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光熾白。蘇府后院,榆樹下,沈宴正給蘇晚梳頭。她坐著,眉眼含笑,
輕輕哼著一支小調。沈宴低頭,專心。“你手勁輕些,我頭皮都快給你拔起來了。
”蘇晚噘著嘴。沈宴輕笑,“是夫人頭發太軟,像云。”“油嘴滑舌。”她瞪他一眼,
接著又笑。他望著她的眼睛,眼中是化不開的溫柔。一對新婚夫妻,恩愛得像是畫里人。
可誰也沒想到,幸福停在了這天中午。傍晚,蘇晚突然暈倒。無預兆。她端著茶盞走到廊下,
忽地一個踉蹌,茶盞落地,砰然碎裂。人也倒了下去。“晚晚!”沈宴撲上去,接住她。
她嘴唇發紫,唇角滲出血絲,指甲隱隱泛黑。“來人!快請大夫!”沈宴聲音在顫,
懷中人卻沒有回應。太醫來了三個。一個說是中毒,一個說是寒煞入骨,一個搖頭不語。
“毒?哪來的毒?她一整天都沒出過府。”“這病…怪得很。全身五脈俱斷,氣息紊亂,
如同命格逆行。”“說人話!”“她命中有煞,如若三日不解——必死。
”沈宴握著蘇晚冰涼的手,沉默良久。“如何解?”“無解。”那太醫看著他,眼神憐憫,
“這是命數。”“命數?”沈宴笑了一聲,像是諷刺,“你們這些狗屁神棍,也不過如此。
”太醫也不惱,只嘆氣,“愛莫能助。”三日。時間像刀子,一刀一刀地往沈宴心上扎。
蘇晚躺在床上,嘴唇蒼白,體溫冰涼,時而喃喃低語,時而抽搐。
“別走……阿宴……我冷……”沈宴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寸步不離。“我在,晚晚,
我在。”她眼皮輕輕動了一下,像是聽到了。卻沒睜開。第二日夜。
沈宴帶著她生前用過的簪子,去了城外的老廟。跪了一夜。黎明時分,
廟門被一個乞丐模樣的老者推開。老者手里拄著拐杖,背影佝僂,臉上皺紋堆成山。
“你找神靈救人?”沈宴抬眼,聲音沙啞:“只要能救她,誰都行。”“你可知,
神有真有假,愿有真假,命數天定,逆者需付重價。”沈宴說:“她若死了,
我活著也沒意義。”老者盯著他看了很久。“去鏡湖。”“鏡湖?”“西南三十里,
山中有湖,湖如鏡。鏡中可映人命,三次為祭,可逆命改數。”“代價呢?”“每祭一次,
斷一物。”“斷什么?”“情、魂、身,三選其一。”沈宴喉頭發緊,低下頭,“她若能活,
什么都可給。”老者笑了笑,把一塊青銅小鏡扔給他。“拿著它,去找鏡妖。”第三日,夜。
蘇晚氣息奄奄,嘴唇發紫,指甲泛青,像是隨時要斷氣。沈宴抱著她,輕聲說:“等我。
”他換了身粗布衣裳,背著青銅鏡,離開了蘇府。鏡湖,果然如鏡。月光照下去,
湖面不動如鏡,高山林木皆倒映其中。沈宴站在湖邊,微風拂面,冷得骨頭都痛。
他掏出青銅鏡。鏡面在月下泛起藍光。忽地,湖水涌動,波紋蕩漾。湖中浮現一道光影,
那是蘇晚的倒影。但她的眼睛是空的,面龐被黑霧纏繞,發絲垂落在水中,像一具水鬼。
“晚晚……”沈宴低喃。湖水中,那幻影忽然張開嘴,一聲低語傳來。“想救她?
”沈宴猛地看向湖心。聲音冷得像冰渣子,像是從湖底深處鉆出來的。“你是誰?
