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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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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朱門雪(北平篇)一九六八年十月的北平,燕京大學圖書館的玻璃窗上凝著霜花。

程雪茵踮起腳尖,將一本燙金封皮的《神曲》放回頂層書架,呢子裙擺掃過木質梯子,

發出細碎的沙沙聲。"程同學,外文編目室還有三十箱書等著分類。

"戴著紅袖章的工宣隊員在門口喊道,手指不耐煩地敲打門框,"天黑前必須完成。

""知道了。"程雪茵輕聲應道。她扶了扶滑落的玳瑁眼鏡,鏡腿上的銀鏈子晃出一道細光。

這是她二十歲生日時父親送的禮物,鏡框內側刻著拉丁文"真理使人自由"。

書架深處飄來霉味與樟腦混合的氣息。她抽出本《雪萊詩集》,

發現扉頁上有鋼筆寫的批注——是她導師海倫女士的筆跡。三個月前,

這位英國文學教授被遣返回國前夜,曾把這本書塞給她:"濟慈說美即是真,記住這個,

親愛的。"窗外突然傳來整齊的口號聲。程雪茵撩開窗簾,看見主樓前的廣場上,

一群學生正將成捆的書籍投入篝火。火焰吞噬書頁的瞬間,

騰起的灰燼像黑蝴蝶般粘在圖書館的哥特式尖頂上。"程雪茵!

"一個尖銳的女聲在身后炸響。中文系的羅紅梅叉腰站著,藍布工裝口袋里插著紅寶書,

"又在偷看反動書籍?""我在整理編目。"她把詩集塞進待處理的紙箱,

袖口的蕾絲花邊不小心沾上了墨水。這身湖藍色旗袍是母親用解放前的存料改的,

在滿眼灰藍制服中顯得格格不入。羅紅梅一把掀翻紙箱,泛黃的書頁雪花般散落。

"裝什么資產階級大小姐?你爸今天在歷史系挨批斗了!"她湊近程雪茵耳邊,

呼出的熱氣帶著蒜味,"聽說被剃了陰陽頭,像你爺爺當年給慈禧磕頭時留的辮子一樣可笑。

"程雪茵的手指掐進掌心。她想起清晨父親離家時,特意換上那件肘部磨毛的藏青中山裝,

還把鋼筆灌滿墨水。"今天要討論保護古建筑的事。"他這么說時,眼角皺紋里藏著光,

全然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暮色中的程家胡同靜得可怕。程雪茵的皮鞋跟卡在青磚縫里,

險些折斷。她彎腰拔鞋跟時,看見墻根新刷的標語:"打倒反動學術權威程遠山!

"四合院的朱漆大門敞著,門楣上"詩禮傳家"的匾額被砸成兩半。

院里一片狼藉:父親精心培育的蘭草盆碎了一地,母親陪嫁的蘇繡屏風被捅出十幾個窟窿,

線裝書頁像受傷的鳥翅鋪滿石階。"媽?"程雪茵踩著《二十四史》的殘頁往里走,

聽見廚房傳來壓抑的啜泣。母親癱坐在灶臺前,梳了三十年的圓髻散亂著,

露出幾綹刺眼的白發。她手里攥著半截斷簪,那是乾隆年間的白玉梅花簪,

去年文物局出價三百塊她都沒賣。

"他們把你爸的肋骨......"母親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血絲。

程雪茵這才注意到她月白衫子上的腳印,還有手腕上紫紅的勒痕。

書房里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程雪茵沖進去時,

正看見父親最珍愛的永樂青花瓷缸在地上綻開。紅衛兵小將踩著瓷片,

把書案上的歙硯往墻上砸。"住手!"她脫口而出。為首的平頭青年轉身,

臂上紅袖章像道血痕。"喲,程大小姐回來了。

"他抓起案頭未完成的《中國古代建筑考》手稿,"反動學術權威還在搞封建余毒?

"泛黃的宣紙在他手中發出脆響,父親半年的心血瞬間變成碎片。

程雪茵看見父親蜷縮在太師椅里。這位在故宮修復工程中力挽狂瀾的學者,

此刻佝僂得像片枯葉。他的眼鏡不見了,左眼腫得睜不開,藏青中山裝領口沾著墨汁和血跡。

最刺目的是他的頭發——半邊剃得見青皮,半邊參差不齊地耷拉著。"雪茵,

去給你媽倒杯水。"父親的聲音出奇平靜,仿佛還是那個在講臺上娓娓道來的教授。

但程雪茵看見他扶椅背的手在抖,無名指上的翡翠扳指不見了,只留下一圈蒼白的壓痕。

平頭青年突然湊近她:"聽說你會五國語言?"他身上的汗臭混著劣質煙味,"明天開始,

每天早請示晚匯報時,你要用外語朗讀最高指示。"他伸手想摸她辮子上的銀鈴鐺,

程雪茵猛地后退,撞翻了多寶閣。閣上的青銅爵杯滾落在地。

那是父親在殷墟考古時發現的周代酒器,平日連碰都不讓人碰。

紅衛兵們哄笑著把它踢來踢去,像踢個破鐵罐。"滾出去!"程雪茵抓起硯臺。

平頭青年臉色變了,他同伴急忙附耳說了什么。"等著瞧。

"青年臨走前踹翻了最后一座書柜,"明天街道辦來貼封條,你們這種牛鬼蛇神,

遲早發配大西北吃沙子!"深夜,程雪茵蹲在后院棗樹下燒書。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火堆里德彪西的鋼琴譜卷曲成灰。母親悄悄塞給她一包東西:"你海倫老師托人送來的。

