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江面上,像一萬只鼓槌在捶打一口巨大的鐵鍋。林三喜佝僂著背,
在油燈昏黃的光暈里,用刨子推過最后一塊老杉木的邊沿。木屑打著卷兒落下,
帶著陳年木頭特有的、混合著潮濕霉味和江水腥氣的沉悶氣息。刨花堆在腳邊,
像一堆蜷縮的、蒼白的小尸體。這口棺,比往常打的都要窄小些,也更沉。不是給人用的,
是給江用的。“爹……”一聲微弱的呼喚從里屋傳來,帶著撕心裂肺的咳嗽尾音,
在雨聲的縫隙里艱難地鉆出來。林三喜的手頓住了,刨刃懸在半空。油燈的火苗猛地一跳,
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他沒應(yīng)聲,只是更用力地推了一下刨子,
發(fā)出刺耳的“哧啦”聲,仿佛要蓋過那揪心的咳嗽。刨花下,壓著一張發(fā)黃的照片,
照片上小女孩的笑容在昏暗光線下模糊不清,只有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隔著時光和木屑,
定定地望著他。林家的沉棺手藝,傳到林三喜這兒,已是第七代。
不是岸上停靈那種涂朱描金的富貴棺,是專為沉入江底、鎮(zhèn)水養(yǎng)魂的“陰舟”。選材苛刻,
百年沉江老杉木最佳,要沒蟲沒蛀,紋理如江水流淌。刨制時,講究“七分留,三分去”,
留下木頭的筋骨魂。最要緊的是棺底,得用特殊配方的“沉水灰”填縫抹平,
摻了碾碎的江底沉石粉、陳年桐油,還有……一點點秘傳的東西。棺成,入水即沉,
百年不浮,尸骨不腐。據(jù)說,能安撫水底怨魂,保一方航道平安。
這手藝曾是江上人家敬奉的絕活,如今,卻成了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
火葬場的大煙囪日夜噴吐著白煙,誰還信沉棺養(yǎng)魂的老話?林三喜的活計,早就斷了。
若不是為了里屋床上那個咳血的丫頭……急促的敲門聲像鼓點,粗暴地砸在薄薄的木門板上,
蓋過了雨聲和咳嗽。“林師傅!林師傅!開開門!”門外傳來一個男人壓低的、焦灼的聲音,
帶著水汽。林三喜的心猛地一沉,像塊石頭墜入冰冷的江底。他放下刨子,
枯瘦的手指在油膩的工裝褲上擦了擦,沾滿木屑和桐油。他走到門邊,沒立刻開,
透過門板的縫隙往外看。門外站著個穿黑色雨衣的男人,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
只露出一個緊繃的下巴。雨水順著他雨衣的褶皺往下淌,在門檻前積了一小灘渾濁的水。
他腳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濕漉漉的麻袋表面,洇開幾團深色的、不祥的污跡,
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透著一股鐵銹般的腥氣。雨水沖刷著那些污跡,顏色變淡了些,
但那氣味卻頑固地鉆過門縫,混著雨水的濕冷,鉆進林三喜的鼻腔。是血的味道。
林三喜喉嚨發(fā)緊,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他慢慢抽開門閂。吱呀一聲,
濕冷的江風(fēng)裹挾著雨腥和那股血腥氣猛地灌了進來。“快!抬進來!”雨衣男人聲音急促,
彎腰就去拖那沉重的麻袋。麻袋底部拖過門檻,留下一條暗紅的濕痕。林三喜沒搭手,
只是側(cè)身讓開。他看著男人費力地將麻袋拖進屋子中央,放在潮濕的泥地上。
油燈的光勉強照亮麻袋粗糙的紋理,和上面洇染開的、越來越深的暗紅。
那股濃重的血腥氣在狹小悶熱的屋子里彌漫開來,壓過了木屑和桐油的味道。
雨衣男人直起身,喘著粗氣,這才掀開一點帽檐。是張年輕但異常憔悴的臉,眼窩深陷,
眼球布滿血絲,眼神像受驚的兔子,透著瘋狂和恐懼。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里屋的方向,
壓低嗓子:“林師傅,規(guī)矩我懂。現(xiàn)錢!”他從雨衣內(nèi)袋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
塞到林三喜手里,硬邦邦的,棱角硌人。“沉江!要快!要沉得死死的!
永遠(yuǎn)……永遠(yuǎn)別浮上來!”他聲音發(fā)顫,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林三喜沒看那信封,也沒看男人的臉。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鼓脹的麻袋上。
袋子口扎得很緊,但布料被里面的東西撐出一個人形的輪廓,尤其是頭部的位置,
顯得異常沉重。麻袋底部滲出的液體,正無聲地洇濕地面,顏色越來越深,越來越黏稠。
“沉棺有沉棺的規(guī)矩。”林三喜開口,聲音嘶啞干澀,像生銹的門軸。“要沉得穩(wěn),沉得久,
光有木頭和灰不行。得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料’,什么‘怨’。怨氣太重,棺槨壓不住,
沉了也會被水推回來,到時候……”他抬起渾濁的眼,看向雨衣男人,“遭殃的是你。
”雨衣男人的臉?biāo)查g褪盡了血色,嘴唇哆嗦著:“沒…沒什么怨!就是…就是個意外!