”“我是鏡妖。”“她還活著。”沈宴說,“只要你能救她,我什么都愿意。
”“你知道代價嗎?”“說吧。”“你需三祭。”“第一祭,要你真情之血。”“第二祭,
要你憶魂。”“第三祭,要你情魄。”“你可愿意?”沈宴咬牙,“我愿意。”“你可知,
祭完三次,你將不再是你。”“我知道。”“她,可能也不再記得你。”沈宴沉默。良久,
他看著湖影,輕聲說:“那也好過她死。”“滴血入湖。”“念她姓名。”“許下執念。
”鏡妖低語不絕。沈宴割破掌心,鮮血滴入湖中。“蘇晚。”他輕念。
“我許下——無論代價為何,只要她能再睜開眼,我愿獻一切。”血落下那一刻,
湖面驟然泛紅。蘇晚的倒影劇烈顫動,黑霧開始剝落。湖水中傳來一聲尖銳的嘶鳴,
像是鏡中有什么東西被強行撕開。沈宴睜大眼,看著倒影中的黑霧一點點散去。蘇晚的臉,
漸漸恢復了熟悉的模樣。她睜開了眼。在湖中,輕輕一笑。“阿宴。”她唇動。
可沈宴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盯著湖水,臉色蒼白。“第一祭,已成。
”鏡妖的聲音低沉如鐘。“你已獻出真情血,從此,你的情感之心,將失一角。
”“從今日起,你愛她七分,已去其一。”回到蘇府時,天已亮。沈宴推開門,蘇晚睜著眼,
虛弱地喚他:“阿宴……”他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額頭,溫熱。“你醒了。”他聲音很平靜,
像是在說天氣。蘇晚愣了下。“你……你不高興么?”沈宴微微一笑,“當然高興。
”可他的笑,淡得像湖面漣漪,轉瞬即逝。蘇晚看著他,心頭一緊。她覺察到了一絲異樣。
可她說不出是什么。而沈宴,只是坐在一旁,握著她的手,輕輕道:“你醒了就好。
”可他不知道。那一刻起,他已不是那個滿心滿眼都是蘇晚的沈宴。夜,風冷如刃。
沈宴站在鏡湖前,手中青銅鏡泛著寒光。他靜靜望著湖面,水如鏡,倒映著他自己的影子。
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影子。那是命。剛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蘇晚,已沉沉入睡。
他卻再一次來到了這里。沒有人知道。他也不想讓蘇晚知道。因為他越來越清楚,這鏡湖,
不是凡物。鏡湖之下,藏著什么東西。第一祭之后,他的心,已經不再完整。
他看著蘇晚的時候,依然愛。但那種愛,像是隔了一層霧。他記得他們初見的模樣,
記得她笑起來眼角的梨渦。但那份心動,那種肝腸寸斷的疼,似乎……被剜走了一塊。
他伸手摸胸口。那里空了一點。不是很大,但很冷。鏡湖開始泛起漣漪。“又來了?
”那個聲音低沉、空洞,像是從湖底傳上來的。“你該走了。第一祭已成,命已逆轉。
”沈宴垂眸,“可她還會死。”鏡妖沉默片刻。“你察覺了。”“她昨天又吐血了。
”沈宴看著湖水,“她的命……只是被推遲。”“她命中有三煞。”鏡妖幽幽道,
“第一煞·短命,已解。”“第二煞·孤劫,尚在。”“第三煞·魂滅,未醒。
”沈宴閉了閉眼。“她……能活多久?”“若不解第二煞,最多七日。”“怎么解?
”“第二祭。”鏡妖冷冷道,“你知道的。”沈宴默默地看著湖面。片刻,
他問:“若我不祭呢?”鏡妖輕笑:“她將死,死得比第一次更慘。”“她將孤魂無依,
命格反噬,連魂魄都要化入鏡湖。”沈宴攥緊了拳。他想說“要不就這樣”,可話到嘴邊,
吞了下去。他想起蘇晚靠在他肩頭,軟聲說:“若你死,我便隨你而去。可你若活著,
我便活著。”他不能看著她死。哪怕,她活著的時候,他已經不是完整的自己。“第二祭,
要我什么?”鏡妖的聲音陡然低了八度。“憶魂。”“你將失去與你她有關的全部記憶。
”“你會不記得她是誰。”“你們的相識、相識、相戀、相守,全將化為虛無。”沈宴沉默。
鏡妖又道:“你將成為陌生人。”“她可能會崩潰。”“她可能會恨你,怨你,惱你。
”“她可能……會離開你。”沈宴臉上沒有表情。只有眼角的那道暗影,深得像夜。良久,
他低聲問:“她能活嗎?”“能。”“那我祭。”他掏出短刃,劃破手腕。鮮血滑落,
滴入湖中。“蘇晚。”“我愿以憶魂為祭,換她命格孤劫盡散。”“從此忘她,斷我過往。
”鏡湖顫動。一滴血落入鏡面,激起漣漪萬千。湖中倒影劇烈扭曲,像是在掙扎,
像是在吞噬。鏡妖低語:“你的記憶,將被封印。”“你的情感,將失根。”“你的愛,
將化為陌路。”……蘇府,夜半。蘇晚從噩夢中驚醒。她大汗淋漓,眼神驚恐。
“阿宴……”她翻身下床,赤足奔到前廳。沈宴在廊下坐著,月光灑在他身上,如冰。
“阿宴!”她撲過去,抱住他。他身子一僵,轉頭看她,眼中一片陌生。“你是誰?
