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同無數沉重的拳頭,沒完沒了地砸在王春生身上。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沖鋒衣,
順著衣領和袖口貪婪地鉆進去,帶走最后一點稀薄的體溫。腳下的山路,
幾個小時前還勉強能辨認出泥土的痕跡,此刻已徹底變成一條裹滿泥漿、瘋狂扭動的黃蛇。
每向上挪動一步,泥漿都死命拖拽著他的登山靴,發出令人牙酸的吮吸聲。
“嘩啦——”右腳在一塊濕滑的青苔上猝然失去所有支撐。身體猛地向后傾倒,
他本能地揮舞手臂,指尖在濕漉漉的巖壁上徒勞地劃過,卻抓不住任何東西。
沉重的背包狠狠撞在凸起的巖石上,發出沉悶又清脆的異響。“砰……咔!
”王春生的心跳驟停了一瞬,那聲音他太熟悉了。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穩住身體,
顧不上摔疼的膝蓋和手肘傳來的火辣辣痛感,急切地扯下背包。
外層防水罩被尖銳的巖石劃開一道猙獰的口子。他顫抖著拉開主倉拉鏈,
手指在里面慌亂地摸索。指尖觸到一片冰冷、黏膩的濕滑,
還有幾塊細小的、尖銳的玻璃碎片。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來——一個原本裝著深棕色土壤的玻璃瓶,
此刻只剩下幾片殘骸和瓶底一點可憐的、被雨水泡散的泥漿。瓶身上貼著一個小小的標簽,
上面是女兒王雪娟秀的字跡:“鷹嘴崖西坡,樣本點7”。
王春生捧著這堆冰冷的碎玻璃和濕泥,茫然地站在傾盆大雨中。
鷹嘴崖……那是小雪最后一張地圖上標記的地方,是她地質考察報告里缺失的關鍵一環。
他特意繞道來這里,就是為了親手替她采集這最后的樣本。雨水混合著某種更咸澀的東西,
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抹去臉上的水痕,動作卻僵在半空,
最終只是用力地閉了閉眼,將那堆無用的碎片緊緊攥在手心,尖銳的玻璃邊緣刺入掌心,
帶來一絲尖銳卻短暫的清醒。“不能停……”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幾乎被雨聲吞沒。
他艱難地重新背上背包,那濕透的重量壓得他脊背生疼。他強迫自己抬起頭,
試圖在混沌的雨幕和濃得化不開的霧氣中辨別方向。然而,視線所及,
只有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絕望的綠色迷宮。參天的古樹如同沉默的巨人,
濕漉漉的墨綠枝葉在狂風中瘋狂搖擺,發出低沉壓抑的嗚咽。那些虬結粗壯的藤蔓垂掛下來,
像一條條伺機而動的蟒蛇。濃霧如同有生命的實體,在密林深處翻涌滾動,
吞噬著每一處可能的地標。哪里是鷹嘴崖?哪里是下山的路?
所有熟悉的參照物都被這狂暴的天地徹底抹去。一種冰冷刺骨的恐慌,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順著脊椎爬上來。他努力回想進山時的路線,回想指南針最后指向的方位。
可那些清晰的記憶碎片,此刻卻像被雨水浸泡過的舊照片,邊緣模糊,細節粘連在一起,
怎么也拼湊不出連貫的畫面。腦海深處某個地方,
仿佛有一層無形的、頑固的薄霧悄然彌漫開來,將那些關鍵的信息包裹、隔絕。
這種感覺……這幾年越來越頻繁了。他用力甩了甩頭,水珠四濺,
試圖驅散那令人不安的遲滯感,但收效甚微。現在怎么辦?原路返回?
身后那條所謂的“路”,早已被泥石流沖刷得面目全非,
被倒伏的朽木和滾落的亂石徹底阻斷。他環顧四周,除了密不透風的雨林,只有更深的雨林。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臟,每一次搏動都沉重得像是在撞擊胸腔。他猛地深吸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泥土和腐爛枝葉的濃重腥氣。“冷靜,春生!”他低聲吼出來,
像是在訓斥一個驚慌失措的學生,“你是地質教授,不是嚇破膽的毛頭小子!找參照物!
