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民政局的冷氣開得很足。舒窈覺得有些冷，她下意識地收攏了雙臂。
坐在她對面的陸時深，西裝筆挺，一如既往的英俊、冷靜，仿佛他們不是來辦離婚，
而是來談一項無關緊要的合作。從頭到尾，他只問了一句：“想好了？”舒窈沒有回答，
只是將簽好字的離婚協議往他面前又推了推。這就是她的答案。
工作人員公式化地詢問著：“雙方是否自愿離婚？”“是。”舒窈輕聲說，
聲音沒有一絲顫抖。她看向陸時深，等他的回答。他沉默著，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像是在探究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沒看。那樣的目光，舒窈曾經迷戀了整個青春。現在，
只覺得荒唐。“陸先生？”工作人員提醒了一句。陸時深喉結滾動了一下，
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字：“是。”那一刻，舒窈覺得，她心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了。
蓋上鋼印的聲音，清脆得刺耳。一人一本暗紅色的離婚證，像是一場盛大鬧劇的散場券。
走出民政局，外面陽光刺眼。“我送你。”陸時深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不必了，
陸醫生。”舒窈疏離地笑了笑，“我的東西不多，自己可以處理。”她叫他“陸醫生”。
陸時深的身形微不可見地一僵。舒窈沒有再看他，徑直走向路邊，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車門打開，關上，絕塵而去。自始至終，她沒有回頭。陸時深獨自站在原地，
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看著出租車消失的方向，許久未動。他攤開手心，
那本暗紅色的證件，邊緣被他捏得有些變形。他以為她只是在鬧脾氣。他以為，
和過去無數次一樣，她會自己冷靜下來。他從沒想過，她會真的離開。
無聲的晚餐今天是舒窈和陸時深結婚兩周年的紀念日。舒窈沒有提醒他。她想看看，
他是不是真的忘了。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他早上出門前，只是例行公事地叮囑她記得吃早飯，
對這個特殊的日子，一字未提。舒窈的心沉了沉，但還是抱有最后一絲幻想。或許，
他只是不善言辭，卻在準備驚喜呢？懷著這點微末的希望，她依舊像個等待檢閱的士兵，
鄭重其事地準備了一整天。她燉了他最喜歡的菌菇湯，小火慢煨了四個小時，
香氣溢滿了整個屋子。她做了他唯一愛吃的清蒸鱸魚，從活魚市場買來，掐著點上鍋，
只為那最鮮嫩的一口。她甚至烤了自己并不愛吃的巴斯克蛋糕，
因為他有一次在醫院食堂吃到，隨口夸了一句“這個不錯”。餐桌中央，
是她精心挑選的燭臺，旁邊放著一瓶他珍藏的紅酒。她知道他不常喝酒，但她想，或許今天，
他會愿意為她破例。晚上七點，舒窈準時坐在桌邊。飯菜的熱氣氤氳了她的眼眶。
手機很安靜。沒有電話，也沒有信息。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熱氣散盡，飯菜開始變涼。
舒窈的心，也跟著一點點變冷。九點，她終于忍不住，撥通了他的電話。“對不起，
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她掛斷，過了一會兒，再打。依舊是同樣冰冷的系統女聲。
她知道，他在忙。心外科的第一把刀，永遠有接不完的電話，看不完的病人，做不完的手術。
她應該體諒的。可人非草木，失望攢夠了，體諒也會變成一種自我折磨。十一點，
她放棄了等待，將一桌子幾乎沒動過的飯菜倒進了垃圾桶。她不想再熱了。
就像她那顆被反復冷卻的心，再也暖不起來了。她洗了澡，躺在空曠的大床上，
強迫自己入睡。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他回來了。舒窈立刻閉上眼睛，
呼吸放得很輕。陸時深走進臥室，腳步很輕，帶著一身消毒水和疲憊的氣息。他沒有開燈，
只是借著月光，走到床邊。舒窈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很久。
她甚至有些緊張，期待他會像過去一樣，俯身親吻她的額頭，說一句“晚安”。然而，
他只是站著。良久，他轉身，走向了書房。咔噠。書房的門被輕輕關上。沒有擁抱，
沒有親吻，甚至沒有一句話。他回來了，卻像是回到了一個酒店。而她，
只是這個酒店里一件無關緊要的陳設。第二天清晨。舒窈醒來時，陸時深已經走了。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厚厚的信封。她打開，里面是一沓嶄新的人民幣。信封上沒有字。
