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墨汁潑灑過宣紙一般,濃得化不開。
咸陽宮,巍峨如山,靜默地矗立在陜西省咸陽市渭城區(qū)這片古老的土地上,被這濃夜包裹得密不透風(fēng)。
趙高站在章臺宮外。
廊柱冰涼,他下意識地扶了一下,指尖傳來刺骨的寒意,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背脊,挺得筆直。
像一桿隨時會繃斷的標(biāo)槍。
風(fēng),冷。
帶著深秋特有的蕭瑟,刮過他瘦削的臉頰,有點疼。
陛下,睡了。
終于。
就在一個時辰前,或許更久,這宮里的時間,總是過得模糊不清。
嬴政,他那至高無上的主子,擺了擺手,聲音里是掩不住的疲憊,還有那該死的、越來越頻繁的咳嗽。
“朕乏了。”
“任何人不得打擾。”
“天塌下來的事,也給朕擱到明日再說!”
那語氣,不容置喙。
趙高當(dāng)時就跪下了,喏喏連聲。
他瞧見了陛下眼底一閃而過的痛楚,還有那只端著湯藥的玉碗的手,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顫抖。
御醫(yī)們進(jìn)進(jìn)出出,快把門檻給踏平了。
三天前,陛下在朝會上就險些撐不住,面色煞白,那情形,趙高現(xiàn)在想起來,心尖子還哆嗦。
所以,今兒個早些歇息,再正常不過。
誰敢有二話?
不要命了?
朝中那些大臣,哪個不是人精?陛下龍體欠安,自然是萬事皆休,以靜養(yǎng)為上。
趙高的差事,簡單。
也難。
守著。
不許任何人,任何聲音,驚擾了龍榻上的那位。
他像一尊影子,釘在這兒。
耳朵,卻比獵犬還靈。
嗒。
一聲輕響。
極輕。
從長廊盡頭傳來。
不是巡夜甲士的腳步。
甲士的腳步,沉穩(wěn),帶著金屬的鏗鏘。
這聲音…
太輕了。
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不對。
趙高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炸起來了。
他猛地抬頭。
長廊幽深,燈火昏黃,勉強(qiáng)照亮一小片地方。
更遠(yuǎn)處,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一道人影,從那黑暗里,慢慢地,踱了出來。
不疾不徐。
像是在自家后花園里散步。
那身影…
趙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順著脊梁骨,“噌”地一下,就躥到了天靈蓋!
他眼珠子瞪得溜圓,幾乎要從眼眶里迸出來。
嘴巴,張了張,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掐住了脖子。
那人影,越來越近。
寬袍大袖,在微弱的燭光下,輕輕晃動。
一張臉,在陰影里,漸漸清晰。
蒼白。
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倦容。
還有…
還有那雙眼睛。
深邃。
幽暗。
像是藏著一片不見底的深淵。
“長…長公子?!”
扶蘇!
竟然是扶蘇!
他不是應(yīng)該在上郡,跟著蒙恬在邊關(guān)吃沙子嗎?!
這才去了幾天?
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個月!
連份像樣的軍報都沒遞回來幾封!
怎么…怎么就回來了?!
還是這么個悄無聲息的回來法?!
