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藥液,一滴,一滴,順著透明的管道,注入我青色的血管。像某種無聲的計時器,
丈量著我在這個慘白囚籠里的時間。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獨特氣味,揮之不去。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被侵蝕的微弱刺痛。我閉著眼,
卻關不住腦海里那循環播放的血腥默片:奶奶空洞凝視天花板的最后眼神,
抽屜自動滑開的“咔噠”脆響,黃紙上猩紅欲滴的“第一個是你丈夫”,
鏡中陳默高舉菜刀的冰冷倒影,刀鋒刮過門板的“沙沙”聲如同毒蛇吐信,
鏡面浮現的“該你了”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印……最后,是陳默胸口綻開的血花,
和那雙在血泊倒影邊緣燃燒的幽暗眼睛。第一個……是陳默。
“該你了”……這三個字不是聲音,是冰冷的蠕蟲,日夜啃噬著我的骨髓。“林女士?
感覺怎么樣?今天精神好點了嗎?”護士小張的聲音帶著職業性的輕快,
像一把鈍刀割開粘稠的寂靜。她熟練地檢查著點滴流速,記錄著床頭儀器上跳動的數字。
我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藥物的效力讓視線有些模糊,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喉嚨干得發緊,
勉強擠出一個音節:“……水……”小張麻利地倒了一杯溫水,插上吸管,遞到我嘴邊。
溫水流過,帶來短暫的慰藉。她的動作很輕柔,但她的目光,
在掠過我臉上無法掩飾的驚悸和額角紗布時,總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以及更深處的、職業性的審視。
我知道她在看什么——一個被丈夫瘋狂砍殺、驚嚇過度、產生了可怕幻覺的可憐蟲。
一個需要被鎮靜劑安撫、被心理醫生疏導、被嚴密“保護”起來的病人。
“李主任說下午的放松治療改到明天了,讓你多休息休息。”小張收起水杯,
聲音刻意放得更柔和,“別想太多,林女士。都過去了。你現在很安全。”安全?
這個詞像一枚冰冷的針,刺穿藥物制造的麻木外殼。安全?那面鏡子還在家里!
那個東西還在鏡子里!它看著陳默倒下,它看著我離開!它寫著“該你了”!
這冰冷的、四面都是柔軟包裹材料的牢房,這無處不在的監控視線,
能阻擋它穿透鏡面、穿透空間投射過來的怨毒目光嗎?它根本不需要物理上的接近!
它只需要……我看見它!絕對不能看鏡子!這個念頭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被我死死攥住,
攥得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它成了我在這片藥物汪洋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一個病態卻無比堅定的生存信條。于是,我成了一個活著的影子,
一個對反光物體充滿病態恐懼的幽靈。喝水?只接受不透明的塑料杯,杯壁厚重,
隔絕任何窺探水面的可能。護士遞來的不銹鋼藥盤?目光像受驚的鳥雀,瞬間彈開,
死死盯住天花板斑駁的紋路。洗手間?進去前必須用厚厚的毛巾,像封印邪物一樣,
嚴嚴實實地蓋住那面鑲嵌在墻上的方鏡。哪怕只是匆匆一瞥鏡框的金屬邊緣,
也會讓我心跳驟停,冷汗涔涔。窗外?當暮色四合,
玻璃窗變成一面模糊的、映著病房內慘白燈光的黑鏡時,我會像被燙到一樣,立刻撲過去,
用顫抖的手死死拉上窗簾,隔絕那潛在的、倒映著另一個維度的恐怖窗口。“林女士,
您這樣……會不會太緊張了?”有一次,
一個新來的實習護士看著我近乎神經質地蓋住洗手間鏡子,忍不住小聲問道,
眼神里帶著困惑。我猛地扭頭看她,眼神里的驚懼和偏執一定嚇到了她。她瑟縮了一下,
不敢再問。李主任知道后,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在記錄板上寫下“對鏡面及反光物體存在嚴重創傷性回避行為”,然后給我加了一點安定。
我成了醫護人員口中那個“可憐又麻煩的PTSD患者”。
一個需要被小心對待、避免刺激的易碎品。爸爸是唯一的光源,
盡管這光源也籠罩在巨大的悲痛和恐懼的陰影里。他每天都會來,提著保溫桶,
里面是熬得軟爛的粥或者滋補的湯水。幾天下來,他仿佛被抽干了精氣神,眼窩深陷,
皺紋像刀刻一樣深,兩鬢的白發刺眼地蔓延開來。每一次推門進來,
他身上都帶著一股從家里帶來的、若有似無的……陳舊木頭和灰塵的沉悶氣息。
那氣息像冰冷的鉤子,瞬間就能把我拖回次臥的噩夢現場。“晚晚,今天感覺怎么樣?
爸給你熬了雞湯,趁熱喝點。”他努力擠出笑容,但那笑容疲憊不堪,
像掛在枯枝上的最后一片葉子,隨時會掉落。他小心翼翼地盛湯,避開我手臂上的留置針。
“爸……家里……”我捧著溫熱的碗,指尖感受著那點虛假的溫度,聲音干澀,
“那東西……還在嗎?”爸爸盛湯的手猛地一抖,幾滴滾燙的雞湯濺在他手背上,
他也渾然不覺。他臉上的強笑瞬間凝固、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重的、刻骨的恐懼和忌諱。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盯著碗里的湯,仿佛那油膩的湯面下藏著吃人的怪獸。“別……別提那個!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在躲避某個無處不在的監聽者,
“晦氣!太晦氣了!警察說……說結案了,那是物證,
暫時還不能動……還在那兒放著……”他搓了搓臉,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等你好了,
出院了,爸立刻找人!砸了它!燒了它!埋了!怎么都行!那東西……沾上就沒好事!