他甚至連寫一張便條都覺得多余。舒窈看著那沓錢，忽然就笑了，笑著笑著，
眼淚就掉了下來。原來，在她精心準備的、充滿愛意的紀念日晚餐和他之間，
價值等同于這一沓錢。原來，她所有的溫柔和付出，在他眼里，都是可以用金錢來量化的。
她將錢丟回抽屜，里面已經有好幾個一模一樣的信封。她站起身，走到窗邊，
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天亮了，這場持續了兩年的夢，也該醒了。她拿起手機，
給閨蜜發了一條信息。“佳佳，你之前說你有個朋友的公寓要出租，現在還租嗎？
”被遺忘的喜好舒窈策劃的新書《心跳法則》火了。一本專業性極強的醫學科普讀物，
卻因為她獨特的策劃視角和通俗易懂的編輯語言，意外地沖上了暢銷書榜首。
出版社決定大辦一場慶功宴，為她這個金牌編輯慶賀。社長在會議上當眾宣布：“舒窈，
慶功宴可以帶家屬，把你那位神秘的陸大醫生請來，讓我們也瞻仰一下‘心跳法則’本人啊！
”會議室里一片善意的哄笑。舒窈的臉有些發燙。她和陸時深結婚兩年，
他卻從未在她的同事面前露過面。大家都知道她嫁給了醫學界的天才，
卻沒人見過這位天才的廬山真面目。她幾乎沒有猶豫，就想開口拒絕。可鬼使神差地，
當她對上同事們艷羨又好奇的目光時，心底那點不甘和虛榮，還是冒了頭。她想，或許，
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讓他走進她的世界，了解她的工作和成就的機會。她深吸一口氣，
給陸時深發了信息，言簡意賅地說明了事由。手機震動了一下，他的回復快得出乎意料。
只有一個字。“好。”舒窈盯著那個字，反復看了好幾遍，仿佛要看出一朵花來。她的心，
不可抑制地，重新燃起了一絲期待。慶功宴當晚，舒窈盛裝出席。
她選了一條剪裁利落的白色長裙，襯得她整個人溫柔又干練。她是當之無愧的主角，
被眾人環繞，應酬得游刃有余。可她的眼角余光，卻始終瞟著餐廳的入口。宴會開始了，
他沒來。大家開始用餐了，他沒來。社長上臺致辭，盛贊她為出版社帶來的榮譽，
臺下掌聲雷動。在所有人的矚目中，她微笑著，心卻一點點沉入谷底。他還是沒來。
就在她快要撐不住臉上的笑容時，一個跑腿小哥捧著一束巨大的紅玫瑰，匆匆跑了進來。
“請問，哪位是舒窈女士？”瞬間，全場的目光都匯聚到了她身上。
“哇——”羨慕的驚呼聲此起彼伏。舒窈僵在原地，看著那束嬌艷欲滴、熱烈如火的玫瑰，
只覺得一陣眩暈。她對玫瑰花粉過敏。這幾乎是身邊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識。可他，她的丈夫，
卻忘了。跑腿小哥將花束遞到她面前，高聲說：“舒女士，您先生陸時深為您訂的，
他說臨時有緊急會議，祝您前程似錦！”前程似錦。多么客氣，多么疏離的祝福。
舒窈接過那束花，濃郁的香氣刺激著她的鼻腔，讓她幾乎要當場落淚。她死死地掐住手心，
才維持住了表面的平靜。“窈窈，你老公也太浪漫了！”“是啊，
這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老公吧！”她在一片恭維和羨慕聲中，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沒人看到，她抱著那束象征著“愛情”的花，手臂上已經悄悄起了一片細小的紅疹。
宴會終于散場。舒窈婉拒了所有續攤的邀請，抱著那束沉重的玫瑰，像抱著一個天大的笑話，
回到了那個冰冷的家。一開門，陸時深正坐在沙發上。他換下了白大褂，
穿著一身居家的休閑服，看到她，立刻站了起來。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玫瑰上，
眼神里似乎還帶著一絲期待。“花收到了？臨時有個推不掉的國際研討會。”他開口解釋，
語氣坦然。“嗯。”舒窈應了一聲。然后，當著他的面，她走到玄關處，
將那束代表著他“心意”的紅玫瑰，毫不留情地丟進了垃圾桶。空氣，瞬間凝固。
陸時深的臉色，一寸寸地冷了下來。他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
“舒窈，你什么意思？”醫院里的獨影深夜，家里的氣氛冷如冰窖。
舒窈和陸時深已經冷戰了三天。自從那晚她丟掉玫瑰花后，他便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他只是把這個家當成了一個高級旅館，早出晚歸，沉默地進，沉默地出。舒窈也懶得再開口。
一顆心冷透了，任何話語都顯得多余。這晚，她剛準備入睡，手機卻尖銳地響了起來，
劃破了滿室的死寂。是她母親打來的電話，聲音里帶著哭腔。“窈窈，你快來！
你爸他……他突然暈倒了！”舒窈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她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抓起車鑰匙就往外沖，甚至忘了和書房里的陸時深打聲招呼。
