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休書那天,蕭景珩在朝堂上砸了御賜的玉佩。金鑾殿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
清脆的碎裂聲據說響徹了整個大殿。然后,他跪下,自請戍邊。去最北邊,最冷,最苦,
離京城八千里,鳥不拉屎的燕回關。消息傳回王府的時候,
我剛把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休書疊好,揣進懷里。貼身丫鬟青黛沖進來,臉白得像鬼。
“王妃!不…不好了!王爺他…他…”我慢條斯理地端起桌上的涼茶,喝了一口。“慌什么?
”“王爺他…他把陛下御賜的蟠龍佩給砸了!還、還自請去燕回關戍邊!陛下…陛下震怒,
罰了王爺三十廷杖,直接讓人抬出宮了!”我握著茶杯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
蕭景珩?那個永遠矜貴自持,連衣角都一絲不茍的靖王蕭景珩?砸御賜之物?自請戍邊?
還挨了廷杖?我扯了扯嘴角,想笑。笑不出來。心里頭,像被塞了一團浸了冰水的棉花。
又沉,又冷。“哦。”我把茶杯放下,聲音平靜得自己都覺得陌生,“知道了。
”青黛急得快哭了:“王妃,您…您不去看看嗎?王爺傷得很重,
直接被抬回前院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看什么?
”“王爺不是給了我這東西嗎?”我指了指懷里,那封休書硬硬的邊角硌著心口,“我現在,
不是靖王妃了。”“他蕭景珩是死是活,跟我蘇晚,有什么關系?”我叫蘇晚。
曾是靖王蕭景珩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抬進府的正妃。也是整個京城最大的笑話。成婚三年,
他踏進我院子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他心尖尖上的人,叫柳如萱。
住在王府最精致、離他書房最近的清荷苑。一個身份不明、來歷不清的白月光。府里的下人,
捧高踩低是本能。我這個正妃,過得連柳如萱身邊體面點的大丫鬟都不如。月例銀子?克扣。
四季衣裳?次等的料子。連一日三餐,送來的都是冷的、剩的。這些,我都忍了。
誰讓我爹只是個五品小官,攀上靖王府這門親事,已是祖墳冒青煙。我爹娘千叮萬囑,
要我忍,要我賢惠。我忍了三年。像個影子一樣,活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里。
直到一個月前。柳如萱“不小心”掉進了后花園的荷花池。寒冬臘月。當時,
只有我和我的丫鬟青黛在附近。蕭景珩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沖過來,跳進冰冷刺骨的池水,
親手把瑟瑟發抖的柳如萱抱上來。他看我的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蘇晚!
”他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本王沒想到,你竟如此惡毒!
”柳如萱依偎在他懷里,渾身濕透,楚楚可憐。
“王爺…別怪姐姐…是如萱自己…自己不小心…”蕭景珩脫下自己的大氅,緊緊裹住她,
再看向我時,只剩下刻骨的厭惡。“毒婦!本王定要休了你!”休書。我等了三年。終于,
在今天早上,由他身邊最得力、也最看不起我的長隨周凜,面無表情地送到了我的秋水居。
“王爺吩咐,請蘇氏即刻離府。”周凜的聲音平板無波,像在宣讀一道無關緊要的公文。
休書上,蕭景珩的字跡力透紙背,帶著一股狠絕。“蘇氏晚,性情乖張,善妒無德,
不堪為宗婦。今立此休書,任其改婚,永無爭執……”落款處,是他鮮紅的印鑒。
“靖王蕭景珩”。干脆利落。斬斷了我與他之間,僅剩的那點、名為夫妻的可憐聯系。
我仔仔細細看完了每一個字,然后,平靜地折好,收進懷里。“知道了。
”周凜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平靜,多看了我一眼,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轉身走了。
