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忠。我是個太監。那年我十七歲,剛凈身不久,在宮里毫無根基,處處受人欺負。
最后,管事的太監把我打發到了漱玉宮。宮里人都知道,漱玉宮是冷宮,
住著一位早就被皇帝遺忘的柳才人,和她年幼的兒子,七皇子蕭玨。我走進漱玉宮,
一股陳年的霉味和藥味撲面而來。我摔倒在地,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只覺得心口那個洞更大了。柳才人坐在窗邊,像個木頭人,眼神空洞。角落里,
一個瘦小的孩子抱著一卷破書,抬頭看我。他的眼睛很干凈,帶著點怯生生的好奇。
“你……是新來的?”他小聲問,嗓子有點啞。我趕緊爬起來跪下:“奴才陳忠,
見過七殿下。”膝蓋磕在冰涼的地磚上,很疼。他放下書,光著腳跑過來,
冰涼的小手扶住我的胳膊:“地上冷,快起來。”那一下觸碰,讓我愣了一下。
多久沒人這樣碰過我了?我就在漱玉宮留了下來。柳才人整天不說話,魂兒像丟了一樣。
整個冷宮的活計,全落在我身上。月例銀子幾乎沒有,送來的米是陳的,菜是蔫的。
冬天最難熬,風從破窗戶往里灌。我把能找到的破布都裹在七殿下身上,
自己蜷在冰冷的灶臺邊,聽著他夜里咳嗽,整宿睡不著。燒點枯葉取暖,煙熏得人眼睛疼。
他怕冷,總往我身邊靠。白天有太陽時,我就抱著他坐在門檻上,指著外面飛過的鳥,
講些鄉下的事。他聽得很認真。后來他找到幾本缺頁的舊書,我就著昏暗的油燈,
憑著小時候偷聽私塾記下的幾個字,教他認字。“忠叔,這個字念什么?
”他指著一個墨點問我。我湊近了看,有點慌:“呃……這個,念‘光’!光明正大的光!
”其實我也不確定。他就念:“光。”然后仰起臉笑了:“宮里好黑,忠叔,
外面有光的地方多嗎?”我心里那塊又冷又硬的地方,好像動了一下。我摸摸他的頭:“多,
殿下。外面有太陽,月亮,星星,還有花,紅的,黃的……”他靠著我:“忠叔,你真好。
等我長大了,帶你去看光。”“好。”我應著,嗓子發緊。這話像呵出的白氣,一吹就散。
可就是這點念想,讓我在這冰窖里有了點活氣。我省下吃的給他,看他臉色好起來。他咳嗽,
我整夜守著;他被其他宮里的小太監欺負,我就撲上去護著他,挨打也不吭聲。
血從嘴角流下來,滴在他衣服上,他嚇得哭,小手擦我的臉。“別怕,殿下,”我擠出笑,
“奴才皮厚,打不壞。”他緊緊抓著我的破袖子,像抓著救命稻草。他聰明,
破書很快看完了,自己琢磨著看日影算時辰,擺石頭陣圖。有時他望著高墻發呆,
眼神不像個孩子。“忠叔,”他忽然問,“為什么父皇……從不來看我和娘親?
”那眼神像針,扎得我心里一縮。我能說什么?說他爹忘了他們?說這宮里人情薄?
我只能把他冰涼的手捂在自己手心:“殿下還小,陛下……國事忙。”他低下頭,
很久才“嗯”了一聲,靠著我,不說話了。那份無聲的依賴,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我知道,
有什么東西在我這殘破的身子里長出來了,纏著我的骨頭我的肺腑,勒得疼,卻又讓我覺得,
我好像還像個人一樣活著。后來有一天,皇帝不知怎么走到了漱玉宮。柳才人嚇得發抖。
七殿下卻很鎮定,行禮說話都清清楚楚。皇帝考他書上的東西,他答得有條有理,
還指出了皇帝話里一點小錯。我跪在角落,頭埋得很低,手心全是汗,既怕他出錯,
又怕他太好。皇帝看了他很久,沒說什么,只留下句“好生將養”就走了。過了幾天,
賞賜送來了漱玉宮:好炭、錦緞、筆墨紙硯、點心果子。漱玉宮一下子熱鬧了。
以前看不起我們的太監宮女,都堆著笑來了。柳才人臉上有了點活氣。七殿下拉著我的手,
眼睛很亮:“忠叔!父皇記得我們了!以后會好起來了吧?”我看著他高興,
心卻像掉進了冰窟窿。那光太亮了。這深宮里,太亮的東西活不長。
我扯出個難看的笑:“是,殿下,會好的。”手心的汗是冷的。平靜的日子沒幾天。
皇后宮里的管事太監來“關心”過。大皇子蕭玦,在御花園碰到時,看七殿下的眼神像刀子,
嘴角掛著冷笑,像看一只螞蟻。每次遇到,七殿下都會沉默很久,抱著書坐在窗邊看天,
背影很累。“忠叔,”他有一次小聲問我,“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好?