或者說，她下意識里已經不再把他當成可以依靠的對象。醫院長長的走廊，燈光慘白，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舒窈跑得氣喘吁吁，
終于在急診搶救室門口看到了焦急等待的母親。“媽，爸怎么樣了？”“醫生在里面搶救，
說是突發性心肌梗塞……”母親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舒窈扶著母親，
感覺自己的腿也在發軟。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拿出手機，撥通了陸時深的電話。無人接聽。
她不死心，再打。依舊無人接聽。她知道，他又在手術臺上了。他的手機，
永遠為更重要的人和事開機。而她和她的家人，顯然不在其中。醫生很快出來，
下了病危通知書。“病人心跳停了兩次，現在暫時穩定下來，但還沒脫離危險，
必須馬上住院觀察，家屬去辦手續吧。”“醫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先生！
”母親哭著哀求。舒窈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被她生生逼了回去。她知道，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簽下自己的名字，那一筆一劃，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繳費、辦住院手續、領東西……所有的流程，都是她一個人，扶著幾近崩潰的母親，
跑上跑下。夜深了，父親被送進了重癥監護室，母親也在她的再三勸說下，回去休息了。
舒窈獨自一人守在ICU的玻璃窗外。她看著里面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各種管子的父親，
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她好累，好怕。她多希望此刻能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
哪怕只是一個無聲的擁抱也好。就在這時，隔壁病房的門開了。
一個男人扶著他同樣病弱的妻子，小心翼翼地出來上廁所。“慢點，老婆，地上滑。
”男人的聲音溫柔得能掐出水來。“我想喝水。”女人虛弱地說。“等著，我馬上去給你倒。
”男人安頓好妻子，又匆匆跑回病房，拿著水杯出來，細心地把吸管送到妻子嘴邊。
那是最平凡不過的場景。卻是壓垮舒窈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看著那對相互扶持的夫妻，
再看看玻璃窗里生死未卜的父親，和手機里那一連串無人接聽的通話記錄。
巨大的悲哀與諷刺，瞬間將她吞噬。她一直以為，她嫁給了愛情。她以為，陸時深雖然冷漠，
但內心是愛她的。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真正的愛，
不是掛在嘴邊的誓言，也不是用金錢堆砌的補償。而是此刻，是這醫院長廊里，那一杯溫水，
那一句關懷，那一個永不缺席的陪伴。這些，陸時深一樣都給不了她。
舒窈緩緩地靠著墻壁滑坐下去，將臉深深地埋進膝蓋里。她沒有哭。因為，心死了，
眼淚也就干了。我們離婚吧父親在醫院住了半個月，終于脫離了危險。這半個月里，
陸時深來過一次。他是在父親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三天來的，提著一個價格不菲的果籃，
像個禮節性拜訪的普通朋友。他對著舒窈的父母，客氣而疏離地說：“爸，媽，抱歉，
最近醫院太忙了。”母親有些尷尬，父親則全程沒有給他好臉色。舒窈只是冷眼看著，
一句話也沒說。她已經不需要他的解釋，也不在乎他的歉意了。父親出院那天，
舒窈辦好了所有手續。她將父母安頓好，回到了那個她稱之為“家”的地方。
陸時深難得沒有去醫院，正在客廳看一份財經報紙。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他身上，
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讓他看起來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祇。舒窈覺得，自己當初，
就是被這副皮囊迷惑了。“回來了？”他抬頭看了她一眼，語氣平淡。“嗯。”舒窈換了鞋，
走到他面前，將一份文件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幾上。“這是什么？”陸時深皺了皺眉。
“離婚協議書。”舒窈的聲音，比他的人還要冷靜，“我已經簽好字了。
”陸時深的動作停住了。他緩緩抬起頭，深邃的黑眸里終于有了一絲波動，是震驚，
也是全然的不解。“你在鬧什么？”“我沒有鬧。”舒窈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