從你奶奶那時候就……唉!”他猛地剎住話頭,
像是觸碰到了某個絕對不能打開的潘多拉魔盒,眼神里充滿了驚惶。奶奶!他果然知道什么!
那臺梳妝臺在奶奶時代就……?!“爸,奶奶她……”我急切地追問,心臟狂跳起來。
“別問!”爸爸幾乎是低吼出來,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嚴厲,“過去的事翻篇了!
翻篇了!你奶奶……她也是沒辦法!那就是個……就是個吸人血的邪物!你聽爸的,
養好身體,出院我們就走!離開這兒!永遠別再回來!”他語速飛快,眼神飄忽,
不敢與我對視,仿佛多看一眼,那梳妝臺上的邪靈就會順著目光爬過來。
看著他因恐懼而扭曲的臉,因痛苦而佝僂的背,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化作無聲的酸澀和更深的絕望。他以為搬走就能解決一切。他不知道,
那詛咒早已跨越物理的距離,如同附骨之疽,纏繞在每一個“血親”的靈魂上。
它不需要實體,它只需要一面鏡子,一個倒影。“該你了”……那無聲的低語又在耳邊響起。
爸爸放下碗,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病房,留下那碗漸漸變涼的雞湯,
和濃得化不開的恐懼與死寂。空氣中,那股從家里帶來的、陳舊木頭混合灰塵的氣息,
似乎久久不散,像幽靈般徘徊。藥物的作用讓下午變得昏沉粘稠。我半睡半醒,
意識像沉在渾濁的水底,耳邊是儀器單調的滴滴聲,
還有走廊里偶爾傳來的、被房門過濾得模糊不清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每一次即將沉入真正的睡眠,陳默那張毫無表情、瞳孔漆黑的臉就會猛地浮現,
菜刀帶著寒光劈落,或是鏡中那雙燃燒的炭火眼睛驟然貼近,
每一次都讓我驚悸著彈回清醒的邊緣,心臟狂跳,冷汗浸透后背。門被輕輕推開,
腳步聲很輕。是護士來換藥了。我沒有睜眼,沉重的疲憊感像濕透的棉被壓在身上。
“林女士?換藥了。”是另一個護士的聲音,似乎有點陌生,帶著點剛睡醒般的含糊。
我依舊閉著眼,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能感覺到她靠近床邊,拿起新的輸液瓶,
擰開金屬瓶蓋,發出輕微的“咔噠”聲。然后是塑料包裝袋被撕開的窸窣聲,
應該是新的輸液管。接著,是短暫的停頓。然后——“哎呀!
”一聲短促的、帶著明顯懊惱的驚呼!緊接著!“啪嚓——!!!
”一聲極其清脆、刺耳、如同冰面驟然炸裂的玻璃碎裂聲,毫無預兆地在我病床邊炸響!
近在咫尺!巨大的驚駭如同高壓電流,瞬間擊穿藥物制造的麻木!我猛地睜開眼!
瞳孔在接觸到眼前景象的瞬間,收縮到針尖大小!
就在我病床右側、距離我垂落的手不到半米的地板上!一個玻璃輸液瓶摔得粉碎!
淡黃色的藥液混合著無數鋒利的、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呈放射狀飛濺開來!
而其中最大的一塊碎片!足有半個手掌大,呈不規則的三角形,邊緣如同犬牙般參差銳利!
它正靜靜地躺在一片渾濁的藥液水洼中央!光滑的、帶著弧度的玻璃斷面,
在病房慘白的頂燈照射下,如同一面微縮的、扭曲變形的——魔鏡!我的目光,
如同被無形的、最惡毒的詛咒牽引著,完全不受控制地,死死釘在了那塊玻璃碎片上!
碎片里,首先映出的是慘白的天花板燈光,扭曲成詭異的光暈。緊接著,光暈的邊緣,
那扭曲的、如同哈哈鏡般的映像中……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一個輪廓!
一個佝僂的、扭曲的、完全由濃稠灰黑色煙霧凝聚而成的人形輪廓!它的“頭部”位置,
沒有五官,只有兩個深不見底的孔洞!而此刻,那孔洞深處,
兩點幽暗的、如同地獄最深處尚未熄滅的余燼般的猩紅光芒,
正穿透這小小的、骯臟的玻璃碎片,穿透病房的空間,
帶著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怨毒與殘忍的戲謔,
死死地、精準地——鎖定了碎片中映出的、我那雙因極致恐懼而瞪大到撕裂邊緣的眼睛!它!
是它! 它找到了!透過這塊破碎的玻璃!它就在這里!就在這間病房里!
就在我的頭頂上方!它在看著我!它一直在看著我!“呃啊——!!!
”一聲完全不似人類所能發出的、混合著極致恐懼、絕望和瀕死掙扎的凄厲尖嘯,
如同被壓抑了億萬年的火山,猛地沖破了我緊咬的牙關,撕裂了病房凝固的空氣!
身體像被高壓電鞭抽打,完全不受控制地從病床上彈射起來!束縛帶瞬間繃緊,勒進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