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魂血髓玉
那股龐大、沉凝、帶著熟悉氣息的威壓，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漫過整個(gè)藏經(jīng)閣！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齊錚只覺得呼吸一窒，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
他猛地抬起頭，驚恐地望向入口方向，手中那塊冰冷的石刻石板差點(diǎn)脫手墜落！
門口的光線被一個(gè)高大而略顯佝僂的身影擋住。紫金真人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寬大的灰色道袍在無風(fēng)的室內(nèi)微微拂動，如同靜水微瀾。晨光勾勒出他的輪廓，齊錚的心猛地一沉——僅僅隔了這短短時(shí)間，師父的面容似乎又蒼老了幾分，眉宇間的疲憊和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如同刻刀留下的印痕，比清晨時(shí)所見更加深刻。那是一種仿佛被無形重?fù)?dān)壓垮脊梁的疲憊，一種歷經(jīng)滄桑卻無法卸下的沉重。
齊錚的視線不受控制地、飛快地掃過師父那寬大的袍袖。袖口依舊平整，看不出絲毫異樣，但他知道，那袖里乾坤之中，禁錮著師姐化身的、布滿裂痕的白劍！恐懼和擔(dān)憂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抱著懷里的石板，像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抱著一個(gè)燙手的禁忌。
紫金真人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落在齊錚蒼白的臉上，掃過他眼中無法掩飾的驚惶和茫然，最終，定格在他緊緊抱在懷中的那塊暗青色石刻上。看到那塊石板，尤其是石板上那最后一幅畫面——孤峰枯坐的身影前，那塊暗紅色礦石消失后留下的空蕩凹坑——真人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起極其復(fù)雜的波瀾。那里面有痛楚，有追憶，有無法言說的沉重，最終都化為一聲悠長而沙啞的嘆息。
“唉……”
這嘆息仿佛抽走了藏經(jīng)閣內(nèi)最后一絲緊繃的空氣，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疲憊和無奈。
“錚兒，” 紫金真人的聲音緩緩響起，低沉而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你在此地作甚？”
齊錚渾身一顫，抱著石板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只能徒勞地?fù)u頭，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巨大的困惑。
紫金真人緩步走了進(jìn)來。他的腳步很輕，落在這布滿塵埃的古老地板上，卻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時(shí)光的節(jié)點(diǎn)上。他走到齊錚面前，并未看他懷中的石板，目光反而越過齊錚，投向那個(gè)幽暗角落里空蕩蕩的書架底層——那里曾經(jīng)斜倚著這塊被遺忘的石刻。
“哎……” 又是一聲嘆息，比剛才更加沉重，仿佛承載著萬鈞重?fù)?dān)，“冤孽啊。”
真人緩緩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齊錚那張寫滿驚懼和不解的年輕臉龐上。他的眼神不再銳利如冰，反而帶上了一種近乎悲憫的溫和，一種看透世事后的蒼涼。
“錚兒，” 他的聲音放緩，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你可是為今日之事……心生疑惑？”
齊錚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那不是委屈，而是巨大的恐懼、茫然和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終于看到一絲縫隙的宣泄。他用力地點(diǎn)著頭，喉嚨里發(fā)出哽咽的、破碎的音節(jié)：“師…師父……師姐她……那劍……那石頭……還有這……這畫……” 他語無倫次，懷中的石板被他下意識地抬起，上面那些粗獷卻驚心動魄的畫面，仿佛是他所有疑問的無聲吶喊。