青黛哭成了淚人。“王妃…我們…我們怎么辦啊…老爺夫人那邊…”我摸了摸她的頭。
“傻丫頭,哭什么?”“這是好事。”“從今往后,天高地闊。”“走,收拾東西去。
”我的東西不多。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幾樣不值錢的首飾。還有一個小匣子,
里面是我這三年來,偷偷攢下的一點碎銀子,和幾件我娘給我的壓箱底首飾。
王府庫房的人來得倒是快。一個姓錢的管事,腆著肚子,皮笑肉不笑。“蘇…姑娘,
”他連“夫人”都懶得叫了,“王爺吩咐了,您只能帶走您的嫁妝和貼身之物。
王府的一針一線,都不能動。”我的嫁妝?當年為了充門面,我爹娘咬牙置辦了幾抬,
其實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三年下來,早就被克扣得差不多了。我沒說話,
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錢管事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咳了一聲。“當然,王爺仁厚,
念在…咳咳,也額外給了些遣散銀子。”他示意身后的小廝遞過來一個灰撲撲的小布包。
我打開一看。五兩銀子。打發叫花子呢?青黛氣得臉都紅了。我按住她的手,
掂量了一下那幾塊小得可憐的碎銀,扯了扯嘴角。“替我,謝過王爺慷慨。
”錢管事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務,松了口氣,帶著人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青黛,
還有兩個一直跟著我、同樣不受待見的小丫頭。“小姐…”青黛聲音哽咽。“行了,
別哭喪著臉。”我把那五兩銀子丟給她,“去買幾套厚實的棉衣,再雇輛最便宜的馬車。
”“我們走。”離開王府的過程,比我想象的還要安靜。沒有一個人來送。
連看熱鬧的下人都沒幾個。大概都覺得我這個下堂婦,晦氣。只有角門那個老得掉牙的門房,
看了我一眼,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一絲同情。馬車搖搖晃晃,
駛離了那朱漆大門、銅釘閃耀的靖王府。也駛離了我過去三年,
壓抑、冰冷、像個笑話一樣的人生。我掀開車簾一角。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
賣包子的吆喝聲,糖葫蘆的甜香,孩童的嬉鬧…鮮活,熱鬧,充滿了煙火氣。陽光有些刺眼。
我瞇了瞇眼。心里那塊沉甸甸的冰,好像裂開了一條縫。透進一絲,久違的暖意。“青黛,
”我放下簾子,靠在顛簸的車壁上,“我們找個地方落腳。”“然后,想辦法,活下去。
”活得比在王府里,好一百倍。我沒回娘家。用腳趾頭想都知道,等著我的會是什么。
爹娘的唉聲嘆氣,族人的冷嘲熱諷,還有那個繼妹蘇月蓉幸災樂禍的嘴臉。休妻歸家?
在他們眼里,我大概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只會給家族蒙羞。
馬車在城南一條還算干凈的小巷子口停下。我讓車夫等著,帶著青黛,在巷子里轉悠。最終,
看中了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子。院子不大,三間正房,帶個小廚房,
墻角還有棵光禿禿的老槐樹。房東是個精瘦的老太太,姓孫,眼神很利索。“姑娘,就你倆?
”她上下打量著我,目光在我洗得發白的舊衣裙上停了停,“我這院子,可不便宜。
”“多少?”我直接問。“一個月,二兩銀子。”孫婆子伸出兩根手指頭,“押一付三。
”青黛倒吸一口涼氣:“二兩?這也太…”我攔住她。這個地段,這個大小,
二兩銀子確實不算貴,甚至可以說很便宜了。王府里隨便一個管事,月例都不止二兩。
我拿出那個小布包,數出八兩銀子遞過去。“先租三個月。”孫婆子有些意外,
接過銀子掂了掂,又看看我,眼神緩和了些。“成。老婆子我看人準,姑娘是個爽快人。
屋里基本的家什都有,你們自己拾掇拾掇就能住。”她收了銀子,把鑰匙給我。“對了,
怎么稱呼?”“我姓蘇。”我說。“蘇姑娘。”孫婆子點點頭,
“有事兒到巷子口孫記雜貨鋪找我。”送走孫婆子,青黛看著空蕩蕩的院子,
又看看手里僅剩的幾兩碎銀,愁眉苦臉。“小姐…這點錢,撐不了幾天啊…我們以后怎么辦?
