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的淤青很新鮮。紫紅色的一圈,像戴了條丑陋的手鏈。我盯著看了好一會兒,
指腹按上去,鈍鈍的疼。“怎么弄的?”我問站在床邊的男人。他很高,
穿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襯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價值不菲的表。五官深邃,
下頜線繃得很緊,看我的眼神……很復雜。擔憂?心疼?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
沉甸甸的東西。“不小心碰的。”他聲音低沉,帶著點安撫的啞,伸手想碰我的臉,
被我下意識偏頭躲開了。他的手頓在半空,指尖蜷了蜷,最終落在被子上,
輕輕替我掖了掖被角。“別亂動,剛醒,頭還暈嗎?”頭暈,后腦勺一陣陣悶痛。
記憶像被海水泡爛的舊照片,模糊一片,只記得冰冷刺骨的海水灌進口鼻,
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窒息。然后就是現在,躺在這間寬敞明亮、裝修奢華的病房里,
像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這是哪兒?”我聲音干澀。“醫院。”他在床邊的椅子坐下,
脊背挺直,姿態卻有種說不出的疲憊。“你叫蘇晚意,我叫顧沉舟。我們……是夫妻。
”“夫妻?”我重復著這個詞,心臟莫名地抽了一下,空落落的,對這個稱謂毫無實感。
目光再次落回手腕的淤青,“那這個?”顧沉舟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避開了我的視線。
“昨晚你睡不安穩,差點從床上掉下來,我拉你的時候……可能太用力了。”他解釋得很快,
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理由聽起來合理,可那圈淤青的形狀,
更像是……被人用力攥住手腕留下的指痕。我沒再追問。失憶的人,沒有追問的底氣。
只是心底某個角落,本能地豎起一道墻,
隔開了眼前這個自稱是我丈夫的、英俊卻透著疏離感的男人。醫生說我墜海時頭部受到撞擊,
造成了選擇性失憶。幸運的是,除了記憶缺失和一些皮外傷,身體沒有大礙。一周后,
顧沉舟接我“回家”。車子駛入一片掩映在濃密綠蔭后的別墅區,
最終停在一棟線條冷硬的現代風格建筑前。巨大的玻璃幕墻反射著陽光,冰冷,空曠。
“我們的家。”顧沉舟替我拉開車門,語氣平淡。踏進玄關,
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有些蒼白茫然的臉。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香氛氣息,
卻感受不到絲毫“家”的溫度。傭人恭敬地垂手而立,喊我“太太”,
眼神卻帶著小心翼翼的窺探。這里的一切都精致、昂貴,卻陌生得像酒店套房。
包括那個站在我面前,名義上是我丈夫的男人。他對我很好。近乎無微不至。
親自過問我的飲食起居,讓營養師定制食譜,讓醫生定期檢查。他工作很忙,
但每晚都會準時回家,陪我吃晚飯,飯后會在書房處理公務,
或者沉默地坐在客廳巨大的沙發里,看我漫無目的地換電視頻道。只是,這種“好”,
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溫和,周到,卻感受不到熱度。他看我的眼神,
深處總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恍惚,像是在透過我看別的什么。夜里,我時常驚醒。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身邊躺著陌生的丈夫。黑暗中,他均勻的呼吸聲近在咫尺,
我卻覺得無比遙遠。手腕上那圈已經變淡的淤青,偶爾還會隱隱作痛,像一道無聲的警鈴。
記憶像被關在鐵門后的困獸,偶爾會發出不甘的咆哮,撞擊門板,震得我頭痛欲裂,
卻始終沖不破那層屏障。這天下午,我獨自在別墅里閑逛。三層的空間大得驚人,
也空得讓人心慌。很多房間都鎖著,或者空置著,積著薄灰。
二樓走廊盡頭有一扇不起眼的門,虛掩著。我鬼使神差地推開了。里面像是個畫室。
畫架上蒙著白布,地上散落著一些顏料管和畫筆,空氣里彌漫著松節油和灰塵混合的味道。
角落里堆著幾個舊紙箱。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跳出來:也許這里能找到點關于“我”的痕跡?