紫金真人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那塊石板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尖并未觸碰石板，只是隔著寸許距離，輕輕拂過那些冰冷的刻痕。他的指尖微微顫抖，仿佛在觸碰一段灼痛的記憶。
“這塊‘劫余錄’……” 真人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遙遠(yuǎn)感，“刻下的，是三百年前，‘萬魔窟’洞穿兩界壁壘，妖魔如潮傾瀉人間的浩劫。”
他的指尖停留在第二幅畫上——那個(gè)渺小身影引動天穹熔巖金流，覆滅妖魔狂潮的場景。
“為師當(dāng)年……道號‘紫陽’。” 真人的語氣平淡，卻字字千鈞，“為阻魔劫，不惜引動九天之上，至剛至陽的‘玄天金焰’本源……焚盡八荒魔物。”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畫面上那崩碎的山河，以及道袍破碎、自身也布滿裂痕的身影，“此焰威能滔天，卻也霸道無匹，焚盡妖魔的同時(shí)，亦令萬里山河崩裂，地脈斷絕，生靈涂炭……此乃為師一生之憾，亦是無法償還之孽債。”
齊錚聽得心神劇震！雖然石刻的畫面已經(jīng)足夠震撼，但親耳聽到師父用如此平靜卻沉重的語氣說出“焚盡八荒魔物”、“萬里山河崩裂”、“生靈涂炭”這些字眼，那種毀天滅地的威勢和隨之而來的慘烈后果，才真正有了實(shí)感。他仿佛看到了那熔金般的天火傾瀉而下，看到了大地在哀鳴中碎裂沉淪……眼前這位看似疲憊蒼老的師父，竟曾是挽狂瀾于既倒、卻也親手造成無盡毀滅的存在！
真人的指尖移向第三幅畫，那枯坐孤峰的身影，以及他面前擺放的三樣戰(zhàn)利品。
“魔劫雖平，余孽未盡。那場焚天之火，也未能徹底煉化三尊最強(qiáng)大的域外邪魔本源。” 真人的聲音變得冰冷，“其一，乃‘裂天刀魔’殘存魔魂，寄于其斷裂魔刀之中，兇戾不滅。” 他的指尖點(diǎn)在石板上那柄斷裂的長刀上。
“其二，為‘噬魂妖主’之首級，其元神雖被重創(chuàng)封印，但魔念滔天，怨毒難消。” 指尖移向那顆被符文鎖鏈纏繞的猙獰頭顱。
“至于其三……” 真人的手指，最終落在那塊形狀不規(guī)則、透著暗紅血芒的礦石刻痕上，聲音陡然變得無比凝重，帶著刺骨的寒意，“便是這‘噬魂血髓玉’！”
齊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
“此物并非天生地養(yǎng)，而是那‘噬魂妖主’一身污穢魔血與元神精華，被為師以玄天金焰強(qiáng)行煅燒、極致壓縮后……意外凝結(jié)而成的邪物！” 紫金真人的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金芒，仿佛又看到了當(dāng)年那污血在金焰中掙扎嘶吼、最終凝成不祥結(jié)晶的景象。
“它繼承了‘噬魂妖主’最核心的本源魔性——吞噬魂靈精魄，滋養(yǎng)自身，惑亂心神！更因其乃金焰煅魔所生，與為師所修本源金焰，隱隱存在一絲詭異的……共鳴與吸引。此物邪異至極，為師將其封印于孤峰地脈深處，以地火之力日夜消磨，更設(shè)下重重禁制，本欲將其徹底煉化，永絕后患。”
真人的手指重重按在那塊血玉刻痕上，仿佛要將其碾碎。
“然而……” 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低，帶著一種深沉的痛惜和無奈，“此玉雖邪，卻蘊(yùn)含了‘噬魂妖主’被極致壓縮后的龐大本源之力，對于某些……特殊的靈體而言，乃是難以抗拒的‘大補(bǔ)之物’，亦是劇毒穿腸的鳩酒！”
齊錚的心猛地一縮，一個(gè)難以置信的念頭瞬間劃過腦海：“特殊的靈體……師姐？！”
紫金真人緩緩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藏經(jīng)閣的屋頂，望向了渺遠(yuǎn)的過去，又落回了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魅姬她……” 真人的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并非人族。”
“她乃是一縷先天庚金之氣，于萬載玄冰寒淵之中，歷經(jīng)無盡歲月，機(jī)緣巧合下誕生的……劍魄之靈！”
劍魄之靈！
這四個(gè)字如同驚雷，在齊錚耳邊炸響！他終于明白了那白光，那柄劍！
“她秉性至純至凈，天生與劍道相合，乃是最為純粹的靈體。為師當(dāng)年于極北寒淵游歷，感知其靈性將成，不忍其懵懂消散于天地，遂以自身一滴本命精血為引，點(diǎn)化其靈智，助其凝聚靈體，化形為人。又因她誕生于寒淵，靈體清冷，故為其取名‘魅姬’。” 真人的語氣帶著一種父親般的溫情，隨即又被巨大的陰霾覆蓋。