"油紙包里是五塊銀元和一本《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翻開扉頁,

t Snow, truth survives the fire.(致我最親愛的雪,

真理經火不滅)"雪茵的英文名是海倫老師起的,因為初雪降生,膚白如雪。

前院突然傳來咳嗽聲。程雪茵摸黑過去,看見書房亮著微弱的臺燈光。

父親正在粘補撕碎的手稿,膠水瓶是母親用醫院輸液瓶改裝的。他的影子投在墻上,

隨著肋骨處的疼痛不時抽搐。"爸,我來幫您。"她輕聲道。程遠山搖頭,

從抽屜深處取出個鐵盒:"這個你收好。"盒里是枚田黃石印章,刻著"程門立雪"四字。

"你祖父傳下來的,當年王國維先生還夸過這刀工。"程雪茵摩挲著溫潤的石料,

突然聽見前門有動靜。父女倆同時屏息——又是來抄家的?但敲門聲很輕,三長兩短。

父親神色驟變:"快藏起來!"他剛把鐵盒塞進女兒袖中,窗戶就被推開。

月光下露出張布滿皺紋的臉,是父親的老友,故宮博物院的陳研究員。"老程,剛接到消息。

"陳老頭聲音發抖,"明天要下放你們全家去甘肅,說是'疏散城市人口',

其實是......"他瞥見程雪茵,咽下了后半句。父親沉默地往硯臺里滴水,

磨著半截殘墨。程雪茵看見他破裂的指甲縫里嵌著紙屑,那是他畢生研究的手稿碎片。

"幫我個忙。"父親突然說,"圖書館地庫最西邊的樟木箱,

有批敦煌卷子摹本......""早燒了。"陳老頭跺腳,"你還不明白?現在保命要緊!

聽說西北勞改農場,冬天能凍掉人耳朵......"程雪茵悄悄退出去。她摸進自己閨房,

從床底拖出個藤箱。箱里是她從小收藏的寶貝:十二歲臨的《蘭亭序》,

海倫老師送的羽毛筆,還有一疊用德文寫的讀書筆記。

最底下壓著張照片——去年生日在未名湖畔拍的,父親穿著西裝,母親旗袍外罩著英式開衫,

她抱著本《呼嘯山莊》笑得燦爛。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啼叫。程雪茵抽出照片后的襯紙,

露出另一張合影:她和同學們在燕大西語系的畢業典禮上,背景是如今已被砸毀的圣母像。

照片邊緣被她偷偷剪去了一個人的身影——那是她初戀,物理系的林陌,

上個月被揭發有海外關系后,在化學樓地下室用領帶自縊。后半夜下起雨。

程雪茵夢見自己站在荒原上,手中捧著本不斷融化的冰書。醒來時,母親正在給她打包行李。

"只能帶兩身換洗衣服。"母親往棉襖夾層里縫著什么,"這個你貼身帶著。

"原來是那本《唐詩三百首》,父親用朱筆批注的版本,被撕得只剩王維和李白部分。

天亮時,街道辦的人來了。他們往每間房門貼封條,連廚房的煤球爐都沒放過。

平頭青年特意檢查了程雪茵的行李,把她的一盒發卡倒進陰溝。"資產階級臭毛病!

"他扯斷她辮梢的銀鈴鐺。程雪茵沒哭,只是把指甲掐進掌心。昨天被撕破的掌心結了痂,

現在又滲出血來。父親最后一個走出四合院。他轉身對著大門深深鞠躬,不知是在告別宅院,

還是向被囚禁在里面的畢生藏書致意。程雪茵突然發現,他藏青中山裝的后背處,

有道不易察覺的補丁——那是三年前在龍門石窟考察時,被落石劃破的。去火車站的卡車上,

擠滿了同樣命運的知識分子。程雪茵護著母親不被擠倒,突然聽見有人低呼:"看!