我走過去,蹲下身,打開了最上面一個沒封口的箱子。
里面是一些雜物:舊畫冊、幾本小說、一個壞掉的八音盒……翻到下面,
手指觸到一個硬硬的、皮質封面的東西。拿出來,是一本厚厚的素描本。封面有些舊了,
邊角磨損。我隨手翻開。第一頁,是一個女孩的側臉速寫。線條流暢,看得出畫者功力很深。
女孩長發微卷,鼻梁秀挺,嘴角微微上揚,帶著點俏皮的弧度。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臉上,
光影處理得極其溫柔。很漂亮,很生動。但不是我。我繼續往后翻。一頁又一頁,
全是同一個女孩。她托腮凝思的樣子,她低頭淺笑的樣子,她在花園里奔跑的樣子,
她穿著白色連衣裙坐在秋千上的樣子……每一張都傾注了濃烈的情感,
仿佛畫紙都承載不住那份專注和……愛意。翻到后面幾頁,畫風開始變得陰郁。
女孩的身影模糊在雨幕里,眼神哀傷。有一張,她似乎在哭,淚水暈開了鉛筆的痕跡。
最后幾頁,只有凌亂的線條和深深淺淺的劃痕,透著一股壓抑的瘋狂。
心臟在胸腔里不規則地跳動起來,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手指有些發顫,
加快了翻頁的速度。終于,在接近末尾的一頁,夾著一張對折的紙。質地很硬,
像是某種文件。我把它抽出來,展開。抬頭是冷冰冰的印刷體:協議書。內容不長,
卻像淬了毒的針,一根根扎進我的眼底,扎進我一片空白的大腦。
:顧沉舟】【乙方:蘇晚意】【鑒于甲方對林微雨女士(以下簡稱“林女士”)的深厚感情,
及乙方與林女士外貌的高度相似性,經雙方協商一致,
達成如下協議:】【1. 乙方自愿以“林微雨替身”身份與甲方建立婚姻關系,為期三年。
】【2. 協議期間,乙方須模仿林女士的言行舉止、穿著喜好,
盡力滿足甲方對林女士的情感投射需求。
】【3. 甲方承諾支付乙方及其家人協議期內所需一切費用,
并在協議期滿后支付乙方人民幣伍仟萬元整作為補償。】【4. 乙方需嚴格保密協議內容,
不得以任何形式泄露林女士相關信息或破壞甲方聲譽。】【5. 若乙方違反協議條款,
甲方有權立即終止協議并追償損失;若甲方提前終止協議,
需額外支付乙方補償金人民幣貳仟萬元整。】【……】落款處,甲方簽名龍飛鳳舞,
是顧沉舟。乙方簽名欄,是三個稍顯稚嫩卻清晰的鋼筆字——蘇晚意。
旁邊還有鮮紅的手指印。日期……赫然是兩年前。嗡——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巨大的空白之后,是尖銳的耳鳴。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扭曲。
協議上冰冷的文字像活了過來,變成無數只嘲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替身?林微雨?
五千……萬?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我猛地捂住嘴,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我踉蹌著沖到畫室角落的垃圾桶邊,彎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
只能嘔出酸澀的膽汁,灼燒著食道。不是因為惡心。是身體的本能。
是這具軀殼深處殘留的記憶,對這份屈辱和欺騙最原始、最激烈的排斥反應。原來如此。
原來手腕上的淤青,不是意外。原來那些深夜恍惚的目光,不是在看我。
原來這個冰冷的“家”,只是一個精心布置的舞臺。原來我叫蘇晚意,存在的意義,
就是扮演一個叫林微雨的影子。為了錢。多么諷刺。墜海失憶,忘掉了一切,
卻偏偏在最不堪的時刻,揭開了這血淋淋的真相。干嘔帶來的生理性淚水糊了滿臉。
我無力地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上,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張薄薄的紙,
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協議書上“林微雨”三個字,像淬毒的鉤子,
反復撕扯著我混亂的神經。那些畫……畫里那個明媚憂傷的女孩,就是林微雨?