”我推開吱呀作響的房門。屋子里果然只有簡單的桌椅板凳,一張硬板床。積了一層灰。
但我卻覺得,這里比王府那鋪著錦繡軟墊、熏著昂貴沉香的屋子,順眼多了。
“天無絕人之路。”我挽起袖子,“先打掃干凈。”“至于錢…”我看著院子里那棵老槐樹。
“總會有的。”安頓下來后,首要問題就是生計。青黛提議去繡坊接些繡活。她針線好。
我搖頭。“繡活太慢,工錢太低。”“那…去大戶人家幫傭?”“不去。”我拒絕得更干脆。
好不容易從那個牢籠里爬出來,絕不可能再把自己送進另一個牢籠,哪怕只是做下人。
我在京城最熱鬧的東市和西市轉悠了好幾天。看那些小攤小販吆喝。看那些鋪子門庭若市,
或者門可羅雀。最終,在一個飄著小雪的黃昏,我停在了西市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個老婆婆,守著一個破舊的小攤子,賣一種熱氣騰騰的湯。香味很特別。我買了一碗。
湯色清亮,里面是切成薄片的羊雜,幾根翠綠的蔥花,還有一小撮翠綠的芫荽。喝一口。
一股暖流從喉嚨直沖下去,瞬間驅散了寒氣。鮮香醇厚,帶著一點點恰到好處的辛辣。
我眼睛亮了。“婆婆,這湯叫什么?”“羊雜碎湯。”老婆婆聲音沙啞,
“祖上傳下來的方子。”“好喝。”我又喝了一大口,“您怎么只在這小角落擺攤?
”老婆婆嘆了口氣,滿臉愁苦。“沒本錢,租不起好攤位。兒子病了,
家里就靠我這小攤子…”我喝完最后一口湯,放下碗。“婆婆,想不想換個地方,
把這湯賣得更好?”老婆婆渾濁的眼睛疑惑地看著我。我指了指西市靠近主街的一個位置,
那里人流明顯大得多。“那邊有個小檔口要轉租,位置不錯,租金一個月一兩半。
”“您這湯味道極好,缺的就是個好位置和…一點點的改變。”“我出錢租下那個檔口,
再添置些像樣的家伙什。”“您負責熬湯,我幫您打下手,招呼客人。”“賺的錢,
我們三七分。您七,我三。”老婆婆驚呆了,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姑娘,
你這…我這破攤子哪值當你這樣…”“值不值,試試才知道。”我看著她,
“您兒子治病要錢,您不想多賺點?”老婆婆沉默了,看著自己布滿老繭的手,
又看看鍋里翻滾的湯,眼里涌上淚光。“可…可萬一虧了…”“虧了算我的。”我語氣堅定,
“您只需要告訴我,您祖傳的方子,愿不愿意拿出來?”老婆婆看著我,看了很久。最終,
她用力點了點頭。“姑娘,老婆子我叫劉阿婆。我這把老骨頭,就信你一回!”成了。
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回到小院,我把僅剩的幾兩銀子都拿了出來,
又翻出我娘給我的那對壓箱底的銀鐲子。“青黛,明天跟我去當鋪。”青黛看著鐲子,
眼圈又紅了:“小姐,這是夫人給您的…”“鐲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語氣平靜,
“把它變成活錢,才有出路。”當鋪的朝奉瞇著眼,掂量著那對分量不輕的鐲子。
“死當活當?”“死當。”我毫不猶豫。“成色一般,做工也普通。”朝奉習慣性地壓價,
“最多…十五兩。”青黛氣得想爭辯。我按住她:“二十兩。不行我就去別家。
”朝奉又看了我兩眼,大概是看我態度堅決,撇撇嘴。“行吧,算開個張。二十兩,死當,
畫押。”拿到二十兩銀子,加上之前剩下的幾兩,這就是我們全部的本錢。租下那個小檔口,
花了一兩半押金,三個月租金四兩五錢。添置新的鍋灶、碗筷、桌椅板凳,又花了六兩。
請人做了個顯眼的幡子,寫上“劉記羊雜湯”。開張那天,雪停了。陽光難得地露了臉。
我和劉阿婆天不亮就開始忙活。她熬湯的功夫確實了得。大骨頭和老母雞吊底,
加入秘制的香料包,慢火熬煮一夜。湯色奶白,香氣霸道。新鮮的羊雜處理得干干凈凈,
毫無腥膻。我把檔口收拾得干干凈凈,桌椅擦得锃亮。還別出心裁地,
在每張桌子上放了一小碟劉阿婆自己腌的脆蘿卜丁,免費贈送。“開業大吉!