"燕京大學的鐘樓在晨霧中顯出輪廓。十月的風吹散霧氣,露出被潑了紅漆的十字架。

程雪茵想起去年圣誕夜,她曾和海倫老師在那鐘樓下唱《平安夜》。如今鐘聲啞了,

歌者散了,只有車尾卷起的塵土,模糊了故都的秋色。"低頭!"父親突然按她脖頸。

卡車經過北大紅樓,墻上新刷的大字報墨跡未干:《徹底清算程遠山勾結帝國主義的罪行》。

她的玳瑁眼鏡反射出標語末尾的驚嘆號,像柄滴血的匕首。火車站臺上,

陳老頭奇跡般擠到他們身邊。"這個帶上。"他塞給程雪茵一卷用油布包著的東西,

極輕地說,"你爸的命根子,敦煌61窟《五臺山圖》摹本,我偷出來的。"火車鳴笛時,

母親終于崩潰。她抓著站臺欄桿不松手,直到乘警用皮帶抽她手指。程雪茵扶她上車時,

看見父親彎腰撿起什么——是半片碎瓷,青花纏枝蓮紋的,來自那個被砸碎的永樂瓷缸。

車廂里彌漫著汗臭和便溺味。程雪茵靠窗坐著,看北平的城墻在視野中漸漸模糊。

她悄悄展開油布卷,只見絹本上,青綠山水間的古剎輪廓依然清晰,

父親題寫的"山河依舊在"四字卻已被朱砂打了個大叉。火車向西駛去。

程雪茵摸出那枚田黃印章,在顛簸中偷偷在《唐詩三百首》扉頁上蓋了個淺印。

"程門立雪"——她突然明白父親為何選這方印。不是為標榜家學淵源,

而是提醒她:哪怕天寒地凍,求知的腳步也不能停。窗外,

華北平原的麥浪漸漸變成光禿的丘陵。程雪茵把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

呵出的白霧模糊了遠方。在霧氣消散前的剎那,她仿佛看見燕園的海棠,又開了。

第二章:隴上行(流放篇)火車輪轂與鐵軌的撞擊聲在深夜變得格外清晰。

程雪茵蜷縮在硬座車廂的角落,大腿被行李架垂落的麻繩勒出紅痕。母親靠在她肩上昏睡,

呼吸間帶著淡淡的血腥味——自從昨天乘警用槍托砸她后背,這味道就一直沒散過。"喝水。

"父親遞來搪瓷缸子,水面上漂著兩粒紅棗。程雪茵認出這是母親藏在棉襖夾層里的補血棗,

如今泡在火車站接的開水里,棗皮皺得像老人的臉。她抿了一口,

溫水滑過喉管時帶著鐵銹味。可能是牙齒出血,也可能是缸子本身的金屬味。

這只有些掉漆的"獎給先進工作者"紅字缸子,是陳老頭臨別塞給父親的。"我去走走。

"父親突然站起來,中山裝前襟沾著干涸的玉米糊。自從上車后,

他每隔兩小時就要去車廂連接處透氣。程雪茵知道,他是怕肋骨傷引起的咳嗽吵醒母親。

車廂過道擠滿橫七豎八的軀體。有人蜷在報紙上睡覺,有人蹲著啃冷饅頭,

還有個戴金絲眼鏡的老者正用俄文寫日記。程雪茵小心跨過他們,

玳瑁眼鏡在晨光中泛著淺棕色的光。她在第三節車廂找到了父親。他正趴在車窗前,

額頭抵著玻璃,像在觀察什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荒原上有座孤墳,

墳頭擺著個缺口的青花碗。"五七年修的鐵路。"父親突然說,"當年勘探時發現座漢墓,

出土的陶樓模型和嵩岳寺塔結構很像......"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一陣嗆咳。

程雪茵扶住他搖晃的身體,隔著衣服摸到凸出的肋骨。回程時路過廁所,

門縫下滲出可疑的液體。一個穿呢子大衣的中年人突然攔住他們:"程教授?真是您!

"他激動地握住父親的手,"我是北大考古系58級的......"父親迅速抽回手,

警惕地環顧四周。那人卻會錯意,從內袋掏出張照片:"您看,

這是咱們在定陵發掘時的合影......""你認錯人了。"父親拽著程雪茵快步離開。

直到坐回座位,他才在她耳邊極輕地說:"照片后排左二是羅家倫的兒子,

上個月跳了未名湖。"車窗外,黃土高原的溝壑像老人臉上的皺紋般蔓延開來。

程雪茵數著隧道,每當黑暗籠罩車廂,

就聽見此起彼伏的驚喘——這些城里人還不適應西北的穿山鐵路。第七次進入隧道時,

尖叫聲格外凄厲。燈光重新亮起后,車廂前端騷動起來。程雪茵看見乘警逆著人流往后擠,

藍制服上沾著新鮮的血跡。"有人跳車了!"前排婦女抱緊孩子,

"是那個總寫日記的老教授......"父親猛地站起來。等程雪茵跟著擠到事發處,

只見車窗大敞,冷風灌進來,刮走了座位上的俄文日記本。頁腳粘著血,

最新一頁寫著:"昨夜夢見亡妻,她說書房的海棠開了......""剎不住車!

"乘警對著對講機吼,"腦漿都濺到三號車廂了!"程雪茵鬼使神差地探頭出去。

在飛速后退的軌道旁,一具軀體以詭異的角度折疊著,白發像蒲公英般散開。

最刺目的是那件熟悉的呢子大衣,現在成了血泊中的一面旗幟。回到座位時,母親已經醒了,

正用發卡別住散亂的鬢發。見程雪茵臉色慘白,

她默默遞來半塊桃酥——這是家里最后的點心,藏在針灸盒夾層里躲過了搜查。"吃吧。

"母親用身體擋住旁人視線,"你爸那份......剛給他了。

"但程雪茵分明看見父親在連接處舔舐掌心的玉米糊渣,

那是他省下來準備喂站臺上的野狗的。李家溝沒有站臺。火車在一個土坡前減速時,

乘警直接打開車門:"到了!牛鬼蛇神都下車!"程雪茵的皮鞋剛觸到地面就陷進黃土里。

十月的西北風像砂紙打磨著臉頰,她下意識裹緊毛衣外套——這是海倫老師送的英國羊毛衫,

在火車上一直沒敢穿。"排好隊!"穿軍大衣的公社干部揮舞紅寶書,

"念到名字的領勞動手冊!"父親被分到溝渠清淤隊,母親去公社衛生院"改造使用"。

當干部念到"程雪茵——婦女隊挑水組"時,人群中傳來嗤笑。

一個扎紅頭繩的姑娘大聲說:"城里小姐的嫩肩膀,別把井繩當金項鏈使!

"拖拉機突突開來時,程雪茵正幫母親捆扎鋪蓋卷。開車的壯漢跳下來,

軍用水壺在腰間晃蕩:"趙支書讓我'特別關照'你們。"他特意在"特別關照"上加重音,

目光黏在程雪茵的羊毛衫上。拖拉機沒有座位。他們像貨物般擠在車斗里,

周圍堆滿化肥袋和農具。每當顛簸,就有白色粉末從破洞漏出,沾在程雪茵的睫毛上。

后來她才知道那是硝酸銨,能炸山也能毀田。車行至半路,天空突然飄雪。

不是北平那種柔軟的雪花,而是細碎的冰粒,打在臉上生疼。父親脫下中山裝罩在母親頭上,

露出里面打補丁的襯衫。程雪茵看見他后頸有塊紫斑,是批斗時被皮帶扣抽的。"到了!

"壯漢剎車太急,化肥袋砸在程雪茵背上。她抬頭看見黃土崖下幾孔窯洞,

黑黢黢的洞口像張大的嘴。趙支書蹲在碾盤上抽煙,黑棉襖敞著,

露出里面的確良襯衫——這在城里都是稀罕貨。他瞇眼打量程家人,

最后目光釘在程雪茵臉上:"女學生住三隊庫房,倆老的去羊圈隔壁。

"所謂庫房是間塌了半邊的土坯房,門板歪斜,窗紙破爛。程雪茵剛邁進門檻,

就踩到團軟乎乎的東西——是只死老鼠,肚子脹得像氣球。墻角堆著發霉的麥秸,

房梁上垂下的麻繩掛著蛛網。"將就住。"趙支書踹開里屋門,霉味撲面而來,

"之前住的地主婆上吊了,繩子還......"他突然伸手捻程雪茵的辮梢,"喲,

頭發倒是又黑又亮。"程雪茵后退時撞翻水桶,渾濁的液體漫過鞋面。

趙支書大笑:"明天開始,每天五擔水,少一擔扣半斤糧票!

