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的猩紅特效光在陳老七溝壑縱橫的臉上跳動。短視頻里,
他當年攥著麻繩的枯手照片被放大,配著粗黑字幕:“冷血撈尸人——挾尸要價真面目!
”彈幕洪水般滾過屏幕:“畜生!”“吃人血饅頭不得好死!”“當年怎么沒淹死這老東西?
”右上角點贊數刺眼地顯示:10萬+。他手指一顫,煙灰簌簌落在油亮的舊工裝褲上。
窗外長江的嗚咽聲隱約傳來,和十五年前那個秋天的江濤聲重疊在一起。
---柴油機突突的喘息撕破了黎明的寂靜。陳老七的船剛靠岸,
就看見黑壓壓的人群擠在江灘上,哭喊聲、斥罵聲、救護車尖銳的鳴笛絞成一片。
幾個渾身濕透的年輕人在泥水里徒勞地撲騰嘶喊:“求你們了!再下去找找啊!
”渾濁的江水翻涌著,早已吞沒了所有希望。岸上有人認出了陳老七的船。“撈尸隊的來了!
”這一聲呼喊像往滾油里潑了水,人群瞬間炸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教授踉蹌著撲到船頭,
眼鏡歪斜,聲音嘶啞:“師傅!三個孩子!三個大學生!為了救落水的孩子……沉下去了!
求你們……”話未說完,人已癱軟在地。陳老七心頭一揪,彎腰就去解纜繩。
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按住了他。是老板王金海,嘴里斜叼著煙,瞇眼掃過混亂的江灘,
壓低嗓門:“急什么?錢呢?見不到錢,船錨給我沉下去!”“王老板,
這可是三條人命的學生娃……”“學生娃的命是命,老子的油錢不是錢?”王金海啐掉煙頭,
眼神陰鷙,“這江里哪天不死人?規矩就是規矩!一具一萬二,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僵持間,學校領導滿頭大汗地擠過來,
手里捏著剛從師生身上湊出來的皺巴巴的八千塊現金:“先……先給這些,師傅您行行好,
剩下的我們一定……”王金海鼻孔里哼出一聲冷笑,抱著胳膊不為所動。陳老七看著江面,
渾濁的水流下,仿佛有三張年輕的臉在無聲地沉浮。他猛地一跺船板:“王老板,我先下水!
錢不夠我老七墊上!”沒等王金海再開口,他抓起滾鉤,縱身躍入深秋冰涼的江水。
水下是另一個世界。昏暗,冰冷,水流裹挾著泥沙沖擊身體。陳老七睜大眼睛,
憑借多年經驗在漩渦邊緣搜尋。終于,墨綠的水草間,一抹深藍校服的衣角閃現。
他奮力潛過去,滾鉤精準地繞過那已經僵硬的手臂,
鉤住腋下的衣物——這是撈尸人的鐵律:尸體絕不能上活人的船,只能系繩拖行。
當他托著那沉重的年輕軀體浮出水面時,岸上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陳老七喘著粗氣,
把繩索在船樁上系牢。就在他伸手準備將第二具遺體掛上滾鉤時——“咔嚓!咔嚓!
”刺眼的白光驟然亮起。陳老七下意識抬手遮擋,逆光中,只看見幾個記者舉著長焦鏡頭,
正對著他、對著水面上被繩索系著的遺體瘋狂拍攝。“師傅!
為什么把英雄的尸體綁在水里不拉上來?”“你們是不是不見錢不交人?”“說幾句吧!
你們撈一具尸體要價多少?”質問像冰雹般砸來。陳老七張了張嘴,想解釋水煞的忌諱,
想說明尸體帶陰氣上船會翻船害死活人。可喉嚨像被淤泥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岸上,
王金海正飛快地數著剛剛湊齊的鈔票,對這邊的風暴充耳不聞。當晚,
陳老七攥著分到的三百塊“辛苦費”回到漁村小屋。飯桌旁,兒子默默推過來一張報紙。
頭版赫然是他逆光中攥著繩索、水面浮著遺體的巨幅照片。標題如血:《挾尸要價!
長江撈尸人冷血勒索英雄遺體》。文章里,
“行業黑幕”、“發死人財”、“毫無人性”的字眼像燒紅的鐵釬,燙得他眼睛生疼。
風暴接踵而至。電視臺的采訪車堵在村口,記者的話筒幾乎戳到他臉上:“陳師傅,
你對得起那三個犧牲的孩子嗎?”憤怒的網民人肉出他的住址,
詛咒的信件塞滿了門口破舊的郵箱。更致命的是判決:打撈公司被重罰,
王金海卷款跑路消失無蹤。作為“直接責任人”,陳老七那艘賴以為生的舊鐵船,
被定性為“作案工具”,勒令扣押。最后一點指望,碎了。那夜,他蹲在江邊,
看著陪伴自己二十多年的船被拖走。月光慘白,江風嗚咽。
身后傳來老伴壓抑的咳嗽聲——自從家門口被人潑了紅漆寫了“吃人血”三個大字后,
她就一病不起。---船沒了,活計斷了。陳老七的名字成了方圓百里的禁忌。
他像一具行走的腐尸,帶著洗不掉的“尸臭”和罵名。為了給老伴抓藥,
他弓著早已被風濕和寒氣啃噬的脊梁,在建筑工地扛水泥。一袋百斤,一趟兩毛。
汗水混著水泥灰,在他枯樹皮般的臉上沖出溝壑。這天收工,他攥著剛結的七十二塊錢,
拐進藥鋪。排隊時,前面兩個刷手機的年輕人突然爆出刺耳的笑聲:“快看這老傻冒!
