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湘西腹地,蒼莽群山如墨染,終年繚繞的霧氣如巨蟒般纏繞山腰。
我們村子蜷縮在峭壁之下,像一枚被隨手丟棄的核桃。村口那株虬枝盤曲的老槐樹,
是唯一醒目的標記。而在它對面,便是“陰棺客棧”——那是活人連目光都懼怕沾染的禁地。
客棧孤零零地立在溪澗旁,形如朽壞的巨獸骨骸。厚重的木板門早已褪盡顏色,
裂開的縫隙如同深不見底的傷口,一股混雜著陳年尸蠟與朽木的濃濁氣味,
便是從這里絲絲縷縷地鉆出,彌漫在村道上空。村人皆繞道而行,
連牲口都本能地避開那片區域。傳說那里寄放著七口絕不能入土的兇棺,每一口,
都盛著一段攪動地府的滔天怨氣。看守它們的人,叫做“守棺人”。
我爹咳血的聲音在破舊的木屋里回蕩,一下下撞在我心上。油燈的光暈在土墻上搖曳,
將他枯槁的身影放大、扭曲。郎中臨走時搖著頭,留下一個方子,
方子上幾味主藥的名字像燒紅的鐵塊燙著我的眼——全是稀罕貨,非重金不可得。
可我家徒四壁,能典當的只剩這身骨頭。“青娃子,”爹的聲音虛弱得像風中游絲,
枯瘦的手卻死死攥著我的腕子,力氣大得驚人,“聽爹一句……那地方,去不得!去了,
就……就回不來了……”我看著他凹陷下去的眼窩,
里面盛滿了渾濁的恐懼和近乎絕望的哀求。那恐懼如此真實,像冰水浸透了我的骨髓。
我沉默地掰開他的手,那粗糙的掌心冰冷,帶著死亡的寒意。去不得?可不去,爹的命,
就真沒了。雞叫頭遍,天還未亮透,濃霧濕冷,浸透了粗麻布衣裳,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
我站在陰棺客棧那扇仿佛隨時會傾倒的木門前,門上的裂縫像一張張無聲吶喊的嘴。
我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腐木與某種難以名狀甜腥的濁氣直沖肺腑,激得胃里一陣翻攪。
我抬手,指節在粗糙冰冷的門板上叩了三下。“咚……咚……咚……”聲音沉悶,
如同敲在裹尸布上。門內死寂一片。就在我以為里面空無一人時,
門軸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呻吟,像垂死者的嘆息。門開了一條僅容一臂的縫隙。
一張臉出現在門縫的陰影里。那臉枯槁得如同風干的橘皮,眼窩深陷,
渾濁的眼珠幾乎看不到眼白,像兩顆嵌在朽木里的黯淡石子。他死死盯著我,
目光里沒有任何活人的情緒,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來守棺?”聲音沙啞干澀,
像是砂紙在磨礪枯骨。我喉頭發緊,用力點了點頭。枯槁的手從門縫里伸了出來,
指甲縫里塞滿了黑紅的污垢,像是凝固的血和棺木的碎屑。
他手里捏著一張發黃的、邊緣毛糙的紙,上面用暗紅近黑的墨寫著幾行歪扭的字跡。
紙的下方,畫著一個古怪的符號。“按指印。”他的聲音不容置疑,“按了,就是守棺人。
以魂守棺,契成無悔。”我看著那暗紅的墨跡,一股濃烈的鐵銹腥氣直沖鼻腔。是血寫的。
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仿佛那紙頁連接著無底深淵。
爹在病榻上咯血的模樣猛地撞入腦海。我閉上眼,狠狠將拇指按在那冰冷的紙面上。
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寒瞬間從指尖竄入,激得我渾身一顫。“吱呀——”大門徹底敞開,
濃烈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幾乎將我掀倒。枯槁的老人側身讓開,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裹在寬大的黑袍里,像個移動的衣架。我邁過那道幾乎及膝的腐朽門檻,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客棧內部遠比外面看起來更為空曠幽深。高高的屋頂隱沒在濃重的黑暗里,