“你…你…你咋個就回來了?!” 一句帶著他老家趙地口音的土話,不經(jīng)大腦就禿嚕了出來。
完了。
失儀了。
扶蘇的腳步,停在了離他三步遠(yuǎn)的地方。
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
沒有驚訝。
沒有波瀾。
仿佛趙高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塊路邊的石頭。
空氣里,除了章臺宮慣有的龍涎香和藥草混合的復(fù)雜氣味,似乎還多了一絲…
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像是舊書卷混合著青草的塵埃氣。
還有點…說不出的,陌生的香甜。
那是從扶蘇身上散發(fā)出來的。
“父皇,可在歇息?” 扶蘇開口了。
聲音,也帶著一絲沙啞。
趙高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隨即,又猛地反應(yīng)過來。
“長公子!陛下他…他龍體微恙,已然安歇…” 他語無倫次,聲音都帶著顫音,“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打擾…”
扶蘇的目光,越過趙高,落在了那扇緊閉的,巨大的殿門上。
然后,他邁步。
“長公子!” 趙高急了,一個箭步,下意識地就想攔上去。
可他的手,剛伸到一半,就僵住了。
扶蘇,只是從他身邊,輕輕擦過。
沒有推搡。
沒有言語。
卻帶著一股無形的,讓人無法抗拒的壓力。
那是一種…
趙高也說不清楚的感覺。
他想喊。
想叫人。
可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眼睜睜看著扶蘇,走到了那扇象征著大秦最高權(quán)力的殿門前。
扶蘇伸出手,輕輕一推。
“吱呀——”
一聲輕微的,幾乎淹沒在風(fēng)聲里的摩擦聲。
門,開了一道縫。
一道足以容納一人通過的縫隙。
從那縫隙里,透出殿內(nèi)昏黃而溫暖的燭光,還有一絲更加濃郁的,屬于嬴政的,帶著病氣的龍涎香。
“長公子!萬萬不可!陛下若是…” 趙高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
扶蘇的身影,頓了頓。
沒有回頭。
“有些事,孤,等不及天亮了。”
他的聲音,不高。
卻像一塊巨石,狠狠砸在趙高的心湖里。
然后。
他側(cè)身,閃了進(jìn)去。
門,又緩緩地,合上了。
最后,“咔噠”一聲輕響。
落了鎖。
從里面。
長廊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趙高一個人,像個傻子一樣,愣愣地杵在那兒。
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他的內(nèi)衫,緊緊地貼在背上,又濕又涼。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不。
不是空白。
是無數(shù)個念頭,像炸開的蒲公英一樣,胡亂地飛竄。
長公子…他…他想干什么?!
他怎么敢?!
不會吧?
陛下…陛下他…
趙高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這咸陽城的天,怕是真的要塌了!
他仿佛已經(jīng)聽見了嬴政那雷霆般的怒吼。
看見了那雙能將人活活燒死的眼睛。
他打了個哆嗦。
跑?
往哪兒跑?
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趙高,還能跑到哪兒去?
他慢慢地,慢慢地,挪到那扇緊閉的殿門前。
耳朵,貼了上去。
想聽。
又怕聽。
里面,靜悄悄的。
什么聲音都沒有。
這種寂靜,比任何聲音,都更讓人心驚肉跳。
他咽了口唾沫。
嗓子眼兒干得冒火。
怎么辦?
他該怎么辦?
沖進(jìn)去?
他不敢。
在外面等著?
等什么?
等長公子出來?還是等陛下…
他不敢再想下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年那么漫長。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怦怦怦”狂跳的聲音,像一面破鼓,胡亂地敲著。
突然。
他想起一件事。
一件被他忽略了的,細(xì)微的,卻又無比詭異的事。
長公子…是怎么進(jìn)來的?
這咸陽宮,守衛(wèi)森嚴(yán),堪比鐵桶。
尤其是章臺宮附近,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一只蒼蠅飛進(jìn)來,都得登記造冊!
可扶蘇…
他就這么,大搖大擺地,走到了陛下的寢宮門口。
如入無人之境。
這…
這太不合常理了!
難道…
一個荒誕的念頭,在他腦海中冒了出來。
除非…除非有人,刻意為他行了方便。
或者…
或者,他根本就不是“走”進(jìn)來的。
趙高猛地打了個寒顫。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今夜之事,處處透著詭異。
他只希望,自己能活過今晚。
活到,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
他摸了摸懷里,那枚冰涼的玉佩。
這是他前些日子,在驪山那邊,一個方士獻(xiàn)上來的,說是能趨吉避兇。
現(xiàn)在看來…
屁用沒有!
他現(xiàn)在,只想罵娘。
這叫什么事兒啊!
他招誰惹誰了?
就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伺候好陛下,混個善終。
怎么就這么難呢?!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算了。
事已至此。
聽天由命吧。
他重新站直了身體,像一根標(biāo)槍。
只是,這根標(biāo)槍,已經(jīng)有些…搖搖欲墜了。
殿內(nèi),依舊沒有任何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