顧沉舟心尖上真正的人?而我,蘇晚意,只是一個贗品。
一個用金錢買來的、為期三年的拙劣復制品。墜海……是意外嗎?
還是……一個更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讓我渾身發冷。畫室外傳來腳步聲,
沉穩有力,是顧沉舟回來了。我幾乎是彈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把那份協議胡亂塞回素描本,
再將素描本塞進箱子最底層,用其他雜物匆匆蓋住。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撞碎肋骨。門被推開。顧沉舟站在門口,目光掃過略顯凌亂的畫室,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微微蹙眉:“怎么跑這里來了?”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停頓片刻,“臉色怎么這么差?
不舒服?”他走近,帶著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氣息,曾經讓我覺得莫名安心的味道,
此刻卻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拉開了距離。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他腳步頓住,眼神沉了沉。“沒……沒什么。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像繃緊的弦,
“就……隨便看看。這里灰塵大,嗆到了。”他審視地看著我,
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我倉促筑起的偽裝。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這里沒什么好看的,都是些不要的舊東西。”他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出去吧,
讓張姨打掃一下。”他伸出手,似乎想拉我。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背到身后,
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我自己走。”聲音干澀得厲害。我沒看他,
低著頭,幾乎是逃也似的從他身邊快步走過。擦肩而過的瞬間,
能感受到他投注在我背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悅?
回到那個空曠華麗的主臥,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園,陽光正好。
我卻只覺得寒氣從腳底直往上冒。協議。替身。林微雨。五千萬。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鈍刀,
反復切割著我所剩無幾的尊嚴。顧沉舟的“好”,那些體貼入微的照顧,
此刻都有了最不堪的解釋——那是他對“林微雨”的投射,是他付了錢的“售后服務”,
唯獨不是給蘇晚意的。我算什么?一個簽了賣身契的小丑?
一個用青春和尊嚴換取金錢的可憐蟲?憤怒和屈辱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在疼。可更深的,是一種滅頂的絕望。失憶的我,
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容器,連憤怒都顯得那么虛浮無力。
過去的“我”為了錢簽下這種協議,現在的“我”,又有什么資格去憤怒?晚上,
顧沉舟回來了。餐廳的水晶吊燈灑下冰冷的光。長長的餐桌上擺著精致的菜肴,
只有我們兩個人,安靜得可怕。刀叉偶爾碰撞瓷盤的聲音,都顯得格外刺耳。我味同嚼蠟,
機械地切割著盤子里的牛排。“今天感覺怎么樣?頭還疼嗎?”顧沉舟打破沉默,
語氣是慣常的溫和,帶著公式化的關切。我抬起眼,看向他。燈光下,
他的輪廓英俊得無可挑剔,眼神深邃。以前覺得迷人,現在只覺得虛偽。這張臉,這雙眼睛,
透過我看到的是誰?“還好。”我垂下眼,聲音沒什么起伏。他像是沒察覺我的冷淡,
或者說,并不在意。他端起紅酒杯,輕輕晃了晃,暗紅的液體在杯壁上掛出漂亮的痕跡。
他像是陷入了某種思緒,眼神放空,望著虛空中的一點。然后,
他極輕地、近乎囈語地喚了一聲:“小雨……”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
帶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刻骨的思念和……痛楚。“小雨……”我的動作猛地僵住。
刀叉“哐當”一聲掉在盤子里,發出刺耳的噪音。小雨……林微雨!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
狠狠劈開了我混沌的腦海!不是模糊的影像,不是協議上冰冷的鉛字。是一個聲音!
一個帶著哭腔的、絕望的女聲,撕心裂肺地尖叫著,瞬間刺破了我記憶的屏障!【“顧沉舟!
你看清楚!我是蘇晚意!不是你的林微雨!”】【冰冷的海水,咸澀刺鼻。
巨大的游輪甲板在腳下傾斜,狂風卷著暴雨抽打在臉上,生疼。】【我死死抓著濕滑的欄桿,
指甲摳進木頭里,指節泛白。面前的男人,渾身酒氣,眼神狂亂,像一頭失去理智的困獸。
他死死攥著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就是現在這個位置……】【他赤紅著眼,聲音嘶啞破碎:“小雨……別走……求你……別跳!