撈尸要錢那個!有人把他P成表情包了!”屏幕上,
他當年攥繩的照片被加上了獠牙和血盆大口,配文:“給錢!不然沉回去!
”陳老七眼前一黑,水泥灰的氣味和當年江水的腥氣猛地沖進鼻腔。
手里的藥方和零錢撒了一地。他踉蹌著擠出人群,身后是肆無忌憚的哄笑和指指點點。
他逃到江邊,對著渾濁的江水干嘔。暮色四合,江面浮動著破碎的霓虹燈影。
幾個釣魚人認出他,嫌惡地收拾家伙遠遠避開,仿佛他是不祥的瘟疫。
江風吹起他空蕩的袖管,
露出胳膊上幾道深褐色的舊疤——那是年輕時撈一具卡在沉船里的尸體,
被水下尖銳的鐵皮割的。那家人窮,他分文未取。“爺爺……”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陳老七回頭,是鄰家的小孫女妞妞,手里捧著個缺口的粗瓷碗,裝著兩個熱氣騰騰的菜包子。
“奶奶讓我給你的。”妞妞放下碗,像受驚的小鹿般跑開了。陳老七顫抖著手拿起一個包子,
滾燙的溫度透過粗糲的瓷傳到掌心,燙得他幾乎握不住。他低頭,狠狠咬了一口,
混濁的老淚無聲地砸進碗里。日子在淤泥里掙扎前行。老伴的病終究沒熬過那個冬天。
下葬那天,冷雨如針。村里幫忙抬棺的,
只有當年一起在江上討生活、如今也佝僂了腰的老漁民趙駝子。泥濘的山路上,薄棺沉重。
趙駝子喘著粗氣,啞聲說:“老七,別怨大伙……那年頭,總得有個‘鬼’給人罵。
”墳頭草青了又黃。陳老七徹底成了江邊一道佝僂的影子。
偶爾有不懂事的孩子往他小屋扔石頭,喊著“水鬼老七”。他只在清晨或深夜,
沿著江岸默默行走,渾濁的目光掃過每一處洄水灣,像在搜尋什么,又像只是習慣。
---一場三十年未遇的暴雨席卷了長江流域。洪水如發狂的巨獸,撕裂堤壩,吞噬村莊。
新聞里滾動播放著災情,一支支專業救援隊開赴前線。陳老七蜷在漏雨的小屋里,
聽著屋外狂風暴雨的咆哮,渾濁的江水聲仿佛在他血管里奔涌。第三天,洪水稍退,
留下滿目瘡痍。村主任渾身泥水地撞開他吱呀作響的屋門,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焦灼:“老七!
上游……新沖下來的臨時安置點!有輛校車被卷進潰口!
十幾個娃……消防隊的沖鋒舟試了幾次,水太急,底下全是沖垮的房子和樹,
螺旋槳攪進去就完蛋!他們……他們說你最熟這片水下的老河道!
”陳老七布滿血絲的眼睛抬起,沉默得像塊江底的石頭。
村主任的聲音帶了哭腔:“知道對不住你……可實在沒法子了!
娃們……娃們不能就這么漂著啊!”沒有船。
他最后的目光落在墻角蒙塵的那捆滾鉤和繩索上——王金海公司倒閉時唯一沒被收走的東西。
潰口處濁浪滔天,漂浮的家具、樹干如同怪獸的獠牙在漩渦中沉浮。
消防隊員和官兵們用安全繩相互系著腰,在齊胸深的洪流中艱難搜尋,
一次次被激流沖得站立不穩。岸邊擠滿了絕望哭喊的家長。陳老七背著那捆繩索出現時,
人群瞬間死寂,隨即爆發出壓抑的騷動和議論。他恍若未聞,徑直走向指揮救援的消防隊長,
聲音嘶啞:“給我根長繩,系腰上。派兩條船,上下游拉直固定,
繩子掛船上當扶手……我下水。”沒有專業潛水服,只有一件不知哪找來的破舊救生衣。
他脫下磨得發亮的舊外套,露出精瘦黝黑、布滿傷疤的上身。
渾濁的洪水裹挾著刺骨的寒意瞬間淹沒了他。
岸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連接著他生命的安全繩上。繩子時而繃緊,時而松弛,
在水下瘋狂擺動,牽動著所有人的心。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死寂籠罩岸邊。突然,
繩索傳來三下有規律的扯動——這是找到的信號!岸上爆發出壓抑的驚呼。眾人合力收繩,
陳老七破水而出,懷里死死抱著一個昏迷的小女孩!他將孩子遞上沖鋒舟,喘息片刻,
又一個猛子扎回翻滾的濁流。一個,兩個,三個……他像不知疲倦的機器,
在冰冷的水底與死神搶奪時間。當第七個孩子被托出水面時,陳老七被拉上沖鋒舟,
嘴唇青紫,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腿上被水下鋼筋劃開的傷口翻卷著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