失足落水的!真的!林師傅,您行行好!我加錢!”他又慌亂地去摸口袋。
林三喜的目光卻越過他,落在了麻袋口扎繩的下方。那里,麻袋粗糙的纖維縫隙里,
露出了一小截東西。不是手指。是一縷頭發(fā)。很長,很黑,濕漉漉地黏在麻袋上,
發(fā)梢還帶著一點微卷。一縷年輕女人的頭發(fā)。雨衣男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也發(fā)現(xiàn)了那縷頭發(fā),像被烙鐵燙了似的,猛地?fù)溥^去,手忙腳亂地想將那縷頭發(fā)塞回麻袋里,
動作粗暴而慌亂。“意外?”林三喜的聲音冷得像江底的石頭。他沒再追問,只是彎腰,
撿起地上的刨子,走到那口已經(jīng)成型的、散發(fā)著陰沉木氣的窄小杉木棺旁。
棺材內(nèi)部還散發(fā)著新鮮木材的氣息,但那股陳年的、來自江底深處的陰冷感,
已經(jīng)隱隱透了出來。“料不對,棺槨的‘沉水灰’就得改。”他背對著男人,嘶啞地說。
他走到角落一個落滿灰塵、貼著褪色黃符的舊木箱前。打開箱子,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腐油脂和某種刺鼻腥氣的怪味彌漫開來。
里面放著幾個黝黑的陶罐,都用黃泥封著口。他取出一罐最小的,
泥封上畫著扭曲的紅色符咒。揭開蓋子,
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帶著腥臊和腐敗氣息的味道沖了出來,是熬煉過的、陳年的尸油。
他又打開另一個罐子,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散發(fā)著刺鼻的石灰味。“沉水灰,
要鎮(zhèn)得住這‘料’的煞氣……”林三喜低聲念叨著,像是在說服自己,
又像是在對冥冥中的什么交代。他用一個缺了口的瓦缽,舀出原本配好的灰白色沉水灰料,
又用小木勺,極其小心地舀了小半勺粘稠、暗黃的尸油,滴入灰料中。接著,
他走到門后陰影處,那里靠墻放著一根不起眼的、彎彎曲曲的黑色木棍,
像是被雷劈過又經(jīng)年水浸的柳木根。他用柴刀刮下一些漆黑的粉末。這是墳頭柳,陰氣最重,
最能引煞也最能暫時困住煞氣的東西。他將刮下的墳頭柳黑粉,連同那半勺尸油,
一起攪入灰白的沉水灰料中。原本干燥的灰料吸收了尸油,變得粘稠濕滑,
顏色也變成了令人作嘔的灰黃色,
散發(fā)出一種混合著石灰的嗆人、尸油的腥臊、墳頭柳的陰冷朽木氣息的怪味。
這味道鉆進鼻子,讓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雨衣男人站在屋子中央,
看著林三喜攪拌那盆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灰泥,
看著他把那粘稠、污穢的東西仔細(xì)地涂抹在棺材內(nèi)部,尤其是棺底和四壁的縫隙處。
他的臉色由慘白變得蠟黃,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眼神里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他死死盯著那個麻袋,仿佛那里面裝著的不是尸體,而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林三喜涂完最后一處縫隙,直起腰,長長吁了口氣,帶著那股令人窒息的怪味。
他指了指棺材,聲音疲憊:“抬進去吧。”雨衣男人如夢初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立刻撲向麻袋。他一個人拖不動,林三喜終于搭了把手。麻袋異常沉重,
里面的人形輪廓僵硬冰冷。兩人合力,將麻袋抬起,
塞進那口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窄小杉木棺里。麻袋粗糙的表面摩擦著新刨光的棺材內(nèi)壁,
發(fā)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聲音。當(dāng)麻袋完全塞進去時,
林三喜似乎聽到棺材內(nèi)部傳來一聲極其細(xì)微、如同嘆息般的聲響。他動作頓了一下,
抬眼看向雨衣男人。男人也聽到了,他渾身一僵,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
只剩下無盡的驚恐。他猛地后退一步,像躲避瘟疫一樣遠(yuǎn)離那口棺材。“封棺。
”林三喜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他拿起早已準(zhǔn)備好的、沉重的棺蓋。
雨衣男人驚恐地看著那棺蓋落下,嚴(yán)絲合縫地蓋住了棺材口,
也蓋住了里面那個鼓脹的麻袋和那縷露出的黑發(fā)。隨著棺蓋落下的沉悶聲響,
屋子里那股濃重的血腥氣似乎被暫時壓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新木、桐油和那詭異灰泥混合的、更加沉重壓抑的氣息。“砰!砰砰!
”棺蓋剛合攏,還沒來得及釘棺釘,里屋驟然傳來更加劇烈、更加撕心裂肺的撞擊聲!
伴隨著小女孩撕破喉嚨般的尖叫,不再是咳嗽,而是純粹的、被巨大恐懼攫住的慘嚎!
“爹——!爹——!有東西抓我!黑……黑的!它抓我的腳!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