"他臨走前故意蹭過程雪茵肩膀,呢子大衣留下道油漬。天黑透時,父親偷偷送來半壺熱水。

他嘴唇開裂,指甲縫里全是黑泥:"你媽被派去洗繃帶,

手都泡脫皮了......"突然壓低聲音,"這個藏好。"是那卷敦煌摹本,

現在裹在舊報紙里。程雪茵剛點上煤油燈,就有黑影從梁上竄下來——是只花斑老鼠,

蹲在《唐詩三百首》上不動。她鼓起勇氣揮手驅趕,老鼠卻咬住書頁不放,

直到她用硯臺砸過去。后半夜凍醒時,發現屋頂漏雪。程雪茵把油布包塞進貼身襯衫,

冰得渾身一激靈。月光從破窗照進來,在地上畫出歪斜的格子,像副被撕爛的棋盤。

挑水組的扁擔比程雪茵還高。劉嬸示范動作時,故意把井繩甩得啪啪響:"握緊!

松手就掉井里!"第一桶水拉到一半,程雪茵的手心就磨出了血泡。井沿結著冰,

她滑倒時膝蓋重重磕在青石上。劉嬸非但不扶,反而大笑:"資產階級嬌氣包!

"等終于把兩桶水挑回食堂,日頭已過正午。程雪茵癱坐在柴堆旁,

發現毛衣袖口被井繩磨出了毛邊。食堂飄出醋溜白菜的香氣,她的胃像被攥緊般絞痛。

"你的飯。"掌勺的胖女人舀了勺稀粥,故意抖掉稠的,"趙支書說了,

新人要'適應適應'。"粥里漂著可疑的黑點,程雪茵挑出來一看,是半只甲蟲。

她強迫自己吞咽時,聽見隔壁桌議論:"那老程頭暈渠溝里了,

還是王大夫掐人中救回來的......"程雪茵的勺子掉在地上。父親有心臟病,

醫生說過不能受寒......庫房門口放著個粗布包裹。程雪茵四下張望后迅速拎進屋,

解開是三個烤土豆和一小包鹽。包裹皮上有鉛筆寫的"61",正是敦煌摹本的洞窟編號。

她啃著土豆,淚水砸在焦黑的土豆皮上。黃昏時分,

趙支書突然帶著酒氣闖進來:"聽說你沒吃飽?"他噴著蒜味湊近,"公社今晚放電影,

跟哥去看?"粗糙的手掌貼上程雪茵后腰。"我......我要給我爸送藥。

"程雪茵抓起桌上的維生素瓶——那是母親藏在針灸盒里的存貨。

趙支書一把搶過瓶子:"磺胺啊!這可是管制藥品!"他晃著瓶子獰笑,

"要么你今晚來大隊部拿,要么......"程雪茵的指甲掐進掌心,舊傷裂開,

血滲出來。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劉嬸的尖叫:"趙支書!公社來電話!"趁他分神,

程雪茵奪門而出。她狂奔到羊圈附近才停下,發現維生素瓶還在手里攥著,

瓶身被血染紅了一角。父親的"宿舍"是羊圈旁的低矮窩棚,人進去得彎腰。

程雪茵在門口就聽見劇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葉咳出來。窩棚里,

母親正用熱毛巾敷父親胸口。煤油燈下,

程雪茵看見父親浮腫的腳踝——在北平從不沾陽春水的手,

現在指甲縫里嵌著永遠洗不凈的黑泥。最讓她心驚的是地上那灘血痰,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沒事。"父親察覺她的目光,迅速用腳蹭土掩蓋,"今天發現個有趣的事,