只有幾縷慘淡的天光從高處的破瓦縫隙漏下,在積滿厚厚灰塵的地面上投下幾道游移的光斑。
空氣凝滯冰冷,仿佛從未流動過。巨大的廳堂中央,七口棺材無聲陳列,
如同七座沉默的黑色墓碑,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它們形狀各異,大小不一。
最靠近門口的一口,通體暗紅,紅得發黑,像是凝固了太多干涸的血漿。
接著是一口漆黑的柏木棺,棺蓋厚重,邊緣似乎還殘留著被強行撬開過的痕跡。
一口薄皮白棺慘白刺眼,一口老榆木棺材紋理扭曲如同無數張痛苦的臉,
一口窄小的童棺格外扎心……每一口棺木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異。它們靜靜躺在那里,
卻仿佛在無聲地咆哮。老人——現在該叫老陳頭了——佝僂著背,
影子被昏暗的光線拉得細長扭曲,貼在布滿蛛網的斑駁墻壁上。他指向廳堂角落,
那里堆著些破舊被褥和一只半癟的米袋,旁邊有個小小的土灶臺,灶膛冰冷漆黑。“你的窩。
”聲音依舊干澀,“米,省著吃。水,后頭溪里自己打。”他頓了頓,
那雙渾濁的眼睛掃過廳中的棺材,最后落在我臉上,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皮肉,
直刺靈魂深處,“規矩只有一條:天黑閉門,天亮開門。夜里……無論聽到什么,看到什么,
都不準靠近這些棺材。一步,都不準!”最后幾個字,帶著一種近乎詛咒的森然。
我喉頭滾動了一下,艱難地應了一聲:“曉得了。”老陳頭不再看我,像一截會移動的朽木,
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廳堂后方更深的黑暗里,那里似乎還有個小房間。
巨大的廳堂只剩下我一個人,以及那七口沉默的兇棺。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我下意識地抱緊了胳膊。日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提心吊膽中緩慢爬行。白天還好些,
日頭雖照不進多少光,但總歸有些活氣。我學著老陳頭的樣子,
用溪水仔細擦拭每一口棺材上落下的灰塵,動作輕得不能再輕,
仿佛生怕驚醒了棺中的沉眠者。更多的時候,是枯坐在角落的鋪蓋上,
聽著風穿過破瓦縫隙的嗚咽,數著光斑在地上緩慢移動的軌跡。老陳頭像個真正的幽靈,
神出鬼沒。有時一天能見到他佝僂著在棺材間無聲地走一圈,
更多時候他縮在那黑洞洞的小房間里,一整天都沒有一絲聲響。我們幾乎沒有交談。
偶爾目光對上,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任何內容,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死水潭。
恐懼并未因習慣而消退,反而像藤蔓一樣,
在每一個寂靜無聲的夜晚悄然滋生、纏繞、勒緊我的心臟。守棺的第三夜,
外面下起了冰冷的雨。雨點敲打著破敗的瓦頂和腐朽的窗欞,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噼啪聲。
我蜷縮在角落的鋪蓋里,裹緊了單薄的破被,寒意依舊無孔不入。不知過了多久,
在雨聲的間隙里,一種細微的、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鉆進了我的耳朵。
“滋……滋……”像是濕漉漉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板上緩慢地刮擦。聲音的來源,
正是廳堂中央!我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心臟狂跳如擂鼓。黑暗中,我猛地睜開眼,
死死盯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是那口暗紅色的棺材!
老陳頭冰冷如鐵的警告在耳邊炸響:“……無論聽到什么……不準靠近……一步都不準!
