚至開始期待,期待完全康復的那一天,期待請他吃火鍋的那一天。
4時間又過了幾個月。凌未晞的狀態越來越好。她已經能正常地生活,
甚至開始嘗試著找一份簡單的工作。她不再頻繁地說活著沒意思,偶爾心情低落時,
也能自己調節,或者給莫辭遠發個信息,他總會很快回復,給她一些溫和的安慰和引導。
頂樓的日落,依舊是她每周最期待的時刻。只是,隨著她狀態的好轉,他們在頂樓待的時間,
似乎也漸漸短了一些。莫辭遠有時會接到電話,或者有其他事情,但他依舊會抽出時間,
陪她上去看看。凌未晞能感覺到,莫辭遠似乎有些疲憊。
他的眼底偶爾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笑容也不像最初那樣,總是那么從容。她想問,
但又覺得,作為病人,不該過多干涉醫生的私人生活。她只是更加珍惜每周和他相處的時光。
她開始悄悄準備著感謝他的禮物。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而是她親手做的一個筆記本。
她在里面貼滿了她收集到的、各種各樣的云彩照片,還在旁邊寫上了她自己的感受和比喻。
她想,等下一次治療結束,就把這個本子送給他,然后正式邀請他去吃火鍋。期待的心情,
像春天的藤蔓,在她心里悄悄滋長。又一個周三下午到了。凌未晞特意打扮了一下,
穿了一件淺藍色的連衣裙,還化了點淡妝。她把那個精心準備的筆記本,
小心翼翼地放在包里,心情忐忑又雀躍。她提前十分鐘到了診所。診所的門是關著的,
里面似乎有說話的聲音。她沒有打擾,安靜地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待。過了一會兒,門開了,
走出來的不是莫辭遠,而是診所的另一位醫生,一位姓周的女醫生。凌小姐,周醫生看到她,
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有些復雜的表情,你來了。周醫生好,凌未晞站起身,莫醫生在嗎?
周醫生猶豫了一下,說:你先進來吧。凌未晞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跟著周醫生走進診室。診室里空蕩蕩的,沒有莫辭遠的身影。桌子上,
原本放著莫辭遠常用的水杯和一些文件,現在也都不見了,只剩下一片空曠。莫醫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