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銷社的門面不大。
售貨員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穿著藍布褂子，戴著時髦的的確良套袖，正靠在柜臺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跟旁邊另一個售貨員閑扯。
瓜子皮吐了一地，對進門的顧客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那姿態，活像她是供銷社主任似的。
的確良布料被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淺藍、粉紅、鵝黃，顏色鮮亮，引人注目。
這年頭，誰要是能穿上一件的確良襯衫，走出去那領子都是挺的，腰桿都比別人直幾分。
布料旁邊的小木牌子上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價格和所需布票，那數字，看得蘇玉梅心里都“咯噔”一下。
貴，是真他娘的貴！
蘇玉梅拉著清華走到布匹柜臺前。清華的目光立刻被那匹淺藍色的的確良吸引了，眼神里是掩飾不住的渴望，小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她知道這布料金貴，她身上的衣服，大多是哥哥們穿小了的，改了又改，補丁摞補丁，哥哥們的新衣服都舍不得用這種料子，她更是不敢想。
“同志，同志？”蘇玉梅臉上堆起笑容，聲音盡量放得客氣，對著那個嗑瓜子的售貨員喊了兩聲。
那售貨員這才不情不愿地把頭轉過來，瓜子也不吐了，就那么含在嘴里，上下打量了蘇玉梅和林清華一番。
當她的目光落在林清華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袖口和領口都磨出毛邊，膝蓋上還打著個四方補丁的舊棉襖上時，嘴角明顯地往下一撇，眼神里赤裸裸地寫著“窮酸”兩個字。
“干啥？”
售貨員懶洋洋地開口，聲音拖得老長，帶著一股子不耐煩，好像蘇玉梅打擾了她嗑瓜子是多大的罪過。
蘇玉梅心里那個火啊，噌蹭地就往上冒。
好你個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兒！老娘上輩子也是經過事兒的，什么牛鬼蛇神沒見過？
但凡手里有點小權，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要不是為了閨女，老娘今天非得讓你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她強壓下火氣，臉上笑容不變，甚至更熱絡了些，指著那匹淺藍色的的確良布料問：
“同志，這的確良布料瞅著真不賴，顏色也鮮亮，我想給我這閨女扯一塊做件新衣裳，開春穿正好。您經驗足，給瞧瞧，這顏色襯她不？”
“的確良？”售貨員嗤笑一聲，眼皮往上一翻，露出老大一截眼白，陰陽怪氣地說道：
“大姐，你知道這是啥料子不？這可是的確良！金貴著呢！一尺布的價格頂你半個月工資了，布票也要得多！你們……帶夠票了嗎？可別看了半天摸了半天，最后說不要，耽誤我們工夫，我們這忙著呢！”
她那副嘴臉，就差直接說“你們買不起，別在這兒礙眼”了。
清華被她看得有些難堪，怯生生地拉了拉母親的衣角，小聲說：
“媽，要不……要不還是扯棉布吧，的確良太貴了……”聲音細若蚊蚋，充滿了失落。
蘇玉梅看到女兒眼底的光芒黯淡下去，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
說到最后，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腔，充滿了失落和委屈。她多想要一件新衣服啊，尤其是那件淺藍色的的確良，要是能穿在身上，該有多好看……
她上輩子就是個糊涂蛋！就是個睜眼瞎！為了那幾個不孝子，虧待了真心對她好的閨女一輩子！
就在這時，蘇玉梅腦子里“嗡”的一聲，一個被她遺忘了很久的片段，像被閃電劈開的夜空一樣，猛地清晰起來！
那是前世，大概也是這個時間，她去娘家串門子。
她娘家一個遠房表哥，唾沫橫飛地跟鄰居們吹噓，說他前幾天在城西那片老胡同里，偶然救了軍區趙司令家的千金。
當時那千金小姐被幾個社會混的流氓拿著刀堵在巷子里搶東西，表哥也是退伍軍人，藝高人膽大，抄起路邊掃地的破掃帚就沖上去了，嗷嗷喊著抓流氓，三拳兩下把那幾個小流氓給趕跑了。
后來，趙司令家為了感謝他，不僅送了好多好多布票、糧票、工業券，還有一臺嶄新的收音機，甚至還有一筆不小的現金！
更重要的是，趙司令放話了，以后表哥家要是有啥難處，盡管開口！
再后來，表哥的二兒子因為跟人打架，把人打傷了，眼看就要被抓進去蹲大牢，還是趙司令那邊派人打了個招呼，賠了點錢就給撈出來了，屁事沒有！
他們家也因為攀上了這等高枝，后來改革開放第一個富起來的就是她那遠房表哥家！
蘇玉梅記得清清楚楚，那表哥說，趙司令的千金，好像叫什么……
趙敏珠還是趙明珠來著，年紀跟清華差不多大，當時是偷偷跑出來，想去黑市買點進口的珠寶首飾，結果就被盯上了。
事發地點，就在離這供銷社不遠，往西邊走，拐進那片老居民區，有個叫“榆樹胡同”的地方！時間，好像就是大年三十這天下午！
這不就是現在嗎？！
蘇玉梅心里“咯噔”一下，緊接著就是一陣狂喜！
老天爺??！這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她正愁布票不夠，沒法給清華扯塊好料子，這天大的機緣不就送到眼前了嗎？！
這可是軍區司令??！是真正的大人物！要是能搭上這條線，別說幾尺的確良了，以后清華的前程，家里的日子，那還不是芝麻開花節節高？
“媽的！富貴險中求！這機會要是錯過了，老娘得后悔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