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槐花沉甸甸壓滿枝頭時，綿白的香氣總在午后三點最濃。高林踩著圖書館后墻斑駁的樹影走來，爬山虎新生的卷須勾住姜果淺杏色裙擺，發出蠶食桑葉般的細響。她發間那支塑料薔薇被歲月褪成月白色，卻仍倔強地支棱著三片殘瓣，像被釘在標本盒里的蝴蝶翅膀。
"林哥看這個！"姜果忽然從泛黃的古籍堆里抬頭，指尖拈著片半透明的楓葉書簽。爬山虎的陰影在她眼瞼投下細密的網，睫毛上沾著從《水經注》里抖落的塵埃，"像不像我們巷口那棵被雷劈過的梧桐？枝椏都朝著西南方歪斜的。"陽光穿過彩繪玻璃，在她鼻尖凝成虹色的光斑，晃得高林想起昨夜替母親謄寫病歷單時，鋼筆尖在廉價信紙上洇開的墨漬——也是這般暈染出深淺不定的藍。
他們的初吻發生在梅雨季來臨前夜。空氣里浮動著舊書特有的霉味，像被雨水浸泡過的棉絮。姜果踮腳去夠頂層《飛鳥集》時，鵝黃發帶勾住了高林校徽的別針。臺燈昏黃的光暈里，她后頸細小的絨毛泛著金，恍若幼時在河灘撿到的雛鳥絨毛。當詩集墜落在地的瞬間，夾在書頁間的玉蘭標本碎成齏粉，細雪般落在姜果沾著話梅糖霜的唇上。
"林哥的睫毛在抖呢。"姜果退后半步輕笑，耳后肌膚泛起珊瑚紅。窗外驚雷炸響的剎那，她冰涼的手指鉆進他掌心，指甲上淡粉的蔻丹是上周用鳳仙花與明礬染的，邊緣已斑駁如老墻剝落的漆皮。高林嗅到她發間槐花的甜香里，混進了實驗樓飄來的福爾馬林氣息。
暑假來臨前，姜果總愛把老冰棍掰成兩截。荔枝味的糖水順著木柄滴在柏油路上，很快被曬成琥珀色的月牙印。"等畢業了..."她晃著腿坐在生銹的雙杠上，白球鞋尖蹭過高林膝蓋時，帆布面蹭起細小的灰絮，"我們去鷺島開間書屋好不好？要種滿爬山虎，在二樓閣樓開扇天窗。"說這話時蟬鳴正盛，她鎖骨處細密的汗珠匯成溪流，消失在鵝黃襯衫第三顆紐扣的褶皺里。
變故來得比雨季更猝不及防。那天姜果反常地系了墨綠發帶——她曾說這顏色像中藥罐底的沉渣。高林在實驗樓后找到她時，滿地碎紙屑正被穿堂風卷成微型龍卷。她撕合照的動作機械得如同母親糊紙盒，風掀起碎紙的瞬間，他看見姜母從廊柱后閃出的半張臉。銀絲梳得一絲不茍的鬢角，與她手中鱷魚皮包凸起的鱗甲狀紋路如出一轍。
"他們說...說林哥父親是殘廢。"姜果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去年除夕被爐火燙傷的疤痕再度滲出血珠，"說我若跟了你，將來孩子連《拜厄鋼琴基礎教程》都買不起。"她忽然抓起高林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棉布裙下的心跳快得駭人，像是被困在搪瓷杯里的蝴蝶，"可是這里...這里疼得喘不過氣啊林哥。"
高林嗅到她發間陌生的香水味，甜膩得讓人想起中藥房柜頂積灰的蜜煉川貝枇杷膏。昨夜替母親穿針時，他聽見里屋傳來父親壓抑的呻吟——止痛片早在上周就停了，母親把空藥瓶塞進蜂窩煤爐膛時，玻璃炸裂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此刻姜果的淚珠砸在他手背，燙得像是鍋爐房濺出的鐵水。
"我能等。"他忽然開口，聲音啞得像是砂紙磨過鐵銹，"等存夠開修車鋪的錢..."話未說完便被姜果的嗚咽截斷。她顫抖著解開第二顆紐扣，鎖骨下方赫然印著七道指甲掐出的月牙痕："昨夜我媽跪著求我...說我不嫁陳家，她就吞完這瓶安定。"玻璃藥瓶從她口袋滑落，在水泥地上滾出凄厲的響。
暮色漫過實驗樓時，他們偷溜進廢棄的標本室。福爾馬林氣味里，姜果的吻帶著決絕的咸澀。她將他的手引向腰間那道淡粉疤痕——十二歲那年翻墻為他采薔薇留下的，如今在昏暗中泛著珍珠母的光澤。當巡夜人的手電光掃過窗欞，高林瞥見她眼角細紋里閃爍的晶瑩，忽然想起父親傷殘那夜，母親在急診室地磚上砸碎的翡翠玉鐲。滿地碎玉映著日光燈，像散落的銀河。
暴雨驟降時，姜果往他口袋塞了團溫熱的東西。是織了一半的深灰圍巾，毛線里纏著根栗色長發。"原本想等初雪..."她的聲音散在雨幕里，轉身時發梢甩出的水珠正落在標本瓶上，驚醒了沉睡二十年的蜥蜴。玻璃容器里蜷縮的胚胎在漣漪中輕輕晃動，仿佛重新開始生長。
高林在雨里站到路燈次第亮起。掌心的圍巾吸飽雨水，沉得像浸了血的紗布。路過垃圾站時，他看見姜母撐傘立在巷口，黑傘沿垂下的雨簾后，那雙與姜果肖似的眼睛正冷冷注視著他褲腳濺滿的泥點。雨水順著傘骨匯成銀線，在地上畫出牢籠的柵欄。
回家時父親正在糊紙盒。顫抖的手指將糨糊抹得到處都是，舊報紙上油墨印著的"永結同心"婚慶廣告已被浸得模糊。母親默默拆開他濕透的外套，突然發出聲幼獸般的嗚咽——內側口袋的圍巾里，那朵塑料薔薇不知何時折斷了花莖，此刻正躺在她掌心，像截蒼白的指骨。窗外的雨聲中，父親糊紙盒的沙沙聲始終未停，像春蠶啃食著最后的桑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