”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
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跳起來逃跑的沖動。我把自己更深地埋進破被里,
捂住耳朵,但那刮擦聲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執拗地穿透指縫,鉆進腦海,
仿佛有只冰冷的手在抓撓我的心肺。那聲音持續了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才漸漸平息。
冷汗早已浸透了我的后背。這僅僅是個開始。第四夜,是那口薄皮白棺。沒有刮擦聲,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悶的、斷斷續續的敲擊聲從棺蓋內部傳來。
“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太陽穴上。我死死閉著眼,
身體僵硬得如同凍住。第五夜,換成了那口老榆木棺材。這次是聲音,
一種極其細微、斷斷續續的啜泣,幽幽地從棺材內部飄蕩出來,充滿了無盡的委屈和哀怨。
那聲音若有若無,卻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毛骨悚然。我蜷縮成一團,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第六夜,是那口窄小的童棺。沒有聲音,
只有一股極其陰冷的寒氣,如同活物般,從童棺的位置彌漫開來,迅速籠罩了整個廳堂。
角落里的我如墜冰窟,呼出的氣息瞬間凝結成白霧。我冷得渾身發抖,幾乎失去知覺,
卻一動不敢動。那寒氣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孩童咯咯的輕笑聲,飄忽不定。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夜高過一夜,幾乎將我溺斃。每一次異動,都像一把冰冷的鈍刀,
在我緊繃的神經上來回切割。老陳頭那張枯槁的臉在黑暗中浮現,他那句“以魂守棺,
契成無悔”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意識里。我隱約明白了,這守棺,守的不只是棺材,
更是在消耗看守者的生氣和魂魄,去安撫、或者說鎮壓棺中那些永不瞑目的東西。
爹的咳喘聲在我耳邊回響,那是我用命換來的藥錢……我咬破了舌尖,
劇痛和血腥味讓我稍微清醒。不能退,退了,爹就真的沒救了。第七夜,雨停了。
慘白的月光竟破開了厚重的云層,詭異地透過破瓦的縫隙,
在陰棺客棧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幾道扭曲的光斑。廳堂里比往日更亮了幾分,
那七口棺材在清冷的月光下,輪廓顯得愈發猙獰清晰。死寂籠罩著一切,
連往常夜里的蟲鳴都消失了,空氣凝固得如同膠水。我蜷在角落,神經繃緊到了極致。
連續六夜的折磨讓我心力交瘁,眼皮沉重如山,但恐懼卻像鋼針扎著神經,不敢有絲毫放松。
就在這極度的疲憊與恐懼交織的臨界點上,那口暗紅色的棺材,毫無征兆地有了變化!
一點粘稠的、深得近乎發黑的液體,緩緩地從棺蓋與棺身的縫隙中滲了出來。
在慘淡的月光下,那液體反射著詭異的光澤,濃稠得如同熬化的糖漿,
帶著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是血!黑血!我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那黑血滲出得越來越多,漸漸在暗紅的棺蓋上蜿蜒流淌,
如同一條條活過來的黑色毒蛇。它們并非無序流淌,而是在某種詭異力量的作用下,
緩緩地匯聚、扭曲、拼湊……最終,一個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古體字,
清晰地烙印在了那暗紅色的棺蓋上——**“怨”**!猩紅刺目!
一股冰寒刺骨的怨毒之氣,如同實質的沖擊波,猛地從那血字上爆發出來,
狠狠撞在我的胸口!我悶哼一聲,只覺得眼前發黑,
五臟六腑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扭絞!那怨氣濃烈得化不開,
帶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和詛咒,瞬間充滿了整個空間。我大口喘息,
肺部如同破風箱般拉扯,冷汗瞬間濕透了單衣。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四肢,但更深處,
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沿著脊椎向上爬升。這僅僅是開始!
仿佛被那口紅棺的異變所喚醒,緊接著,第二口棺材——那口漆黑的柏木棺材,
也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厚重的棺蓋,在沒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
極其緩慢地向上抬起了一條微不可查的縫隙!
一股濃重的、令人窒息的土腥味混合著腐敗的氣息從縫隙中洶涌而出!緊接著,
一只枯槁焦黑、指甲斷裂的手爪,猛地從縫隙里伸了出來!那手爪死死扒住棺蓋邊緣,
手背上布滿了干裂的傷口和泥土,指關節用力到扭曲變形,
仿佛在臨死前經歷了難以想象的痛苦掙扎!手爪出現的同時,同樣粘稠的黑血,
如同擁有生命般,
置迅速滲出、蔓延、凝聚……又一個觸目驚心的古體字在漆黑棺蓋上浮現:**“氣”**!
“怨氣”!兩個字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我的眼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這兩個字在瘋狂盤旋、尖叫!它們像是有生命,在棺蓋上扭曲跳動,
散發著令人靈魂戰栗的惡毒氣息。恐懼終于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老陳頭的警告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我必須看到!看到這詛咒的源頭!