所以大皇兄才……”他沒說完,把臉埋進胳膊里,肩膀抖著。我的血一下子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刻凍住。我蹲下抓住他冰涼的手,力氣很大:“殿下!你很好!是這地方臟!
是他們心壞了!”聲音嘶啞難聽。他抬起淚眼看我扭曲的臉,好像嚇著了,又安靜下來。
小手碰了碰我的臉:“忠叔,別怕。我……我不問了。”那溫軟的觸感,燙得我渾身一顫。
我的殿下啊,我怎么能不怕?禍事在一個大雨的秋夜來了。雨很大,砸在破瓦上噼啪響。
柳才人咳得厲害,我守著她。七殿下說悶,想去廊下透透氣,不出去,就站會兒。
他說:“忠叔,你守著娘親。”那是我聽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后來,
我好像聽見雨聲里夾著一聲悶響?還是心口猛地一疼?我沖出去,廊下沒人。
冰冷的雨澆下來,我瘋了似的在院子里找,喊他名字,聲音被風雨撕碎。找到了。
在院子深處那口廢井邊。他躺在泥水里,小小的身子蜷著,像片落葉。雨水沖著他蒼白的臉,
額角一個烏黑的血窟窿,血混著雨水流。
一只小手攥著半截濕透的、踩爛的紙鳶——那是他自己糊的寶貝。我的天塌了。雨聲沒了,
只有耳朵里嗡嗡響。雨澆在身上,沒感覺。我撲過去想抱他,手抖得抱不住。他身子軟,輕,
冷得像冰。我用手捂他額頭的血洞,血和雨水從指縫里往外涌。我想喊,想哭,
喉嚨里堵著沙子,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柳才人沖出來,看了一眼,直接倒下去,再沒醒。
宮里很快下了結論:“七皇子蕭玨,雨天失足,跌落井沿,重傷不治。”輕飄飄幾個字。
皇后宮里來了個老太監,面無表情地傳了皇帝的“哀思”和“厚葬”,說了句“節哀”,
看我的眼神像看臟東西。一口薄棺材,幾個粗使太監,從側門抬走了他,像處理垃圾。
雨還在下,沖掉了地上的痕跡。我跪在漱玉宮濕冷的地上,看著門關上,聽著腳步聲消失。
臉上濕的,不知是雨是淚。沒哭。胸口空得發慌,又像塞滿了燒紅的鐵塊。
一種冰冷的平靜裹住了我。恨。只剩下恨。那恨意像冰,鉆進骨頭縫里。蕭玦。皇后。
那些幫兇。那些看客。這宮墻。這皇權。一個都別想跑。我對著空蕩蕩的漱玉宮正殿,
那里曾有個小小的身影在燈下看書。我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咚。”“殿下,
”聲音嘶啞,“奴才陳忠,發誓。”“咚。”“害您的人,”“咚。”“血債血償!
”最后四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額頭磕破了,血混著雨水流下眼角。從那天起,
那個在冷宮里護著主子的陳忠死了。活下來的,是個披著人皮的惡鬼,心里只有毒。
我開始像老鼠一樣活著,慢慢織網。我投靠了皇后宮里的管事太監王德海,拼命巴結他,
送上漱玉宮剩下的東西,連自己的月錢也給他。我成了他腳邊的狗,干最臟的活:倒夜香,
刷馬桶,洗臟衣服。以前欺負我的人,打得更狠。耳光,唾沫,拳腳。我不還手,頭低著,
腰彎著,嘴里求饒,眼睛在陰影里像刀子,記下他們每個人的事。“陳忠?晦氣!
”“瞧他那慫樣!”“王公公用他?廢物利用唄。”這些話當耳旁風。王德海貪財,好賭。
我替他跑腿送錢,替他遮掩。他輸贏多少,他克扣了什么,他酒后說了什么,我都記著,
像磨刀。機會來了。一個下雪的冬夜,王德海在宮外賭錢輸光,欠了高利貸,
被人堵在巷子里打。我“正好”路過,趕走那些人(其實是我花錢雇的),
把他拖回他宮外的小院。他斷了兩根肋骨,躺在床上哼哼,看我的眼神變了。
“陳忠……你小子……夠意思……”他喘著氣說。
我低著頭給他擦傷熬藥:“伺候您是應該的。”藥端給他時,我小聲說:“公公欠的錢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