熱騰騰的羊雜碎湯!祖傳秘方,暖身暖心!”我站在檔口前,學著旁邊攤販的樣子,
放開了嗓子吆喝。聲音清脆,穿透了清晨的寒氣。起初,行人匆匆,沒什么人駐足。
青黛急得直搓手。劉阿婆也有些緊張地看著我。我深吸一口氣,拿起一個干凈的大碗,
舀了滿滿一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羊雜湯,又加了一小勺紅亮亮的辣油。
徑直走到旁邊一個賣炭的中年漢子面前。他正蹲在墻角,啃著冷硬的干糧。“大哥,天冷,
喝碗熱湯暖暖身子吧?新開張,送您的!”漢子愣住了,看著那碗誘人的湯,
喉結滾動了一下。“送…送我?”“嗯!嘗嘗味道!”我把碗塞到他手里。
漢子遲疑地喝了一口。眼睛瞬間瞪大了。“好喝!”他三下五除二,連湯帶肉喝了個精光,
額頭冒出了細汗。“真帶勁!暖和!多少錢一碗?”“八文錢。”我說。“值!
”漢子痛快地掏出八文錢拍在桌上,“再來一碗!”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很快,
我們的小攤前圍攏了人。“給我來一碗!”“聞著真香!我也試試!”“老板,加點辣!
”我和青黛忙得腳不沾地。劉阿婆守著大鍋,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熱氣騰騰的湯鍋,
喧鬧的人聲,銅錢落進陶罐的叮當聲…這一切,都讓我覺得無比踏實。
比在王府那死氣沉沉的華麗牢籠里,強百倍。忙到午后,人流才漸漸稀疏。
我們三個累得夠嗆,但看著那個沉甸甸的錢罐子,都笑了。數了數。刨去成本,
凈賺了三百多文!劉阿婆捧著錢,手都在抖。“這…這比老婆子我一個月賺的都多啊!
”青黛也興奮得小臉通紅:“小姐!我們成了!”我擦了擦額頭的汗,
看著眼前這小小的、充滿生氣的攤子。心里第一次,涌上了真真切切的希望。這雙手,
能養活自己。這日子,有奔頭。蕭景珩?靖王府?那場做了三年的噩夢,好像真的,
離我遠去了。日子,就在這忙碌和踏實中,一天天滑過。“劉記羊雜湯”的名氣,
漸漸在西市傳開了。都說味道好,湯濃料足,老板娘(他們指劉阿婆)實在,
幫忙的那個蘇姑娘又爽利又和氣。生意越來越好。一個月后,我們不僅回了本,還小有盈余。
我把分到的錢仔細收好,又給青黛和劉阿婆都添置了新棉衣。劉阿婆兒子的病,
也終于有錢請了更好的大夫,有了起色。生活,像那鍋灶膛里的火,越來越旺。就在我以為,
那場王府的舊夢徹底翻篇時。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了我的小攤前。是周凜。
蕭景珩身邊那個最得力、也最冷面冷心的長隨。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棉袍,
混在排隊的人群里,并不顯眼。但那張沒什么表情、線條冷硬的臉,
還有那雙銳利得像鷹隼的眼睛,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我的心,猛地一沉。他來干什么?