夯土墻的......"母親突然劇烈搖頭。順著她的視線,

程雪茵看見窩棚縫隙處有雙眼睛——是那個拖拉機司機,正貼著墻根偷聽。"爸,喝藥。

"程雪茵故意提高音量,同時把敦煌摹本塞進父親鋪蓋。轉身時,

她瞥見草墊下露出紙張一角——是父親在偷偷寫《中國古代建筑考》,

紙頁上混著血絲與汗漬。回庫房的路上,月亮大得嚇人。程雪茵摸出貼身的田黃印章,

在月光下細看。"程門立雪"四個篆字泛著溫潤的光,讓她想起燕大圖書館的臺燈。

遠處傳來狼嚎,她加快腳步,突然踩到什么東西。是只凍僵的麻雀。程雪茵把它捧在手心,

呵著熱氣。小鳥的心臟微弱跳動兩下,最終歸于沉寂。她蹲在月光下哭了,淚水砸在羽毛上,

像朝露墜在枯草間。第三章:泉邊遇(初識篇)晨霧像一鍋放涼的米湯,

稠稠地糊在黃土溝壑間。程雪茵踩著露水往泉眼走,扁擔在肩頭壓出兩道紅痕。

趙支書昨晚克扣了她的玉米面配額,胃里空得發疼,

她不得不解開羊毛衫最上面的紐扣——那里藏著母親偷偷塞給她的一塊紅糖,

此刻正貼著心口慢慢融化。泉眼在一處斷崖下,四周長著耐旱的沙棘叢。程雪茵蹲下身,

突然發現水面漂著縷暗紅。順著血跡看去,

巖石后露出半截呢子大衣——和火車上跳車的老教授那件一模一樣,

只是現在沾滿了泥漿和草屑。"有人嗎?"她攥緊扁擔,聲音被風吹散。

回答她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撥開沙棘叢,

程雪茵看見一個仰面躺著的男人。他臉色慘白如冬日的殘雪,嘴角凝結著血痂,

淺褐色的瞳孔在晨光中收縮成針尖大小。最觸目驚心的是他敞開的領口處,

一道紫黑色的淤痕橫貫鎖骨——像是被繩索勒出來的。"您......"程雪茵剛開口,

男人突然掙扎著要起身,右手摸向腰間。這時她才注意到他身下壓著幾張紙,

上面畫著奇怪的幾何圖形,標注的文字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

"Wer sind Sie?"(你是誰?)她下意識用德語問道。這是海倫老師教她的,

說歌德的語言最適合問陌生人。男人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顧明遠。

"他用帶著北平口音的中文回答,隨即又咳出一口血,"清華...建筑系的。

"水壺里的紅糖水已經涼了。程雪茵扶起他時,發現他的體溫高得嚇人,

呢子大衣下的白襯衫硬得像紙板——那是血液凝固后的效果。她突然想起父親咳血的樣子,

肋骨斷裂處可能刺傷了肺葉。"能走嗎?"她環顧四周,"我知道有個廢棄的窯洞。

"顧明遠試圖站起來,卻踉蹌著栽進她懷里。

程雪茵聞到他身上有股奇特的氣味:硝煙混合著薄荷,

還有種她后來才知道是曬干的青稞粉的味道。他的重量壓得她差點摔倒,

但真正讓她心頭一顫的是他腰間露出的東西——一把雕刻著繁復花紋的青銅尺,

正是父親書房里那本《營造法式》插圖中的宋代樣式。半拖半扶地把人弄到窯洞,

程雪茵的羊毛衫后背已經濕透。這孔廢窯是她前天挖野菜時發現的,洞口被沙柳遮掩,

里面有前人留下的破草席和陶罐。顧明遠剛躺下就又陷入昏迷,額頭滲出黃豆大的汗珠。

程雪茵解開他的襯衫,倒吸一口冷氣。男人瘦削的胸膛上布滿淤青,

最嚴重的是右側第三根肋骨處——大片紫黑中間泛著不祥的黃色,像是皮下已經化膿。

她想起母親藏的藥,可那些磺胺早被趙支書沒收了。"忍著點。"她撕下襯衣內襯,

蘸著泉水給他擦洗傷口。顧明遠在昏迷中抽搐,喉結上下滾動,發出幼獸般的嗚咽。

擦到肋骨時,一塊碎骨碴刺破皮膚露出來,程雪茵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布條。

洞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她屏住呼吸,聽見趙支書的大嗓門:"......搜山!