”】【“放手!你瘋了!”我拼命掙扎,恐懼和憤怒讓我渾身發抖,“你看清楚我是誰!
”】【“小雨……”他像是完全聽不見,只是魔怔般地重復著這個名字,
用力把我往欄桿外拽,“回來……回到我身邊……”】【“我不是她!顧沉舟!你放手!
”我尖叫著,用盡全身力氣去掰他的手指。混亂中,我猛地低頭,
狠狠一口咬在他死死箍著我手腕的小臂上!】【“嘶——”他吃痛,力道松了一瞬。
】【就是那一瞬!求生的本能爆發,我用盡全力向后掙脫!然而腳下濕滑的甲板猛地一顛!
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天旋地轉!冰冷的欄桿從手心滑脫!失重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心臟!
】【“啊——!”】【墜落的瞬間,我看到他驚愕的、瞬間褪去所有瘋狂的、寫滿恐慌的臉,
徒勞地伸出手……】【然后,是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冰冷黑暗的海水……】“啊——!
”我猛地抱住劇痛欲裂的頭,失聲尖叫!眼前發黑,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像一片風中的落葉。記憶的碎片,帶著冰冷海水的咸腥和瀕死的絕望,如同洶涌的潮水,
瞬間將我淹沒!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可怕!手腕被攥住的劇痛,指甲摳進木屑的觸感,
他狂亂眼神里的絕望和瘋狂,還有墜海時那徹骨的冰冷和窒息感……全都回來了!“晚意!
”顧沉舟被我突如其來的反應驚得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他幾步沖過來,
想碰我,“你怎么了?!”“別碰我!”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帶著無法抑制的恐懼和憎惡。我像躲避瘟疫一樣,手腳并用地向后縮,
直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椅背,退無可退。我抬起頭,滿臉淚水和冷汗,死死地瞪著他。
所有的偽裝都在這一刻粉碎,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劫后余生的戰栗。
“顧沉舟……”我的牙齒都在打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帶著海水的咸澀和血腥氣,“我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震驚、慌亂、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戳破的狼狽,
在他眼中飛速閃過。“想起什么了?晚意,你冷靜點!”他試圖靠近,聲音帶著強裝的鎮定,
卻掩不住那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冷靜?”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神經質地扯了扯嘴角,眼淚卻流得更兇,“你讓我怎么冷靜?
想起你是怎么把我當成另一個女人的替身?想起你是怎么在游輪上發瘋,把我當成林微雨,
差點把我拖下海?!”“想起你是怎么害我墜海,差點淹死在那片冰冷的海里?!
”“想起那份該死的、用錢買我三年的替身協議?!”我語無倫次,歇斯底里,
把那些剛剛復蘇的、血淋淋的記憶碎片,連同那份協議帶來的巨大羞辱,一股腦地砸向他!
顧沉舟的臉色徹底變了。震驚過后,是沉沉的陰鷙。他不再試圖安撫,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
帶著一種迫人的壓力。他俯視著我,眼神復雜得難以分辨,有痛楚,有掙扎,
但最終沉淀下來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強勢。“你都想起來了。”他陳述著,
聲音低沉得可怕,不再是疑問。“很好。那么你也該清楚,協議還在有效期內。
”他往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那份協議,白紙黑字,具有法律效力。”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提醒,
“三年,還沒到。”法律效力?這四個字像冰錐,狠狠扎進我剛剛復蘇的心臟,
帶來一陣麻痹的劇痛。憤怒燃燒到了極致,反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平靜。我看著他,
看著眼前這個英俊、富有、此刻卻顯得如此面目可憎的男人。
他站在道德和法律的雙重制高點上,用一紙冰冷的契約,
試圖繼續禁錮一個被他親手推入深淵的靈魂。“法律?”我輕輕重復,
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冰冷,“顧沉舟,你跟我談法律?