蕭景珩又想耍什么花樣?我面上不動聲色,像招呼其他客人一樣。“客官,要幾碗?
”周凜的目光掃過簡陋卻干凈的攤子,掃過忙碌的劉阿婆和青黛,最后落在我身上。
眼神很復雜。有審視,有探究,似乎還有那么一絲…難以置信?“一碗。”他聲音低沉,
遞過來八文錢。“好嘞,您稍坐。”我接過錢,麻利地舀湯,撒蔥花芫荽。“要辣嗎?
”“一點。”我把一碗熱氣騰騰的羊雜湯端到他面前的小桌上。他拿起筷子,沒動。
只是看著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蘇姑娘,”他終于開口,聲音壓得很低,
“你…就做這個?”我扯了扯嘴角,拿起抹布擦旁邊空出來的桌子。“不做這個,吃什么?
”“王爺…”“周侍衛,”我打斷他,語氣平淡無波,“休書我收到了,
也按王爺的吩咐‘即刻離府’了。我現在就是個賣湯水的平頭百姓,跟王府,跟王爺,
都沒關系了。您要是來喝湯,我歡迎。要是替王爺傳什么話,就不必了。”周凜沉默了一下。
看著碗里的湯,又看看我沾了油污卻依舊利落的衣袖。“王爺…去了燕回關。”“哦。
”我繼續擦桌子,動作沒停。“那里…很苦。滴水成冰,風沙割臉。”“哦。
”“王爺挨了三十廷杖,傷沒好利索就上路了。”“哦。”我擦桌子的手,終于頓了一下。
心里某個角落,像是被針輕輕扎了一下。很輕微。但確實存在。我皺了皺眉,
把那點不該有的感覺狠狠壓下去。關我什么事?他活該。我直起身,看著周凜。“周侍衛,
湯要趁熱喝,涼了膻氣重。”“您慢用。”說完,我轉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不再看他。
周凜在我身后坐了很久。那碗湯,他幾乎沒動。最后,他默默地站起身,放下湯碗,
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我看不懂。然后,轉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走后,
我拿起他放下的那個碗。碗底下,壓著一小錠銀子。足有五兩。我捏著那錠冰冷的銀子,
心里五味雜陳。蕭景珩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遲來的補償?
還是…另一種形式的羞辱?我冷笑一聲,把銀子隨手丟進錢罐。管他什么意思。送上門的錢,
不要白不要。就當是,他替柳如萱賠給我的精神損失費。周凜的出現,
像一顆小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蕩起了一點漣漪。但也僅此而已。日子照舊。生意越來越好,
我們三個忙不過來。我又請了一個手腳麻利的小伙計,叫栓子。是個憨厚的鄉下孩子。
檔口太小,限制了發展。我開始琢磨著,要不要盤個小鋪面。手里攢的錢,
加上周凜“送”來的那五兩,剛好夠租個小門臉,再簡單裝修一下。我在西市轉悠了好幾天,
看中了一個位置不錯的臨街小鋪面。原來的老板要回老家,急著出手,租金也合適。
就在我準備去交定金的那天。麻煩來了。幾個穿著皂色衙役服、歪戴帽子的男人,
大搖大擺地走到我的攤子前。為首的是個三角眼,一臉橫肉。“喂!賣湯的!
”他用力拍了一下我們的湯鍋臺面,震得碗筷嘩啦響。正在喝湯的客人都嚇了一跳。
劉阿婆臉色發白。青黛下意識地躲到我身后。我放下手里的抹布,走上前。“幾位差爺,
有事?”三角眼斜睨著我,手指頭敲著桌面。“誰讓你們在這兒擺攤的?啊?占道經營!