找水流!”他強迫自己移動腳步,不再執著于那條消失的路,而是沿著山坡相對平緩的地勢,
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塊形態奇特的巖石,每一棵枝干扭曲的怪樹,
試圖在它們身上刻下臨時的記號。他幾乎是本能地豎起耳朵,在震耳欲聾的雨聲和風嘯聲中,
艱難地捕捉著任何一絲細微的、屬于流水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半小時,
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就在他幾乎要絕望時,
一絲微弱卻持續的低沉轟鳴終于穿透了嘈雜的雨幕。是水聲!他精神一振,
疲憊的身體里重新注入了一絲力量。他不再猶豫,循著那聲音的方向,
手腳并用地在濕滑的斜坡上攀爬,撥開擋路的、帶著鋒利鋸齒的蕨類葉片。
手臂和臉頰被劃開幾道細小的血痕,混合著雨水流下,帶來微弱的刺痛。轟鳴聲越來越清晰,
越來越磅礴。終于,他撥開最后一叢茂密的灌木——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渾濁湍急的山澗赫然出現在腳下。渾濁的泥水裹挾著斷枝和碎石,如同失控的野馬群,
狂暴地撞擊著兩岸的巖石,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山澗對面,
是更加陡峭、植被更加濃密的山體,在雨霧中只顯露出模糊而猙獰的輪廓。王春生站在澗邊,
望著這翻滾的黃色怒濤,心一點點沉下去。橫渡過去?無疑是自殺。他沿著陡峭濕滑的河岸,
向上游艱難跋涉,目光急切地搜尋著任何可能的過河點。突然,
他的視線被上游不遠處河岸上堆積的幾根粗大的、被洪水沖下來的原木吸引了。
它們歪歪扭扭地卡在巖石縫隙里,似乎……能構成一個勉強可以攀爬過去的通道。
希望重新燃起。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堆原木,試探性地踩上去。濕透的木頭異常溜滑。
他像壁虎一樣,手腳緊貼木面,極其緩慢地移動重心。一步,
兩步……就在他即將抵達最靠近對岸的那根圓木時,
腳下的朽木猛地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斷裂聲!“咔嚓——!”重心瞬間失控!
王春生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整個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冰冷的山澗中栽去!
刺骨的冰寒瞬間包裹了全身,仿佛千萬根鋼針同時扎進骨髓。渾濁的泥水嗆入鼻腔和喉嚨,
帶著濃重的土腥味。湍急的水流像無數只看不見的手,死死拽著他的腿腳,
兇狠地將他向下游拖拽。沉重的背包此刻成了致命的累贅,像一塊巨石般將他壓向水底。
眼前一片翻滾的泥黃色,耳中只剩下水流狂暴的嘶吼和肺部灼燒般的窒息感。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屏住呼吸,在水中瘋狂地蹬踹、掙扎,
雙手不顧一切地在水中亂抓,試圖抓住任何可以借力的東西。手背被水下的尖銳巖石劃破,
疼痛卻帶來一絲清醒。終于,他的指尖觸碰到一根斜插在水中的粗壯樹枝!
他爆發出全身的力氣,死死攥住那根救命的樹枝,借著水流沖擊的力量,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猛地將自己拖向岸邊布滿鵝卵石的淺灘。他像擱淺的魚一樣趴在冰冷的石頭上,
劇烈地咳嗽著,吐出渾濁的泥水。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疼痛。寒冷像毒蛇,
從濕透的衣物鉆入,啃噬著每一寸肌肉和神經,讓他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他掙扎著翻過身,
仰面朝天,任憑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打在臉上。背包帶在落水時被扯斷了,
背包歪斜地掛在一側肩膀上,里面的東西濕透了大半。
他摸索著拉開背包最內側那個嚴密的防水袋。指尖觸到熟悉的、帶著一定韌性的硬質封面時,
他劇烈顫抖的身體才稍稍平復了一點點。他掏出那本深藍色封皮的硬皮筆記本。
封面有些磨損,邊角微微卷起,但里面的紙張因為防水處理,奇跡般地只是邊緣有些濕潤。
他顫抖著翻開扉頁,女兒王雪清秀工整的字跡躍入眼簾:“我的地質探險筆記——王雪”。
日期是兩年前。下面還畫著一朵小小的、略顯笨拙的藍色小花。王春生的視線瞬間模糊了。
他用濕透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他艱難地坐起身,
背靠著一塊冰冷的大石,將筆記本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那是唯一的熱源。