”她愣住了。“你說什么?”沈宴微微皺眉,將她推開。“你……是府里的婢女?
”“莫要沒規矩。”蘇晚臉色煞白,“阿宴,你瘋了嗎?我是蘇晚,是你妻子!
”沈宴站起身,冷冷道:“蘇府的小姐?我為何會與你成婚?”“你別胡鬧,夜深了,
回去吧。”蘇晚怔怔地望著他,眼淚啪嗒掉下來。“你不認識我?”沈宴看著她哭,
有些不耐。“不知你為何如此放肆。”“若你不是因病胡言,就該好好收斂。”說完,
他轉身回屋,憐憫也沒有。蘇晚站在廊下,冷風吹著她衣袂,像被整個世界拋棄。次日,
蘇晚搬出了主院。沈宴吩咐人清理房間,說那女子精神有疾,需另行看護。
府中仆人議論紛紛。“少奶奶瘋了?”“公子都不認她了,是真是假啊?
”“我看是沈公子移情別戀了吧?”“他以前多愛她啊,聽說幾次為她擋劍呢。
”“可如今……她哭著叫他都沒回頭。”流言像毒蛇,蜿蜒爬入蘇晚耳中。她不信。
她不信沈宴會忘了她。她找出了舊物。她們寫過的一封封書信。她親手繡的香囊。她的嫁衣,
上面繡著“晚宴良人”。她抱著那些東西,跑去找沈宴。“你看!你看這些!
”“這是我們曾經的信件,你說過要一生讀我信到老。”“這是香囊,是我繡的,
里面有你第一場落發的一縷頭發。”“還有這個……嫁衣!你幫我挑的顏色,你說我穿紅,
賽桃花。”“你看啊阿宴,你看啊!”沈宴看著那一堆東西,面無表情。
他一字一句道:“我從未見過這些。”蘇晚的心,轟然坍塌。她跪了下來,抱著他的腿,
哭得撕心裂肺。“你騙我!你一定是在騙我!”“你是沈宴!我是你娘子啊!”“你說過,
要和我白頭到老的——”沈宴皺眉,抽出腿,冷聲道:“請自重。”他轉身離去,
留下蘇晚一人,哭倒在地。仆人遠遠看著,嘆息連連。深夜,沈宴獨坐書房。燭火搖曳,
窗外風聲嗚咽。他翻著一本醫書記,目光清冷,心湖不動。可他不知為何——總覺得夢里,
總有一個女子,望著他哭。她的眼淚,燙得他心口發悶。他開始頭痛。夢中,
他看見自己曾無數次牽著她的手,躲雨、踏雪、聽琴、對詩。他夢見她笑著說:“阿宴,
我們以后要有兩個孩子。”然后她咳出血。他抱著她痛哭。可醒來——毫無印象。夢,
全都忘了。只剩濕透的枕頭,和滿室的空寂。鏡湖中,鏡妖輕輕嘆息。“第二祭,成。
”“情根已斷,憶魂浮沉。”“人間最苦,是她記得,他卻忘了。”湖中那道蘇晚的倒影,
正對著鏡面,微微笑著。眼中卻盈滿淚。夜深,月冷如鉤。蘇晚坐在廂房的床榻上,
獨自縫補一件破損的中衣。是一件男子的衣裳,素白衣領處繡著一朵梅花。
那是沈宴常穿的衣裳。她低著頭,針腳細密,指尖卻早已刺破。血滲進布上,染了一點紅。
她卻不覺疼。她只覺冷。從心口一直冷到四肢百骸。沈宴真的忘了她。從頭到尾,徹底。
她每日去找他,他都像看一個陌生人。有一次,她不信邪,在他面前當眾跪下。
“你若不記得我,我便一刀劃下這張臉。”她手里拿著剪子,眼神決然。
“你說過最喜歡我笑的時候,說我眼角有福痣。”“若你真忘了,那我便毀了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