影響市容!懂不懂規矩?”我耐著性子:“差爺,我們在這西市擺攤,是交了攤位費的,
有憑據。”“呸!”三角眼啐了一口,“那點錢頂個屁用!現在上頭嚴查!
你們這種臟兮兮的路邊攤,影響我們京城的體面!趕緊收拾東西,滾蛋!
”青黛急了:“憑什么?我們交錢了!周圍那么多攤子,你怎么不查別人?”“喲呵?
”三角眼怪笑一聲,看向我身后的青黛,眼神猥瑣,“小丫頭片子還挺辣?爺就查你們了,
怎么著?”他身后幾個衙役也跟著哄笑,不懷好意地打量著我和青黛。“不滾是吧?
”三角眼臉色一沉,猛地抬手,就要掀我們的湯鍋!
那鍋滾燙的湯要是潑出來…劉阿婆驚叫一聲。周圍的客人也嚇得紛紛后退。我腦子一嗡,
想也沒想,抄起旁邊舀湯的長柄大鐵勺,猛地往前一擋!“哐當!
”三角眼的手狠狠砸在冰冷的鐵勺柄上,疼得他“嗷”一聲縮回手。“你他娘的敢動手?!
”三角眼暴怒,臉都扭曲了。“差爺!”我握緊鐵勺,聲音也冷了下來,“我們小本生意,
干干凈凈,規規矩矩交錢。您要查,拿文書來!要我們走,也拿官府的明文告示來!
否則…”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您幾位想明搶?
”三角眼大概沒想到我這么硬氣,愣了一下。周圍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指指點點。
“就是啊,人家蘇姑娘這攤子多干凈…”“交錢了憑什么趕人?”“看人家生意好,
眼紅了吧…”三角眼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反了你了!給我砸!
”他身后的衙役就要上前。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完了!這點家當,經不起砸!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低沉冷硬的聲音響起。“住手。”聲音不大,
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
一個穿著深灰色不起眼勁裝、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腰間挎著刀。
步伐沉穩。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掃過那幾個衙役。那幾個剛才還兇神惡煞的衙役,
一看到這人,臉色瞬間變了。囂張氣焰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個像見了貓的老鼠,
縮起了脖子。“趙…趙頭兒?”三角眼結結巴巴,額頭冒汗。
被稱作“趙頭兒”的男人沒理他,徑直走到我面前。目光在我手中的大鐵勺上停頓了一瞬。
然后轉向三角眼。“李三,誰給你的膽子,在這里鬧事?”他的聲音不高,
卻像冰碴子一樣冷。三角眼李三腿肚子都在抖。
“趙頭兒…沒、沒鬧事…就是…就是奉上頭的命令,
清理整頓這些…這些不合規的攤子…”“上頭?哪個上頭?”趙頭兒語氣平淡,
“府尹大人親自簽發的文書?拿來我看看。”“這…這…”李三支支吾吾,汗如雨下,
“是…是王司吏吩咐的…”“王司吏?”趙頭兒嘴角勾起一絲極冷的弧度,“他什么時候,
能代府尹大人發號施令了?”“我看你們幾個,是皮癢了,想換個地方當差?”“滾!
”最后一個“滾”字,帶著煞氣。李三幾個如蒙大赦,屁滾尿流地跑了,連頭都不敢回。
趙頭兒這才轉過身,看向我。目光依舊沒什么溫度。“蘇姑娘受驚了。”我放下鐵勺,
心還在怦怦跳。“多謝…趙頭兒解圍。”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他點了點頭,
沒再多說什么。目光掃過我們干凈整潔的攤子,在冒著熱氣的湯鍋上停頓了一下。“湯不錯。
”留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他轉身就走。干脆利落。像一陣冷風刮過。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我才長長松了口氣,后背都汗濕了。青黛和劉阿婆圍過來,
心有余悸。“小姐,嚇死我了!那人是誰啊?好大的威風!”“不知道。”我搖搖頭。
看著趙頭兒消失的方向,心里疑竇叢生。他認識我?他怎么會認識我?還特意幫我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