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的陽光,像一塊煎得過老的蛋餅,毫無生氣地攤在客廳油膩的玻璃窗上,
給屋內蒙上一層昏黃油膩的質感。空氣里漂浮著塵埃,緩慢地翻滾,
混著消毒水和某種難以名狀的、屬于衰老的微酸氣息,粘稠得幾乎令人窒息。我陷在沙發里,
手機屏幕的光幽幽地舔著我的臉,指尖機械地在花花綠綠的外賣軟件界面上滑動。隔壁房間,
父親——那個曾經能單手扛起兩袋水泥的男人——此刻正佝僂在一張舊藤椅里,面向窗外。
他瘦削的肩胛骨幾乎要刺破那件洗得發白、印著模糊廠標的舊工裝,
整個人像一截被歲月風干的枯木,凝固在窗框構成的那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地間。
時間在他身上流淌得異常滯澀,每一秒都拖拽著沉重的回音。老年癡呆,
醫生那個冰冷又拗口的診斷詞像一塊頑石,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
也懶得去搬動它。手機屏幕刺眼的光線灼燒著我的視網膜,某個瞬間,
一個花哨的廣告彈窗強行闖入視野:“父親節特惠!至尊親情慰藉!專業技師上門,
撫慰孤獨心靈,為老人量身定制貼心服務!8888尊享套餐,點燃暮年溫情!
”下面配圖是幾個笑容標準得如同流水線產品、身著可疑緊身制服的年輕女子。
一股混雜著煩躁、厭倦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逃避情緒猛地沖上頭頂。父親節?呵。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近乎自嘲的冷笑。指尖帶著某種發泄似的力道,
重重戳在那個刺眼的“8888”數字上。確認訂單,支付密碼輸入得飛快,
仿佛那串數字燙手。動作完成,手機被我隨手丟在布滿油漬的沙發扶手上,
發出沉悶的“啪嗒”聲。應付?沒錯,就是應付。用錢,用這種最便捷也最廉價的儀式感,
去填塞那個名為“責任”的巨大空洞。窗邊的父親似乎被這細微的聲響驚擾,
頭顱極其緩慢地、帶著生銹齒輪轉動般的滯澀,朝我這邊偏移了微不可察的一點點角度。
他渾濁的、仿佛蒙著厚厚一層灰翳的眼珠茫然地掃過我的方向,那里面空無一物,沒有疑問,
沒有期待,甚至沒有一絲被驚擾的慍怒,只有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死寂的荒原。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最終卻什么聲音也沒發出來,又極其緩慢地轉了回去,
重新面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再次凝固成一座沉默的雕塑。
手機在油膩的沙發扶手上突兀地震動起來,屏幕瞬間被點亮,刺破客廳的昏暗。
一條新信息冰冷地躺在通知欄:“尊敬的客戶,訂單確認!
‘時光深處’技師小梅將攜帶專屬記憶工具包,于30分鐘內抵達,
為您父親提供專屬記憶喚醒服務。服務編號:TS-0429。請確保環境安靜。
感謝您為父親選擇‘時光深處’——打撈沉船記憶的工匠。”服務編號?記憶工具包?
打撈沉船記憶?這些詞像幾顆生澀的石子,
硌在剛才那點“應付”帶來的、近乎麻木的順暢感里,讓我后知后覺地擰起了眉頭。
這跟廣告上暗示的……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一絲疑慮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蕩開一圈微瀾,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憊和“管他呢”的念頭壓了下去。8888塊,
只要人來了,能把這死水一樣的一天攪動一下,管他是什么服務。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目光重新落回窗邊那個凝固的背影上,心里那點剛剛泛起的漣漪,
瞬間又沉入了那片名為“老年癡呆”的、深不見底的死水潭底。門鈴聲響起時,短促而清脆,
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池塘。我趿拉著拖鞋,帶著一身被這沉悶節日熬煮出的惰性,
慢吞吞地蹭到門邊。拉開防盜門,
外面站著的并非預想中那種帶著標準笑容、穿著緊身制服的年輕女子。
門口的身影讓我微微一怔。來人是個年輕姑娘,素凈得像是從水墨畫里走出來的。
一件洗得發白、樣式極其普通的亞麻色長袖衫,松松地罩在身上,
下身是同樣質地的深色褲子,褲腳沾著幾處不易察覺的、細小的灰塵痕跡。
她背著一個碩大的、磨損嚴重的帆布工具包,包身鼓鼓囊囊,
被里面形狀各異的東西撐得變了形,沉甸甸地墜在她單薄的肩上,
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有些重心不穩。那張臉很干凈,幾乎沒什么血色,像未經雕琢的白瓷,
只有一雙眼睛異常清亮,像山澗里洗過的黑曜石,此刻正平靜地看著我,沒有諂媚,
沒有探究,只有一種近乎專注的澄澈。她微微頷首:“您好,我是‘時光深處’的技師小梅,
編號TS-0429。是您為老先生預約的服務吧?”她的聲音不高,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這渾濁的空氣里。“哦……是,是預約了。
”我有些局促地側身讓開,“請進吧。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粘在她那個鼓脹得異常的工具包上,那里面裝了什么?按摩精油?