他深吸了幾口帶著水腥味的冰冷空氣,努力集中精神,手指因為寒冷和用力而泛白,
一頁頁翻動著女兒的筆記。終于,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頁手繪的植物圖譜上。
頁面上方是娟秀的標題:“危險!劇毒!——紅果蛇藤”。
旁邊用彩色鉛筆細致地描繪著一種纏繞藤本植物:心形的葉片,墨綠色的藤蔓,
最顯眼的是那一簇簇聚生在藤節處的、鮮艷欲滴的紅色小漿果。
圖畫下方是女兒認真的標注:“果實鮮艷誘人,劇毒!誤食可致嚴重嘔吐、痙攣、昏迷。
常見于潮濕山谷、溪流附近陰蔽處。”王春生猛地抬起頭,
銳利的目光掃向周圍潮濕的河岸和上方濃密的林冠。
就在距離他剛才差點攀爬的那堆危險原木不遠處的巖壁下方,
一片墨綠色的藤蔓正從石縫中頑強地探出,
藤蔓上赫然掛著幾簇鮮艷的、如同凝固血滴般的紅色小漿果!在灰暗的雨幕背景下,
那紅色刺眼得令人心驚。一股寒意比冰冷的河水更甚,瞬間攫住了他。
剛才那堆致命的原木……那誘人卻致命的毒果……女兒的聲音仿佛穿透兩年的時光,
清晰而焦急地在他耳邊響起:“爸爸,危險!別碰!”他猛地打了個寒噤,
徹底放棄了那個自尋死路的“通道”。女兒在冥冥之中,又一次救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將筆記本重新放回防水袋,貼身藏好。那本子似乎帶著微弱的暖意,
熨帖著他冰涼的胸口。他咬緊牙關,撐著酸痛的膝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沿著河岸,
開始尋找新的、更安全的路徑。雨勢終于有了減弱的跡象,
從傾盆大雨變成了連綿不斷的雨絲,但天色卻更加陰沉,
如同被潑上了一層濃重的鉛灰色墨汁。原始森林里的光線消失得異常迅速,
沉甸甸的暮色如同巨大的濕布,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將濃密的樹冠、扭曲的枝干和嶙峋的怪石都染成模糊不清的、形態詭異的剪影。
每一步踏下去,濕透的落葉層都發出令人不安的、粘膩的“噗嗤”聲。
王春生拖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在越來越濃的黑暗和濕冷中跋涉。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白霧,灼熱的肺葉仿佛要炸開。寒冷像無數細小的針,
透過濕冷的衣物,持續不斷地刺入骨髓深處,引發一陣陣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
他感覺自己像一具快要散架的破舊機器,每一個關節都在呻吟、抗議。更要命的是,
一種熟悉的、令人心慌的遲滯感再次在腦海中彌漫開來。他停下腳步,
努力回想自己剛剛走過的路,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出方位圖,
可那些記憶的碎片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幾圈微弱的漣漪,便消失無蹤。
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本能,選擇那些看起來相對平緩、植被稍顯稀疏的坡面,向上攀登。
必須盡快找到一個能過夜的地方,一個能稍微躲避風雨和寒冷的角落。否則,不用等到明天,
失溫就能要了他的命。就在他近乎絕望地翻過一塊布滿濕滑苔蘚的巨大巖石時,
腳下突然一滑,身體失去平衡向前撲倒。他下意識地用手撐地,手掌在尖銳的石棱上擦過,
一陣刺痛。但與此同時,他的目光被巖石底部一道狹窄的、向下的黑暗縫隙牢牢吸引住了。
那縫隙入口被幾叢茂密的蕨類植物半遮半掩,若非摔倒,極難發現。他心中一動,忍著痛,
撥開那些濕漉漉的、帶著鋸齒邊緣的葉片,
一股帶著泥土腥味和巖石涼意的微弱氣流從縫隙中透出。有空氣流通!里面可能有空間!
求生的渴望壓倒了對未知黑暗的恐懼。他卸下背包,側著身子,艱難地擠進那道狹窄的巖縫。
里面遠比外面看到的要深,空間也更大。爬進去兩三米后,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天然的巖腔,不大,約莫能容納兩三個人并排躺下,高度勉強能讓人弓著背站立。
最重要的是,它干燥!雨水被入口的巖壁和傾斜的角度完美地擋在了外面。
巖腔深處的地面甚至鋪著一層相對干燥的細沙和碎石。
王春生長長地、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濁氣,冰冷的白霧在昏暗的空間里彌漫。
他幾乎是癱坐在干燥的地面上,背靠著冰冷但堅實的巖壁,劇烈地喘息著。暫時安全了。
他摸索著從濕透的背包里翻出強光手電——幸好背包的防水內層還起了點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