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溫有道
洞窟內(nèi)的幽藍(lán)寒光,仿佛也浸染了齊錚的眼眸。自那日血誓立下,少年便似換了個人。額角的傷口結(jié)了暗紅的痂,像一道恥辱的烙印。他不再嚎哭,不再歇斯底里,只是終日枯坐在寒玉髓旁,守著養(yǎng)父那被冰封的遺容,沉默得像一塊浸透了血與冰的石頭。眼神空洞地望著那幽藍(lán)的光暈,深處卻似有巖漿在無聲奔涌,刻骨的仇恨被強(qiáng)行壓抑,沉淀成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悸的寒潭。
紫金真人盤膝坐在自己靜室的蒲團(tuán)上,周身氣息沉凝如淵。然而,那看似平靜的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憂色。齊錚的心魔,比他體內(nèi)殘留的妖氣更棘手。那是焚盡理智的恨火,是雙親血仇凝聚的劇毒,以少年此刻的心境,強(qiáng)修《寒淵冰魄訣》,無異于引冰入沸油,稍有不慎,便是冰火反噬、道基盡毀的絕境。他數(shù)次嘗試以清心道音疏導(dǎo),那沉沉的恨意卻如同生了根的鐵石,紋絲不動。道法通玄,卻難渡心魔深種之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
“師尊!師尊!” 一個清脆卻帶著急促喘息的聲音打破了靜室的凝滯。一個穿著青色小道袍、約莫十一二歲的道童,慌慌張張地跑了進(jìn)來,小臉跑得通紅。
紫金真人緩緩睜開眼,目光如古井無波:“何事驚慌?”
道童猛地剎住腳步,雙手迅速并攏,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啟稟師尊,山門外……山門外來了位道友求見。”
“道友?” 紫金真人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動。他這紫金山清修之地,素來少有人跡,更遑論訪友。
“是!” 道童用力點(diǎn)頭,小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色,似乎想笑又不敢笑,“那位道友自稱……自稱溫有道。他說……說是師尊您的……故交?” 道童的語氣帶著明顯的遲疑和困惑,顯然對來人的身份和做派充滿了懷疑。
溫有道?
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在紫金真人古井無波的心境里,激起了一圈極其細(xì)微、卻又深不見底的漣漪。一絲極其久遠(yuǎn)、幾乎被歲月塵埃掩埋的記憶碎片,驟然掠過腦海。是他?那個……攪屎棍?他怎么會找到這里?
紫金真人面上不動聲色,淡淡道:“請。”
道童如蒙大赦,連忙應(yīng)了一聲“是”,轉(zhuǎn)身又跑了出去,腳步依舊帶著點(diǎn)慌張。
紫金真人依舊盤坐蒲團(tuán)之上,只是那深邃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銳利光芒。他并未起身相迎,只是靜靜地等待著。靜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比剛才更加沉凝了幾分,無形的神識如同水銀瀉地,悄無聲息地蔓延向山門方向。
不多時,一陣極其不和諧的聲響由遠(yuǎn)及近,打破了山間清修的靜謐。
先是道童那強(qiáng)忍著什么似的、帶著點(diǎn)哭腔的勸阻:“……道友!您、您別這樣!師尊還在里面……”
接著是一個吊兒郎當(dāng)、帶著濃濃市井油滑腔調(diào)的聲音響起,如同砂紙摩擦般刺耳:“哎喲喂,小道長莫慌嘛!山人我走南闖北,什么仙山福地沒見過?渴了嘛,摘兩個果子解解渴,你家?guī)熥鹉敲创蠓剑粫橐獾睦玻∧憧催@桃子,水靈靈的……”
伴隨著這聲音,還有衣物在粗糙樹干上摩擦的窸窣聲,以及清脆的“咔嚓”一聲,顯然是有人毫不客氣地啃了一口桃子。
紫金真人端坐不動,嘴角卻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終于,那聲音伴隨著踢踢踏踏、仿佛拖著破鞋的腳步聲,來到了靜室門外。道童苦著臉,引著一個身影走了進(jìn)來。