拔罐器?還是……別的什么?小梅步履輕捷地走進客廳,
帆布包隨著她的動作發出輕微的、硬物碰撞的摩擦聲。她沒有絲毫打量四周環境的好奇,
目光徑直穿過略顯凌亂的客廳,精準地鎖定了窗邊藤椅上那個凝固的背影。她走到父親面前,
并未立刻出聲打擾,只是微微彎下腰,
讓自己的視線與他那茫然平視前方的視線大致處于同一水平線上。她靜靜地看了他幾秒鐘,
那眼神專注得像是在閱讀一本布滿塵埃、字跡模糊的古籍。然后,
她才用那種不高卻異常清晰的語調開口:“老先生,您好。我是小梅,今天來陪您坐一會兒,
好嗎?”她的聲音仿佛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像溫潤的溪水流過鵝卵石。
藤椅里的父親毫無反應,渾濁的眼珠依舊空茫地望著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仿佛那聲音只是掠過他耳邊的一縷微風,連他灰白稀疏的鬢角都未能拂動一絲。
小梅似乎并不期待回應,她動作輕緩地將那個沉重的帆布包放在父親腳邊略顯陳舊的地板上。
解開扣袢,包口敞開,
露出里面塞得滿滿當當、形狀各異的物件——這絕不是尋常按摩店里的東西。
書冊;一個巴掌大小、材質不明、表面布滿細密劃痕的深棕色木盒;還有幾個磨砂玻璃小瓶,
里面盛著顏色各異的粘稠液體。她熟練地從中取出一個磨砂小瓶,擰開瓶蓋。
一股極其特別的氣息瞬間彌散開來,
里原有的消毒水和衰老氣息——那是一種極其濃郁、帶著歲月沉淀感、近乎刺鼻的樟木香氣,
濃烈得像是從陳年舊木箱深處猛然釋放出來的魂魄,
里面似乎還隱約糾纏著一絲干燥草藥的清苦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如同舊書庫塵埃般的陳舊感。
這濃烈的、帶著強烈侵入性的氣味,終于像一根無形的針,刺破了父親周身那層凝固的空氣。
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再次轉動他那枯樹般的脖頸,渾濁的眼珠終于聚焦,
茫然地投向蹲在他腳邊、正將瓶中粘稠液體倒入手心輕輕揉搓的小梅。
他的目光落在她沾滿那奇異精油、泛著潤澤光的手上,停留了足有十幾秒,
干癟的喉結極其微弱地上下滑動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種無形的東西。這細微的反應,
竟讓我的心莫名地跟著提了一下,像被一只冰冷的手輕輕攥住。小梅揉搓著雙手,
讓那濃烈的樟木混合著舊書塵埃的氣息充分滲透進她的皮膚紋理。她抬眼看向父親,
眼神依舊平靜專注,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老先生,放松點。
我們試試這個,好嗎?會有點涼。”她說著,從旁邊攤開的工具包里,
精準地拈起其中一片邊緣光滑、泛著暗啞銅綠的薄銅片。
那銅片在她指尖反射著窗外透進來的、渾濁的光線,顯得古老而神秘。她沒有絲毫猶豫,
動作輕柔卻異常穩定,如同一位經驗豐富的考古學家觸碰易碎的千年古物。她抬起左手,
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
布滿深褐色老年斑、松弛皮膚下青筋凸起的手腕——那手腕瘦得幾乎只剩一層皮包裹著骨頭,
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斷。然后,她右手捏著那片冰涼的銅片,緩緩地、穩穩地,
將它光滑微凸的內弧面,輕輕貼在了父親左側干癟凹陷、皮膚薄得幾乎透明的太陽穴上。
就在那冰涼堅硬的銅質觸感貼上皮膚的瞬間——父親枯槁的身體猛地一震!幅度之大,
幾乎要將他從那張舊藤椅上彈起來!那絕不是尋常受涼的哆嗦,
而是像一具被強大電流瞬間貫穿的、早已僵硬的軀體!
他原本渾濁茫然、仿佛蒙著厚厚一層灰翳的眼球,在眼眶里驟然暴突!