“然而，劍魄化形，終究是逆天之舉。她靈體雖成，本源卻始終有缺，如同無根之萍，需時(shí)時(shí)以庚金之氣或寒冰精粹滋養(yǎng)，方能維持靈體不散。為師尋遍天下，也只能勉強(qiáng)維持其存在，卻無法補(bǔ)全其根本之缺。這，便是她為何時(shí)常清冷寡言，精神不濟(jì)的根源。”
齊錚的眼前瞬間閃過魅姬師姐蒼白的臉色，那清晨突然噴出的鮮血……原來那不是病，而是靈體本源不穩(wěn)的征兆！
“那血玉……” 齊錚的聲音嘶啞，帶著恐懼的顫抖。
“正是那‘噬魂血髓玉’！” 紫金真人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意和痛心，“此玉蘊(yùn)含被極致壓縮的妖魔本源之力，對于靈體而言，若能煉化一絲，確有無上補(bǔ)益，甚至……有可能補(bǔ)全其本源之缺！這誘惑，對一個(gè)飽受本源殘缺之苦、渴望‘完整’的靈體而言，如同在沙漠中瀕死之人面前，擺上一杯甘泉，明知可能有毒，也會忍不住去嘗試！”
真人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爆響。
“為師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她竟不知從何處，知曉了此玉的存在！更不知用了何種方法，竟瞞過了為師設(shè)下的重重禁制感應(yīng)，竊取了一絲‘噬魂血髓玉’的本源玉髓！”
齊錚如遭雷擊！師姐房間里那塊血玉……原來是這么來的！她是為了補(bǔ)全自己？！
“她以為那是救命的甘霖，卻不知那是穿腸的毒藥，是喚醒惡魔的鑰匙！” 紫金真人的聲音充滿了沉痛，“‘噬魂血髓玉’的魔性，豈是那么容易煉化？那玉髓入體，看似暫時(shí)穩(wěn)固了她的靈體，實(shí)則是引狼入室！那魔性如同跗骨之蛆，不斷侵蝕她純凈的劍魄本源，更在潛移默化中，喚醒并滋養(yǎng)著玉髓深處沉睡的、屬于‘噬魂妖主’的殘存魔念！”
“這便是她今日突然吐血、靈體失控，顯化出劍魄本相的原因！那劍身上的裂痕，便是她本源被魔性侵蝕、劍魄遭受重創(chuàng)的顯化！而那劇烈的白光排斥，是她的劍魄在本能地、絕望地抗拒那魔性的徹底吞噬！”
紫金真人猛地抬手，寬大的袍袖無風(fēng)自動！一點(diǎn)凝練的金光自他袖口飛出，并非符文牢籠，而是一截不過三寸長短、通體漆黑如墨、卻又隱隱透出暗沉血絲的玉質(zhì)斷鏈！這斷鏈一出現(xiàn)，整個(gè)藏經(jīng)閣的溫度仿佛都下降了幾分，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極其微弱、卻令人靈魂都感到悸動不安的陰冷邪氣！
“這便是為師從那木盒血玉殘骸中剝離出的東西！” 真人的聲音如同萬載寒冰，“這墨玉鎖鏈，并非凡物，其上銘刻的乃是早已失傳的上古‘欺天紋’！正是此物，屏蔽了為師對禁地的感應(yīng)！魅姬她……必是受人蠱惑，或是在某處古籍中尋得了這邪物的下落和用法！她竟不惜以此邪物，只為竊取那一絲致命的‘甘霖’！”
齊錚看著那截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墨玉斷鏈，只覺得通體冰涼。師姐……她不是一個(gè)人！有人在背后引導(dǎo)她！利用她！
“至于‘清算’……” 紫金真人收回那截?cái)噫湥抗庠俅瓮断螨R錚懷中的石刻，落在那消失的血玉凹坑上，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出鞘的絕世神兵，帶著斬?cái)嘁磺幸蚬臎Q絕。
“那孽畜（噬魂妖主）殘存魔念既已被引動蘇醒，并侵蝕魅姬劍魄本源……那么，當(dāng)年未能徹底了結(jié)的因果，便由今日再續(xù)！為師要清算的，是那借玉還魂、妄圖染指我徒的魔念！更是要斬?cái)噙@糾纏三百年的孽債！魅姬的劍魄能否保住，也在此一舉！”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齊錚身上，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沉重的囑托，冰冷的決意，還有一絲……對齊錚撞破這一切的復(fù)雜審視。
“錚兒，此乃滔天因果，亦是宗門絕密。你今日所見所聞，當(dāng)如烙印，深埋心底。若有一字泄露……” 真人的話沒有說完，但那未盡之意，比任何雷霆都要沉重，壓得齊錚幾乎喘不過氣。他感覺懷中的石板重若千鈞，上面那些古老的刻痕，仿佛都活了過來，流淌著血與火、毀滅與救贖的沉重故事。
藏經(jīng)閣內(nèi)，死寂無聲，只有塵埃在微弱的光柱中無聲沉浮。那截墨玉斷鏈殘留的陰冷邪氣，與真人身上散發(fā)出的、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般壓抑而決絕的銳利氣息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