一股無法抑制的沖動驅使著我,雙腿如同灌了鉛,卻又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動。一步,
兩步……我繞開那口滲出黑血的紅棺和那只扒著棺蓋的枯手,借著慘淡的月光,
目光死死投向第三口棺材——那口慘白的薄皮棺。就在我目光聚焦的剎那,
白棺的棺蓋猛地向上跳動了一下!發出“哐”的一聲悶響!
仿佛里面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沖撞!與此同時,粘稠的黑血如同爆裂的水囊,
瞬間從棺蓋的縫隙中噴涌而出,迅速在白得刺眼的棺蓋上勾勒出第三個字:**“不”**!
“怨氣不”!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我的身體篩糠般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第四口老榆木棺材。那棺材表面原本如同無數痛苦人臉的扭曲紋理,
在月光下竟然詭異地蠕動起來!仿佛那些“臉”在無聲地哀嚎、扭動!
同樣濃稠的黑血從紋理的溝壑中滲出,迅速匯聚成一個更加巨大的字:**“消”**!
“怨氣不消”!完了!一股滅頂的絕望攫住了我!詛咒在形成!它在昭告!
我的視線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帶著一種自毀般的瘋狂,
掃向第五口棺材——一口看似尋常的杉木棺。這一次,沒有明顯的異動。
但就在我的目光落定的瞬間,棺蓋靠近頭部的位置,
一大片深色的、濕漉漉的印痕迅速擴散開來,像是棺內的人在無聲地哭泣!黑血隨之滲出,
在濕痕之上凝結成一個冰冷的字:**“永”**!“怨氣不消,永”!第六口棺材,
一口相對完整的松木棺。當我的目光掃過,棺蓋正中,
一個清晰的、向內凹陷的掌印突兀地浮現出來!掌印邊緣,黑血絲絲縷縷滲出,
勾勒出第六個字:**“世”**!“怨氣不消,永世”!還差最后一口!還差最后一個字!
這七口兇棺組成的滅世詛咒就將完整!我的目光,帶著最后的、瀕死般的戰栗,
投向廳堂最深處、最陰暗角落里的第七口棺材。那里光線最暗,幾乎看不清輪廓。然而,
就在我視線凝聚的剎那——那口棺材,竟然在緩緩移動!不是震動,不是跳動,
而是整個棺材如同在冰面上滑行般,悄無聲息地、極其緩慢地,向我所在的方向平移過來!
棺材底部與布滿灰塵的地面摩擦,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那棺材沒有重量。
它滑行的軌跡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濕潤的拖痕,在月光下反射著幽暗的光。
而在這移動的棺材表面,粘稠的黑血正如同沸騰般汩汩冒出,
迅速凝聚成最后一個巨大的、仿佛用盡所有怨毒寫就的古體字:**“安”**!
**“怨氣不消,永世難安”**!七個血字,七口兇棺!如同七道來自地獄的判決書,
帶著毀天滅地的怨毒詛咒,轟然砸在我的靈魂之上!“呃啊——!
”極致的恐懼終于沖破了喉嚨,化作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嚎!我雙腿一軟,
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癱倒在地,冰冷的灰塵嗆入口鼻。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
只剩下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和深入骨髓的絕望。那七個血字在眼前瘋狂旋轉、燃燒,
灼燒著我的理智。“不……不……”我癱在冰冷的地上,語無倫次地嘶啞低語,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頭頂。
“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突然從客棧深處傳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帶著一種破鑼般的、令人心悸的虛弱。是老陳頭!那咳嗽聲如同瀕死的掙扎,
撕扯著死寂的空氣,也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我被恐懼凍結的麻木。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老陳頭要不行了!這念頭帶來的并非同情,
而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如果他死了,這七口兇棺,這昭然若揭的滅世詛咒,
誰來鎮守?下一個被吞噬的,是不是就是我?!強烈的求生欲混雜著對未知的極端恐懼,
竟在瞬間壓倒了身體的癱軟。我手腳并用地從冰冷的地上爬起,踉蹌著,
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向廳堂后方老陳頭棲身的那個黑洞洞的小房間。門虛掩著,
里面一片漆黑,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唯有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是唯一的坐標。
我猛地撞開門!