渾濁的黃色瞬間被一種近乎驚駭的清明所撕裂!那雙眼珠劇烈地顫抖著,
瞳孔在極速的收縮與擴張中瘋狂變幻,
仿佛有兩股無形的力量正在他頭顱內部猛烈地沖撞、撕扯!他深陷在藤椅里的脊背猛地挺直,
枯瘦的脖頸爆出幾道扭曲的青筋,
一直微張著的、干裂脫皮的嘴唇驟然張大到一個匪夷所思的弧度,
露出僅存的幾顆搖搖欲墜的、黃黑色的牙齒。
一股積蓄已久、帶著胸腔深處所有殘存力量的氣流,如同被壓抑了千百年的火山熔巖,
猛然沖破他那干涸喉嚨的阻礙,
化作一聲撕裂了整個客廳死寂空氣的、變了調的嘶喊:“狗娃!狗娃!小心!別爬那么高!
那老槐樹的枝子脆!摔下來可了不得啊——!!!”“狗娃”!
這個像生銹鐵釘一樣、帶著土腥氣和遙遠年代烙印的乳名,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我渾身劇震,
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胸口,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發出沉悶的聲響。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涌向頭頂,太陽穴突突狂跳,
眼前一陣發黑。狗娃!那是只有在我光著屁股蛋子、滿村瘋跑闖禍的遙遠童年,
在老家那個塵土飛揚的黃土坡上,父親才會用他那帶著濃重鄉音的大嗓門吼出來的名字!
自從我背上書包走進縣城的小學,
這個名字就和那些爬樹掏鳥窩、下河摸泥鰍的狼狽記憶一起,被刻意地、永久地封存丟棄了!
十幾年?不,是**十年沒人叫過了!它像一顆深埋在地底、早已銹蝕腐爛的炸彈,
此刻卻被父親這聲嘶力竭、帶著巨大驚恐的呼喊,硬生生地引爆了!
那爆炸的沖擊波將我死死釘在墻上,動彈不得,只能瞪大眼睛,
難以置信地看著藤椅上那個仿佛被某種神秘力量瞬間注入生機的老人。
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藤椅磨損破舊的扶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慘白,手背上松弛的皮膚繃緊,
青筋猙獰地虬結凸起。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喘息,渾濁的眼珠死死瞪著我身后的方向,
眼神里充滿了某種穿越時空的巨大恐懼和急切,
仿佛正眼睜睜看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高高的、脆弱的樹杈上搖搖欲墜。
那景象如此清晰而恐怖地映在他此刻異常清明的瞳孔里。
“老槐樹……村口……”我嘴唇哆嗦著,幾乎無法成句,
破碎的音節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出來。那棵老槐樹!村口那棵巨大的、虬枝盤結的老槐樹!
它粗壯的枝干是我們那群野孩子眼中征服自然的階梯!我七歲還是八歲?有一次,
為了掏一個位置刁鉆的鳥窩,我不顧同伴勸阻,
一根看著粗壯、實則內部早已腐朽的橫枝上……腳下的樹枝傳來令人心悸的“咔嚓”斷裂聲!
我像塊石頭一樣往下墜!是父親!那個當時還像鐵塔一樣強壯的父親!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樹下,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和速度,張開雙臂,
在我即將砸向堅硬地面的千鈞一發之際,用他自己厚實的肩膀和后背,
硬生生接住了我下墜的全部力量!沉悶的撞擊聲和他強忍疼痛的悶哼,
至今仍是我童年記憶里最清晰也最不敢觸碰的碎片之一……可這件事,
連同那個“狗娃”的名字,
早已被父親腦中那日益擴散的、名為阿爾茨海默的灰白迷霧吞噬得無影無蹤!醫生搖頭嘆息,
說那些記憶如同沉入最深海底的船骸,再也不可能被打撈上來。此刻,
父親卻像被那枚冰涼的銅片施了魔法,精準無比地喊出了那個名字,
喊出了那棵早已在老家修路時被砍伐掉的老槐樹!這怎么可能?!“你……你對他做了什么?
!”我猛地從小梅帶來的震驚中掙脫出來,
聲音因為極度的驚駭和一種被愚弄的憤怒而變得尖銳嘶啞,手指幾乎要戳到小梅的鼻尖,
“那銅片是什么東西?!那氣味……還有這名字!你到底是誰?!”我胸膛劇烈起伏,
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死死盯著眼前這個依舊蹲在父親腳邊、平靜得近乎詭異的年輕女人。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未知力量侵入的強烈不安感攫住了我。
小梅緩緩收回貼在父親太陽穴上的銅片,動作依舊輕柔平穩,仿佛只是拂去一片落葉。
她并未理會我近乎咆哮的質問,
只是抬起那雙異常澄澈、此刻仿佛蘊含著某種洞悉一切幽微力量的黑眼睛,
平靜地迎向我燃燒著驚疑和怒火的視線。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某種奇特的穿透力,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混亂不堪的心弦上:“先生,我們‘時光深處’,
不是您理解的那種按摩服務的提供者。”她頓了頓,
目光掃過父親依舊急促喘息、眼神卻不再空洞、反而充滿了某種激烈情緒殘留的面龐,
“我們是‘時光工匠’。我們的工作,是幫助那些記憶被時間或疾病深深掩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