來人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干瘦。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打了好幾個補(bǔ)丁的藏青色道袍,但這道袍穿在他身上,絲毫不見出塵之氣,反而皺巴巴、油漬麻花,衣襟上還沾著幾點(diǎn)新鮮的桃汁和些許草屑。腰間松松垮垮地系著一根看不出材質(zhì)的破舊草繩,上面胡亂掛著幾個臟兮兮的小布袋、一個豁了口的黃皮葫蘆,隨著他的走動叮當(dāng)作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張臉。約莫四十上下年紀(jì),顴骨微高,下巴留著幾根稀疏焦黃的胡須,一雙眼睛不大,卻滴溜溜轉(zhuǎn)得飛快,閃爍著一種市儈的精明和玩世不恭的笑意。頭發(fā)用一根歪歪扭扭的木簪隨便挽著,幾縷亂發(fā)不羈地垂在額前,沾著灰塵。此刻,他正一手拿著一個啃了大半、汁水淋漓的大桃子,另一只手隨意地用那油漬麻花的袍袖抹著嘴,見到盤坐的紫金真人,不但毫無恭敬,反而咧開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齊的黃牙,嘿嘿一笑。
“嘖嘖嘖!紫金老道!多年不見,你這譜兒是越來越大了啊?見老朋友還得讓人通傳?害得山人在外面等得口干舌燥,只好摘了你門口兩棵歪脖子桃樹上的果子墊墊肚子,別說,味兒還真不賴!”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大大咧咧地啃了一口桃子,汁水順著嘴角流下,被他用那臟袖子隨意一抹,留下更明顯的污痕。那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仿佛進(jìn)的不是元嬰真人的清修靜室,而是村頭老張家的炕頭。
引路的道童看得目瞪口呆,小臉漲得通紅,又氣又急,卻又不敢發(fā)作,只能求助似的看向紫金真人。
紫金真人終于緩緩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溫有道那張嬉皮笑臉、沾著桃汁的臉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沒有絲毫見到“故交”的喜悅,反而帶著一種審視的冰冷。
“溫有道?” 真人的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喜怒,“一別三百載,你這身行頭,倒是愈發(fā)……‘返璞歸真’了。”
“嘿嘿,過獎過獎!” 溫有道仿佛完全沒聽出真人話里的譏誚,反而得意地拍了拍自己油漬麻花的衣襟,幾片桃葉簌簌落下,“這叫接地氣!懂不懂?整天端著個神仙架子,累不累啊?像你這樣,多沒意思!” 他一邊說著,一邊旁若無人地踱步進(jìn)來,那雙沾滿泥巴、露出腳趾頭的破草鞋,毫不客氣地踩在靜室光潔如鏡的青玉地面上,留下幾個清晰的泥印。
道童看著那泥印,心疼得直抽氣。
溫有道目光在靜室里隨意掃了一圈,最后落在紫金真人身上,那雙精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光芒,快得如同錯覺。他啃完最后一口桃子,隨手將桃核往墻角一彈,那桃核劃出一道拋物線,精準(zhǔn)地落在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縫隙里。他咂咂嘴,意猶未盡道:“嗯,桃子解了渴,該說正事了。老道,你這地方……死氣沉沉的,還帶著股子沖天的怨氣和血腥味兒,隔著八百里地都聞到了!怎么著?遇上難啃的硬骨頭,自個兒搞不定了?” 他話語隨意,甚至帶著點(diǎn)幸災(zāi)樂禍的調(diào)侃,但那雙緊盯著紫金真人的小眼睛里,卻沒了之前的油滑,反而透著一股洞若觀火的精明。
紫金真人眸光微凝,并未否認(rèn)。他沉默片刻,緩緩道:“故人之后,身負(fù)血海深仇,心魔深種,已非尋常道法可渡。”
“心魔?血仇?” 溫有道小眼睛猛地一亮,像是聞到了腥味的貓,臉上的嬉笑瞬間收斂了幾分,搓了搓沾著桃汁和泥灰的手,嘿嘿笑道:“這個……山人我倒是有點(diǎn)興趣!老道你也知道,我這人沒啥大本事,就喜歡琢磨點(diǎn)人心里的彎彎繞繞,特別是那些……被逼到絕路上的心思!怎么樣?帶我去瞅瞅?” 他話語依舊隨意,但那語氣里,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這并非請求,而是他理所當(dāng)然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