林場跑了個右派,帶著機密圖紙!"腳步聲越來越近,沙棘叢被撥弄得嘩嘩響。

程雪茵撲到顧明遠身上,用身體擋住洞口光線。草席下的老鼠被她壓得吱吱叫,

顧明遠的呼吸噴在她耳畔,滾燙得像燒紅的炭。腳步聲在窯洞上方停留了片刻,

有人啐了口痰:"媽的,野兔子!"等聲音遠去,程雪茵才發現自己的手正按在顧明遠腰間。

那把青銅尺冰涼刺骨,尺身上刻著八個篆字:"營造之尺,以度天地"。

她突然想起父親說過,這是梁思成抗戰時期在四川復刻的宋代遺物,全國不超過五把。

"水......"顧明遠突然睜開眼。程雪茵扶他喝水的姿勢,

讓她想起給垂死的麻雀喂水的情景。但這次,生命頑強地留住了——他的喉結滾動幾下,

瞳孔重新聚焦。"你不該救我。"顧明遠的聲音像砂紙摩擦,"我父親是顧維鈞。

"程雪茵的勺子掉在陶罐里。那個設計了北平圖書館的著名建筑師?去年冬天,

燕大公告欄貼過對他的批判:留德背景、資產階級審美、設計的劇院包廂"宣揚階級分化"。

最轟動的是他死在牛棚里的方式——用自己設計的銅制門環上吊。

"昨天轉押時遇到山體滑坡......"顧明遠艱難地支起身子,

"我趁機......"一陣咳嗽打斷了他,這次咳出的血沫里有黑色絮狀物。程雪茵知道,

那是肺部壞死的組織。她從貼身處掏出那塊紅糖,掰了半塊化在水里。顧明遠喝了幾口,

突然抓住她手腕:"你是程遠山的女兒。"這不是疑問句。他指尖摩挲著她掌心的繭子,

"我在燕大校刊上看過你的翻譯......雪萊的詩。"程雪茵猛地抽回手。

那期校刊出版后第三天,主編就被剃了陰陽頭游街。她下意識環顧四周,

仿佛窯洞的土墻上也貼滿了大字報。"天亮前我得走。"顧明遠試圖站起來,

卻栽倒在草席上。他發燒了,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開始用德語說胡話。

程雪茵聽出幾個零散的詞:"父親"、"圖紙"、"莫高窟61窟"。

最后這個詞讓她渾身一震。父親那卷敦煌摹本,正是61窟的《五臺山圖》!她正要追問,

顧明遠卻陷入譫妄,手指在空中劃著奇怪的線條,像是在畫建筑草圖。暮色染紅窯洞口時,

程雪茵做了個大膽的決定。她解下辮梢的銀鈴鐺——這是她身上最后一件首飾,

鈴舌里藏著顆小珍珠。把鈴鐺塞進顧明遠手心,她低聲說:"明天這個時候,我帶藥來。

"回村的路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扁擔空著,水桶忘在了泉邊。

程雪茵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趙支書的咆哮、克扣的口糧、或許還有"思想匯報"。

但此刻她滿腦子都是顧明遠畫在空中的那些線條,它們組合起來,

分明是父親書房里那幅《清明上河圖》中的虹橋結構。庫房門口站著個人影。

程雪茵的心跳停了半拍——是母親,懷里抱著個粗布包袱。"你爸咳血加重了。

"母親的聲音像繃緊的弦,"這是我從衛生院'借'的。"包袱里是半瓶磺胺和一卷繃帶,

繃帶上還沾著別人的血。程雪茵剛要說顧明遠的事,母親突然捂住她的嘴。黑暗中,

拖拉機司機的煙頭在不遠處明滅,像只窺視的眼睛。"床底下......"母親用氣聲說,

同時在她掌心劃了個"61"。臨走前,她突然拽過程雪茵的手,

把什么東西套在她手腕上——是那串從不離身的佛珠,現在卻給了女兒。等母親身影消失,

程雪茵立刻爬進床底。夯實的泥地上有處新鮮的挖掘痕跡,刨開浮土,露出個鐵皮餅干盒。

盒里是那卷敦煌摹本,但現在展開后,

她發現了之前沒注意的細節:畫面邊緣用極細的墨線標注著尺寸,

筆跡和顧明遠在空中畫的線條如出一轍。更驚人的是畫軸兩端。原本以為是普通木軸,

現在細看卻是空心的,里面藏著卷微縮膠片。程雪茵對著月光瞇起眼,

膠片上密密麻麻全是建筑圖紙,右下角蓋著"國立北平圖書館珍藏"的朱印。遠處傳來犬吠。

程雪茵迅速藏好鐵盒,卻聽到另一種聲音——是顧明遠在窯洞里哼的調子,

德文版的《菩提樹》。她躡手躡腳走到窗前,看見拖拉機司機正和趙支書交頭接耳,

兩人手里都拿著什么東西在月光下反光。那是青銅尺的寒光。

第四章:夜話長(相知篇)月光像水銀般從窯洞頂的裂縫淌進來,在草席上割出細碎的光斑。

程雪茵用發卡撥弄著煤油燈的燈芯,火苗猛地竄高,照亮了顧明遠正在羊皮紙上勾畫的線條。

他的燒退了,但咳嗽聲仍像鈍刀刮著陶罐內壁。"這是《營造法式》里的月梁構造。

"顧明遠的手指在紙上移動,骨節處結著血痂,

"你父親在嵩岳寺塔發現的唐代變體......"話沒說完又咳起來,

震得紙角顫動如蝶翅。程雪茵遞過草藥湯。這是按母親教的方子熬的:黃芩、桔梗、半枝蓮,

苦得讓人舌根發麻。顧明遠一飲而盡,喉結滾動時牽動鎖骨處的淤青,在燈光下泛著紫銅色。

"不對。"她突然指著圖紙某處,"《五臺山圖》里這個斗拱是雙杪雙下昂,

你少畫了一層出跳。"話出口才驚覺失言,急忙捂嘴。父親叮囑過,

那卷敦煌摹本的存在絕不能泄露。顧明遠的眼睛卻亮起來。他伸手從草席下抽出個布包,

展開是半塊殘磚——青灰色,表面有精美的蓮花浮雕。"昨晚溜進廢窯區找到的,

北魏時期的。"他指尖輕撫花紋,"你認得出樣式,說明程教授給你看過好東西。

"窯洞外傳來夜梟的啼叫。程雪茵摸出貼身藏的鐵盒,展開《五臺山圖》摹本。

兩幅圖并置時,顧明遠倒吸一口氣。他顫抖的手指懸在畫面上方,

是61窟的供養人畫像......邊上題記寫著'太原王'......""你懂西夏文?

"程雪茵湊近看那些她以為是裝飾的符號。"我祖父在敦煌臨摹過。"顧明遠突然劇烈咳嗽,

血沫濺在畫角。他急忙用袖口去擦,卻把血跡抹得更開。月光恰好照在那片殷紅上,

像古畫上憑空多出一枚收藏印。程雪茵掏出手帕——母親用紗布改的,已經洗得發硬。

擦拭時她發現畫軸膠片上的圖案與顧明遠的草圖能嚴絲合縫地拼接。那些線條延伸出去,

指向畫面外某處,像藏寶圖的標記。

"父親說這是梁思成1943年摹的......""不。"顧明遠打斷她,

"梁先生的摹本現存清華圖書館。這卷的斗拱畫法更接近伯希和1908年的記錄,

但多了些細節......"他突然壓低聲音,"你見過真正的61窟嗎?"程雪茵搖頭。

燕大藝術系曾組織去敦煌考察,那年她正備考,只記得父親回來時行李箱里塞滿速寫本。

"現在61窟封了。"顧明遠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因為有人在甬道墻后發現密室,

墻上的《五臺山圖》其實是......"一聲狼嚎打斷了他。程雪茵猛地坐直,

辮梢掃過煤油燈,在洞壁上投下搖曳的陰影。月光不知何時被云遮住,

窯洞里只剩下他們交錯的呼吸聲。"我得回去了。"她卷起摹本,"明天帶消炎藥來。

"顧明遠卻抓住她手腕。他的掌心滾燙,虎口處有道新鮮的割傷:"別走正門,

趙有才在庫房周圍撒了香灰。"程雪茵心頭一跳。前天夜里她確實踩到了什么粉末,

當時還以為是面粉。現在想來,那是追蹤腳印的土法子。"你怎么知道?"顧明遠松開手,

從衣領里扯出根細繩——上面串著程雪茵的銀鈴鐺,珍珠已經不見了。

"拖拉機司機王鐵柱昨天來搜山,說他表妹看見'資產階級小姐'往廢窯區跑。

"他晃了晃鈴鐺,"這個掉在泉眼邊了。"程雪茵耳根發燙。她原以為夜行很隱蔽,

沒想到早被人盯上。正想著如何解釋,顧明遠突然遞來塊木片——約三寸長,

邊緣打磨得極光滑,正面刻著"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昨天是你生日吧?"見她迷惑,