談協議?”我扶著椅背,慢慢站起來。
身體還在因為記憶復蘇的沖擊和劇烈的情緒而微微發抖,但脊背挺得筆直。
我迎上他深沉難辨的目光,眼底是寸草不生的荒蕪。“那份協議,是你趁人之危簽下的吧?
”我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用錢,買一個走投無路的人的靈魂和尊嚴。
這本身就骯臟透頂!”“至于墜海……”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
“需要我提醒你嗎?是你!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把我錯認成林微雨,強行拖拽我!
是游輪的顛簸和你施加在我身上的暴力,共同導致了我墜海!這算不算故意傷害?
算不算過失殺人未遂?!”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淬了毒的針。
顧沉舟的瞳孔猛地一縮,下頜繃緊成一條冷硬的線。他周身的氣壓驟然降低,
那層強裝的鎮定終于出現裂痕。“那是個意外!”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戳中痛處的惱怒,
“我當時喝醉了!我……”“喝醉了?”我打斷他,笑容越發諷刺,
“喝醉了就能成為你差點殺死我的借口?喝醉了,
就能讓你肆無忌憚地把另一個活生生的人當成替代品來傷害?!”我一步步走近他,
無視他周身散發的危險氣息。失憶時對他本能的畏懼,此刻被滔天的恨意燒得一干二凈。
“顧沉舟,收起你那套虛偽的嘴臉!協議?法律?”我停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抬起下巴,
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最后的尊嚴,“在我這里,它一文不值!從我想起一切的那一刻起,
它就結束了!連同我們這場可笑的、建立在欺騙和買賣上的婚姻!
”“你休想再用它來綁住我!”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餐廳里死一般的寂靜。水晶吊燈的光芒冰冷地灑在我們之間,
劃出一道無形的、無法逾越的鴻溝。顧沉舟死死地盯著我,胸膛劇烈起伏,
眼神里翻涌著風暴,有被忤逆的暴怒,有無法辯駁的狼狽,
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絕望的痛楚。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最終卻只是狠狠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蘇晚意……”他聲音沙啞,
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被逼到懸崖邊的顫音,“你……你根本不懂!”“我不需要懂!
”我斬釘截鐵地截斷他的話,所有的力氣似乎都在剛才的爆發中用盡了,只剩下冰冷的疲憊,
“我只知道,我受夠了。這個游戲,我不玩了。”說完,我不再看他一眼,轉身,挺直脊背,
一步一步,異常艱難卻異常堅定地走出了這個令人窒息的餐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踏碎了過去兩年所有的虛幻和屈辱。身后,傳來“嘩啦”一聲巨響,
像是什么東西被狠狠砸碎了。我沒有回頭。回到那間空曠冰冷的主臥,反鎖上門。
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滑坐到地上,我才感覺到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控制不住地劇烈發抖。
剛才對峙的勇氣,像是透支了生命換來的。此刻,墜海時的冰冷窒息感,
被他死死攥住手腕拖拽的恐懼,還有那份協議帶來的滅頂羞辱,
才后知后覺地、排山倒海般涌上來,幾乎要將我徹底淹沒。我蜷縮起來,
抱住自己冰冷的膝蓋,把臉深深埋進去。沒有哭聲,
只有壓抑的、破碎的抽氣聲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不能崩潰。蘇晚意,不能。你必須離開。
立刻,馬上。這個念頭像救命稻草一樣浮現。我猛地抬起頭,胡亂擦掉臉上的淚痕。
眼神在房間里快速掃視。證件。錢。手機。顧沉舟控制欲極強,
我的身份證、護照這些重要證件,一直被他收著,美其名曰“怕我生病住院需要時找不到”。
手機是新的,里面只有他、司機、管家和幾個傭人的號碼。現金?