一股比外面廳堂濃郁十倍不止的、混雜著腐朽、藥味和濃重死氣的惡臭撲面而來,
嗆得我幾乎窒息。房間里沒有窗,伸手不見五指。借著從門口透入的一點點慘淡月光,
我勉強看到角落一張破木床上,蜷縮著一團黑影。咳嗽聲正是從那里發出,
每一次咳嗽都伴隨著痛苦的抽氣聲,仿佛要把最后一點生機都咳出來。“陳……陳老?
”我聲音發顫,摸索著向前。“嗬……嗬……”床上的人影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
咳嗽似乎暫時停歇了。黑暗中,兩點微弱的光亮起——是老陳頭渾濁的眼睛。
他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門口我的方向。那目光不再是死水般的沉寂,
而是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有痛苦,有絕望,似乎還有一絲……解脫?
“……看……看到了?”他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磨過。我僵硬地點點頭,
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滿腦子都是那七個滴血的字。
“……七口……只是……引子……”老陳頭的聲音斷斷續續,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卻字字如冰錐鑿進我的耳膜,
“……第八口……才是……正主……它……一直在等……等一個……守棺人……”第八口?!
仿佛一道驚雷在我腦海中炸響!七口兇棺已經讓人魂飛魄散,竟還有第八口?正主?
在等守棺人?等誰?難道是……我?!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
比剛才看到血字時更加刺骨!就在這時,老陳頭枯槁的手猛地抬了起來,
用盡最后的力氣指向房間角落,一個堆滿雜物的陰暗處。他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
指甲縫里的黑垢在微弱光線下格外刺眼。
……那里……挖……快……挖開……下面……真相……在下面……”最后一個“面”字出口,
他抬著的手猛地垂落,重重砸在破敗的床板上。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瞪著虛空,
瞳孔深處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了。老陳頭死了。房間里陷入一片死寂,
連那折磨人的咳嗽聲也消失了。唯有濃烈的死氣和那根指向角落的手指,
凝固在冰冷的空氣中。
第八口棺材……真相在下面……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后近乎瘋狂的念頭交織在一起。
老陳頭臨死前的指向,成了黑暗中唯一的路標。我甚至忘記了去確認他的生死,
腦子里只剩下那個角落!我像一頭被恐懼和本能驅使的困獸,撲向老陳頭所指的角落。
那里堆滿了朽爛的木板、破陶罐和一些辨不出原貌的雜物,散發著濃重的霉味。
我發瘋似的用手刨開那些垃圾,指甲在堅硬的土石上刮擦斷裂也渾然不覺。泥土冰冷潮濕,
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腥氣。挖了不知多久,指尖突然觸到一個堅硬冰冷的東西!不是石頭,
那觸感……是木頭!腐朽的木頭!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瞬,隨即更加瘋狂地刨挖。很快,
一片被蟲蛀得千瘡百孔、邊緣腐朽的木板暴露在眼前。木板下面,是一個深坑!坑里,
赫然躺著一口棺材!這口棺材比廳堂里那七口更加破敗不堪!棺木呈現出一種朽爛的灰黑色,
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孔洞和深深的裂紋,仿佛隨時會散架。棺蓋歪斜著,蓋得并不嚴實,
露出里面深不見底的黑暗。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比老陳頭房間里的味道更濃烈、更原始,
如同埋藏了千年的腐爛沼澤,從縫隙中洶涌而出,瞬間將我吞沒!第八口棺材!它就在這里!
在陰棺客棧的地底深處!就在我震驚失神,全身僵硬地看著這口腐朽的棺材時,異變陡生!
“喀啦啦——!”一聲令人牙酸的、巖石崩裂的巨響猛地從我腳下的地面深處傳來!
整個房間,不,是整個陰棺客棧都劇烈地震動起來!如同沉睡的巨獸在地下翻身!
“轟隆——!”我剛剛挖開的那個角落,地面猛地向下塌陷!
泥土、朽木、雜物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巨力吞噬!一個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憑空出現,
邊緣犬牙交錯,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從洞口傳來!
我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腳下猛地一空,整個人尖叫著向下墜落!
腐朽的木板、冰冷的泥土劈頭蓋臉砸下,
濃烈的土腥味和那口朽棺散發的千年腐臭瞬間充斥口鼻!“砰!
”后背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劇痛讓我眼前發黑。我掙扎著抬頭,
洞口離我已有丈余高,慘淡的月光如同遙遠的星辰,幾乎無法照亮這個地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