顧明遠指向她腕上的佛珠,"我聽見劉嬸說程家小姐白露生的,

按農歷算......"程雪茵摩挲著木片上的刻痕。這是《詩經》里的句子,

父親常用來勉勵她在困境中堅持。木片背面還刻著精細的斗拱結構,在煤油燈下泛著淡金色,

像是用特殊工具燙出來的。"鼠李木,燒硬了能當刻刀用。"顧明遠輕聲解釋,

"斗拱是法隆寺金堂的樣式,你父親說這是......""盛唐遺風。"程雪茵脫口而出。

父親書房里確實有個法隆寺模型,是她十歲時父女倆一起做的。回憶突然涌上來,

她急忙低頭假裝整理衣角,不讓顧明遠看見發紅的眼眶。回庫房的路上,

程雪茵繞了三里地的荒灘。月光把枯草照得慘白,每一步都像踩在骨殖上。經過羊圈時,

她聽見父親壓抑的咳聲,比昨天更嘶啞了。庫房門閂上掛著根紅繩——這是母親示警的方式。

程雪茵繞到后窗,發現窗紙被捅了個洞。從洞口望進去,

趙支書正坐在她床上翻檢《唐詩三百首》,粗手指在父親批注的字里行間摩挲,

像蜘蛛爬過蛛網。"反動文人的毒草!"趙支書呸了一口,卻把書塞進了軍大衣內袋。

他繼續翻檢藤箱,拎起程雪茵的襯衣放在鼻前深嗅,另一只手解開了褲腰帶。

程雪茵胃里翻涌。她蹲在窗下,指甲摳進掌心舊傷,血珠滲出來沾在鼠李木書簽上。

直到屋內傳來鼾聲,她才敢移動——趙支書喝光了她藏在陶罐里的枸杞酒,

正四仰八叉躺在她的鋪蓋上。后半夜是在羊圈度過的。母親用干草給她鋪了個窩,

父親蜷縮在角落,咳得像個破風箱。程雪茵把磺胺混進熱水里喂他,

發現他指甲縫里全是泥——白天清淤時徒手挖溝留下的。"今天挖出塊帶花紋的磚。

"父親突然說,聲音輕得像夢囈,

"像是北魏的......"他咳嗽著在地上畫了個蓮花紋,

"和嵩岳寺塔地宮的......"程雪茵心頭一跳。這和顧明遠發現的殘磚紋路幾乎一樣!

她正要開口,父親卻突然抓住她手腕:"你身上有鼠李木的味道。

"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異常明亮,"還有血和......硝酸銨?

"月光從棚頂縫隙漏下來,照見程雪茵袖口沾的白色粉末——是她在廢窯區蹭到的爆破材料。

父親的手指突然收緊:"離那些窯洞遠點!

他們在找......"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找什么?

"父親的眼神渙散了:"找梁先生藏的......"話未說完,他頭一歪昏睡過去。

程雪茵輕輕掰開他手指,發現掌心攥著片碎瓷,

邊緣沾著血——正是從北平帶來的那半片永樂青花。天亮前,程雪茵溜回庫房。

趙支書已經走了,留下滿屋劣質煙草味和床單上的可疑污漬。她忍著惡心掀開草墊,

鐵盒還在,但位置移動過——有人翻看了敦煌摹本!晨霧中,程雪茵挑著水桶往泉眼走。

經過三岔路口時,發現地上插著根樹枝,頂端系著紅布條——這是顧明遠說過的標記,

表示"安全"。她循著記號拐進一條隱蔽的小路,

在沙棘叢后發現用石塊壓著的紙條:"61窟供養人像左第三身,看衣紋"。

字跡是用木炭寫的,背面還畫了個奇怪的符號:圓圈套著三角形,像是某種建筑剖面圖。

程雪茵把紙條嚼碎咽下,喉嚨被炭灰刮得生疼。挑完第五擔水時,

劉嬸塞給她個窩頭:"趙支書讓你去大隊部領勞保用品。"程雪茵咬開窩頭,

嘗到熟悉的枸杞甜味——是母親偷偷和的餡。窩頭芯里藏著卷紗布,

展開是用血寫的:"膠片即梁氏營造筆記,61窟甬道有夾墻"。血字在陽光下漸漸變褐,

像古老的朱砂題跋。程雪茵想起顧明遠未說完的話,

突然明白了父親為何緊張——他們在找梁思成當年考察敦煌時發現的秘密!傍晚收工后,

程雪茵借口挖野菜溜到廢窯區。顧明遠不在,草席上擺著個新做的木匣,

里面整齊排列著十幾味草藥,每格都用炭筆標了名稱。最上面放著朵風干的雪蓮,

花蕊里藏著粒珍珠——正是她鈴鐺里的那顆。匣底壓著張草圖:庫房平面圖,

標出了后窗和狗洞的位置。圖旁寫著:"明晚子時,帶摹本來羊圈。王鐵柱去縣里了"。

程雪茵剛要離開,窯洞深處突然傳來敲擊聲。她舉著煤油燈往里走,

在盡頭的土墻上發現幾道新鮮鑿痕。扒開浮土,

露出塊帶浮雕的青磚——蓮花紋中央刻著那個圓圈套三角的符號!回村路上,

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像個巨大的問號。路過大隊部時,窗內爆發出笑聲。

程雪茵蹲在窗下,聽見趙支書醉醺醺的聲音:"......炸藥批下來了,

明天炸西邊廢窯!

林場說那個清華的反動學術權威肯定藏在那兒......"她的血瞬間凝固。透過窗縫,

看見桌上攤著張地圖,紅圈赫然標在顧明遠藏身的窯洞位置!

更可怕的是地圖旁擺著件眼熟的東西——青銅營造尺,現在斷成了兩截。程雪茵轉身就跑,

辮子掛在門釘上扯得生疼。她顧不上整理,朝著羊圈狂奔。月光照在佛珠上,

十八顆菩提子像十八只冰冷的眼睛。

第五章:風波起(沖突篇)羊圈的腐草味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程雪茵剛摸到窩棚邊緣,

就聽見父親在黑暗中壓抑的咳聲,每一聲都像是要把內臟震碎。煤油燈芯被捻到最小,

母親佝僂的背影在土墻上投下搖晃的剪影。"藥不管用了。"母親的聲音像繃到極限的弦,

"磺胺......得用盤尼西林......"程雪茵剛踏進去,父親突然掙扎著坐起來。

他枯瘦的手指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摹本呢?""在庫房。"程雪茵撒謊時,

腕上的佛珠硌得生疼。

她其實把鐵盒藏在了廢窯區的某個鼠洞里——就在發現符號青磚的附近。

在昏暗中亮得嚇人:"明天......交給陳守仁......"話沒說完就咳出一口血,

濺在程雪茵的羊毛衫袖口,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陳叔?