在這個連買菜都有專人負責的家里,我身上幾乎從不帶錢。唯一的希望,
是我藏在衣帽間最角落舊行李箱夾層里的那張銀行卡。那是很久以前,
我偷偷存的“私房錢”,數額不大,只有幾萬塊,是過去打零工攢下的。
簽了那份荒唐的協議后,被巨大的金錢包圍,這張卡幾乎被我遺忘。失憶后更是想不起來。
它還在嗎?我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走到巨大的步入式衣帽間。
里面掛滿了當季最新款的昂貴服飾、鞋包,都是“顧太太”的行頭。我徑直走到最里面,
拖出那個蒙塵的、與周圍格格不入的舊行李箱。拉開拉鏈,手指顫抖著摸索到內襯夾層。
硬硬的卡片還在!心瞬間落回肚子里一點。我迅速把卡抽出來,緊緊攥在手心,
冰涼的觸感帶來一絲真實的安全感。幾萬塊,不多,但足夠我找個地方躲起來,重新開始。
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顧沉舟的勢力范圍。現在的問題是,怎么離開這棟守備森嚴的別墅?
顧沉舟顯然被我剛才的爆發刺激到了。別墅里外都有安保人員,司機老陳更是他的眼線。
沒有他的允許,我連大門都出不去。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硬闖不可能。
只能智取,找機會。接下來的幾天,我成了這棟豪華牢籠里最沉默的影子。
我不再和顧沉舟說一句話。他回來,我避開;他試圖開口,我視而不見。餐廳里長久的沉默,
變成了我們之間唯一的交流方式。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沉郁,像暴風雨來臨前壓城的烏云,
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種我看不懂的焦躁。好幾次,他似乎想強行打破這僵局,
都被我冰冷的沉默擋了回去。手腕上,那圈早已淡去的淤青,仿佛又開始隱隱作痛,
提醒著我曾經的暴力和屈辱。每次他靠近,
那晚游輪上冰冷的海水味和瀕死的窒息感就會卷土重來,讓我控制不住地生理性反胃和顫抖。
我的異常沉默和抗拒,顯然激怒了他,也讓他更加警惕。別墅里的安保似乎加強了,
我能感覺到那些穿著黑色制服的身影在庭院里巡視的頻率增加了。司機老陳看我的眼神,
也多了幾分審視。我裝作不知道。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或者去花園最偏僻的角落發呆,一副心如死灰、認命頹廢的樣子。只有我自己知道,
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觀察,在等待。機會,終于在一個悶熱的午后降臨。
顧沉舟接了個電話,臉色驟變,對著電話那頭幾乎是吼了出來:“什么?!人找到了?!
在哪兒?……好!我馬上過來!給我盯緊了!”他掛了電話,
整個人處于一種極度亢奮又極度緊張的狀態,手指都在微微發抖。他甚至忘了換衣服,
抓起沙發上的西裝外套就往外沖,腳步快得帶風,
一邊走一邊對著迎上來的管家急促吩咐:“備車!去機場!最快的速度!”管家不敢怠慢,
小跑著去安排。顧沉舟走到玄關,像是才想起什么,猛地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客廳。
我正坐在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本根本沒翻動的雜志,目光放空地看著窗外。
他銳利的視線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那眼神復雜極了,有急切,有懷疑,還有一絲……掙扎?
“看好太太。”他終于開口,是對著旁邊一個安保人員說的,聲音冷硬,“沒有我的允許,
不準她離開別墅半步。”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是,顧先生。”安保人員恭敬應聲。
顧沉舟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帶著鉤子,然后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沖出了門。
很快,外面傳來車子引擎發動、急速駛離的聲音。別墅里瞬間安靜下來。
只有管家和幾個傭人小心翼翼地走動,以及那個被指派“看管”我的安保,
像一尊沉默的鐵塔,守在客廳通往玄關的必經之路上。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林微雨!
一定是林微雨有消息了!只有那個女人,才能讓永遠冷靜自持的顧沉舟瞬間方寸大亂,
丟下一切飛撲過去!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放下雜志,站起身,動作盡量顯得自然,
甚至帶著點失憶后的茫然和萎靡。我揉了揉太陽穴,對旁邊的傭人張姨說:“張姨,
我頭有點疼,想回房間躺會兒。晚飯不用叫我了。”張姨連忙點頭:“好的太太,
您好好休息。”我慢慢地走上樓梯,每一步都控制著節奏,不疾不徐。
我能感覺到背后那道屬于安保人員的視線,一直跟隨著我,直到我消失在二樓的拐角。
一脫離他的視線范圍,我立刻像換了個人,踮起腳尖,
以最快的速度、最輕的步伐沖向主臥旁邊的客用洗手間!那里有一扇小窗,
外面是別墅側面一條相對僻靜的小路,連接著后花園的側門。
這是我這些天偷偷觀察好的唯一“生路”。窗戶不大,但足夠我鉆出去。
下面是一叢茂密的冬青,可以緩沖一下。時間緊迫!顧沉舟隨時可能發現異常或者折返!