平靜地迎上他的視線，“陸時深，我們離婚吧。”“理由。”他的聲音冷了下來。“理由？
”舒窈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輕輕笑了一聲，“理由就是，你不愛我。而我，
也不想再愛你了。”“我怎么不愛你？”陸時深的聲音陡然拔高，他像是被刺傷了自尊，
“舒窈，我給了你最優渥的生活，給了你人人羨慕的陸太太的身份，這難道不是愛？
”“所以，在你看來，愛就是名車、豪宅、和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銀行卡？”舒窈直視著他，
一字一句地問。“難道不是嗎？”他下意識地反問。那一刻，舒窈徹底笑了。“陸時深，
我爸住院那天，你在哪里？”他一愣。“我結婚紀念日那天，你在哪里？”他張了張嘴，
說不出話。“我策劃的新書開慶功宴，所有人都想見見我的丈夫，你又在哪里？”他的臉色，
一點點變得蒼白。舒窈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的愛，我高攀不起。簽字吧，
這是我最后一次，以你妻子的身份和你說話。”她說完，便轉身回房，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她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行李箱。走的時候，也只有一個行李箱。
當她拉著箱子走出房間時，陸時深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沙發上，只是手里的報紙，
不知何時已被他捏得變了形。他看著她，眼神復雜，有痛苦，有掙扎，
還有他自己都讀不懂的慌亂。“舒窈……”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非要這樣嗎？
”舒窈沒有回答，只是將離婚協議又往他面前推了推。最終，
他在那巨大的無力感和挫敗感中，拿起了筆。筆尖落下，簽下了他的名字。舒窈看了一眼，
然后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等等。”他忽然叫住她。她停下腳步，
卻沒有回頭。“我送你。”“不必了，陸醫生。”舒窈說完，打開門，走了出去。
門在身后“砰”地一聲關上。陸時深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客廳里，許久，他才緩緩低下頭，
看著協議上，她清秀的簽名和他自己的名字緊挨在一起。他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空了。
空無一人的家離婚后的兩年，舒窈過得很好。她從那個令人窒息的家里搬了出來，
用自己的積蓄在離出版社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套公寓。她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憑借出色的能力和敏銳的市場嗅覺，一路做到了主編的位置，策劃了好幾本暢銷書，
在業內聲名鵲起。她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圈子，新的生活。她剪了利落的短發，學會了品酒，
甚至還報了拳擊課。她活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獨立，清醒，且自由。唯一不變的，
是她依舊單身。不是沒人追，相反，她身邊從不缺優秀的追求者。但舒窈都一一婉拒了。
那段失敗的婚姻，像一根扎在心底的刺，讓她對親密關系本能地抗拒。相比之下，
陸時深的生活，則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他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心外科權威，
依舊每天有做不完的手術和看不完的病人。只是，他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
他依舊住在那個空蕩蕩的家里，屋子里的一切都維持著舒窈離開時的樣子，
仿佛她只是出了趟遠門，隨時都會回來。可他知道，她不會回來了。悔恨像藤蔓一樣，
在他無數個失眠的夜里，將他的心臟纏得密不透風。他終于明白，他失去的，
不僅僅是一個妻子，而是他整個世界的光。可他不知道該如何挽回。
那個驕傲了半生的陸時深，在“如何去愛”這道課題面前，笨拙得像個孩童。這天，
陸時深多年的好友兼同事周易安上門，看到他家客廳里堆著幾個打包好的紙箱，不由得一愣。
“時深，你這是……打算賣房子了？”“嗯。”陸時深淡淡地應了一聲，“放著也是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