他不是在敦煌......""回來了。"母親用布條擦著父親嘴角,

"今早在公社看見他掃廁所......"她突然噤聲。窩棚外傳來窸窣聲,

像是野狗在扒土。程雪茵渾身緊繃。她想起大隊部里那張標著紅圈的地圖,

和趙支書醉醺醺的"明天炸窯"。正要開口,父親卻突然拽過她的手,

在掌心急速寫下:"甬道夾墻藏梁測圖"。字跡被血染得模糊。程雪茵剛想問詳情,

遠處突然傳來引擎聲——是拖拉機!母親猛地吹滅油燈,

三人屏息聽著車輪碾過凍土的聲響越來越近。"雪茵......"父親的聲音輕得像羽毛,

"你走......"話音未落,窩棚的草簾被掀開。手電筒的強光刺進來,

晃得程雪茵睜不開眼。她下意識擋在父親身前,聽見趙支書帶著酒氣的笑聲:"程教授,

公社請你開會!"兩個壯漢擠進來拽父親。母親撲上去阻攔,被一巴掌扇倒在干草堆里。

程雪茵的指甲掐進趙支書的手背,對方吃痛松手,

她趁機把佛珠塞進父親衣兜——十八顆菩提子里,有一顆是空心的。

"反動學術權威半夜開黑會!"趙支書的皮帶扣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正好批斗現場缺個活靶子......"拖拉機突突遠去時,

程雪茵才發現掌心還攥著東西——是那片永樂青花碎瓷,邊緣沾著父親的血。母親癱在地上,

左眼腫得睜不開,

卻還掙扎著指向墻角:"床......底下......"夯土墻根有個不起眼的凹坑。

程雪茵刨開浮土,挖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支盤尼西林和注射器。藥瓶標簽已經泛黃,

印著"協和醫院1946"的字樣。"去救該救的人。"母親把藥塞進她內衫夾層,

"你爸......有準備......"程雪茵想起那顆空心佛珠。但沒時間多問了,

遠處又傳來腳步聲。

羊糞道走......遇岔路左轉......碑亭......"后窗窄得只能側身擠過。

程雪茵落地時踩進一灘溫熱的羊血——剛宰的祭品,為了明天炸窯"驅邪"。

血腥味引來了野狗,綠瑩瑩的眼睛在夜色中浮動。她按母親說的路線狂奔,

凍土硌得腳底生疼。拐過第三個岔路時,月光突然照亮一座殘破的六角亭——是了,

李家溝舊時的界碑亭,現在只剩幾根紅漆剝落的柱子。亭后草叢里突然伸出只手!

程雪茵剛要尖叫,就被捂住嘴拖進陰影。顧明遠的臉在月光下慘白如紙,右腿褲管被血浸透,

黏糊糊地貼在小腿上。"趙有才......設了陷阱......"他喘著氣指向小腿。

一根鋼絲深深勒進肌肉,末端連著銹跡斑斑的獸夾。

"青銅尺......被他們......"程雪茵摸出盤尼西林,

顧明遠卻搖頭:"先救你父親......批斗會是幌子......"他疼得抽搐,

卻仍堅持說完,

"他們要逼問梁先生......敦煌筆記的下落......"夜風送來零星的鑼鼓聲。

程雪茵望向公社方向,隱約可見火光——批斗會已經開始了。她撕下襯衣給顧明遠包扎,

發現傷口深處嵌著木刺,像是被什么利器扎的。

"營造尺......有夾層......"顧明遠從懷里掏出半截斷尺,

斷面露出極細的金屬絲,

"王鐵柱用斧頭......"程雪茵突然明白父親為何堅持要她找陳守仁了。

那卷敦煌摹本的膠片,記錄的恐怕是梁思成用特殊方法測繪的61窟密道!

她急忙掏出鼠李木書簽:"這個符號是什么意思?

"顧明遠的瞳孔驟然收縮:"伯希和編號......"他強撐著坐起來,

用斷尺在泥土上畫了個復雜剖面圖,

"61窟甬道西壁......夾墻后面藏著......"一聲巨響打斷了他。

公社方向騰起火光,緊接著是雜亂的喊叫聲。

程雪茵的心跳幾乎停止——那不是批斗會的火把,是真正的爆炸!

"調虎離山......"顧明遠突然掙扎著站起來,

"他們今晚就要炸窯......"程雪茵扶著他一瘸一拐地往廢窯區跑。

顧明遠的血滴在凍土上,很快凝成黑色冰珠。路過三岔口時,

草叢里突然竄出個人影——是母親!她的藍布衫撕破了,嘴角滲著血,

手里卻緊攥著程雪茵藏在庫房的鐵盒。

"你爸......拖時間......"母親把鐵盒塞給她,

"快......陳老師在碑亭......"又一聲爆炸從廢窯方向傳來,

震得地面微微顫動。程雪茵剛要往那邊跑,

母親卻拽住她:"來不及了......"她突然解開衣襟,露出綁在腰間的雷管,

"我去......你找陳老師......"月光下,母親眼角的皺紋里嵌著淚光,

卻笑得像個少女:"記得海倫老師教的詩嗎?

'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程雪茵機械地接完,

喉嚨像被火鉗夾住。母親最后摸了摸她的辮子——就像離開北平那晚一樣,

轉身沖向火光沖天的廢窯區。

追去的程雪茵:"你母親......要引爆未爆的炸藥......"他的聲音破碎不堪,

"救更多人......"程雪茵的視野模糊了。她機械地被顧明遠拉著往反方向跑,

身后傳來第三聲爆炸——比前兩次更近,沖擊波掀起的塵土像黑雪般落下。

碑亭的殘柱后蹲著個掃街老漢。

程雪茵差點認不出這就是陳守仁——當年在故宮給父親講解《千里江山圖》的優雅學者,

現在佝僂得像只老猴,十指關節因長期刷廁所腫大變形。

"丫頭......"陳守仁的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卻仍保持著那種講解文物時的韻律,

"摹本給我......你去找你爸......"他顫抖的手指在鐵盒某處一按,

暗格彈開,露出卷微型膠卷,"告訴他是'鴟尾藏珠'......"遠處又傳來爆炸聲,

這次來自公社方向。顧明遠突然撲倒程雪茵,幾乎同時,子彈擦著碑亭飛過,

打碎了一根紅漆柱子。"王鐵柱......有槍......"顧明遠喘著粗氣。

程雪茵看見拖拉機停在百米外,車斗里站著持槍的壯漢,

月光照在他腰間——那里別著剩下的半截青銅尺。陳守仁把膠卷塞進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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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14 22:3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