我沖進洗手間,反鎖上門。心臟狂跳得要從嗓子眼蹦出來。我搬過角落的矮凳墊腳,
深吸一口氣,用力推開那扇許久未開、有些滯澀的窗戶!一股帶著植物氣息的熱風涌進來。
我探頭往下看,大概兩層樓高。下面的冬青叢黑黢黢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手腳并用地爬上窗臺,冰冷的瓷磚硌著膝蓋。看著下面的高度,一陣眩暈。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我閉上眼,心一橫,蜷縮起身體,朝著那叢冬青就跳了下去!
“噗通!”身體重重砸進枝葉里,一陣劇痛傳來,手臂和臉頰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
火辣辣地疼。我悶哼一聲,顧不上查看,手腳并用地從冬青叢里狼狽地爬出來。成功了!
不敢有絲毫停留,我拔腿就跑!沿著那條僻靜的小路,
穿過別墅后門虛掩著的、平時園丁進出的小鐵門(幸好今天忘了鎖!),
沖進了外面車水馬龍的街道!熱浪和喧囂瞬間將我包圍。我混入人行道上匆匆的人流,
像一滴水匯入了大海。回頭望了一眼那棟在綠蔭后若隱若現的冰冷牢籠,沒有絲毫留戀,
只有劫后余生的心悸和解脫。自由了!我攔了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鉆進去,
聲音還在發抖:“師傅,去長途汽車站!快!”車子匯入車流。我靠在椅背上,大口喘著氣,
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心臟依舊在狂跳,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
正緩慢地、堅定地滲透四肢百骸。手腕上,那早已看不見的淤青位置,
似乎還殘留著被禁錮的幻痛。但現在,它終于自由了。
長途汽車站里混雜著汗味、泡面味和汽油味,人聲鼎沸,嘈雜混亂。這曾經讓我皺眉的環境,
此刻卻成了最好的掩護。我用現金買了最快一班離開這個城市的車票,
目的地是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小縣城。售票員疑惑地看了我好幾眼,
大概因為我臉上和手臂上的劃傷顯得有些狼狽。我低下頭,用頭發遮住臉頰,
含糊地說不小心摔的。離發車還有半小時。我像驚弓之鳥,
縮在候車大廳最角落的塑料椅子上,帽檐壓得極低,警惕地觀察著每一個入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長。廣播里終于響起我那班車的檢票通知。
我幾乎是彈跳起來,攥緊那張薄薄的車票和僅有的背包,隨著人流涌向檢票口。
心跳得快要炸開,耳朵里嗡嗡作響,生怕下一秒,
顧沉舟或者他那群穿著黑衣服的安保就會像鬼魅一樣出現在入口。“快點!后面的跟上!
”檢票員不耐煩地催促。我遞上車票,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啪!”檢票鉗落下。
票根被撕下。通過閘機!我幾乎是跑著沖向那輛停在站臺、引擎已經發動的老舊大巴。
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最里面。坐下,拉上車窗的廉價窗簾,將自己盡可能縮在陰影里。
車子緩緩啟動,駛出嘈雜的車站,匯入城市的車流。當熟悉的城市地標在車窗外一一掠過,
最終被拋在身后,高速路兩旁只剩下無垠的田野和低矮的丘陵時,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才像一根過度拉伸的弦,驟然松弛下來。隨之而來的,
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和一種巨大的、空茫的虛無感。我靠在并不舒適的椅背上,
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陌生的風景。眼淚無聲地涌出來,順著臉頰滑落,流進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