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傅硯臨凱旋那日。死前聽見他抱著我的尸體,喊的卻是別人的名字。“晚辭……別睡,
求你睜眼看看我。”哦,原來他心尖上那抹死了十年的白月光,叫顧晚辭。
而我這個頂著“傅太太”頭銜三年的活人,沈驚瓷,從頭到尾,只是他尋不到正主時,
勉強帶回家擺著看的贗品。傅硯臨是北境統(tǒng)帥,他們口中的“戰(zhàn)神”。
我是他三年前從邊陲小鎮(zhèn)帶回來的孤女。初見那天,漫天黃沙。他騎著高頭大馬,
一身玄甲染血,像一尊煞神。卻在看到我的瞬間,失了神。他翻身下馬,踉蹌著走到我面前,
冰涼帶血的手指顫抖著抬起我的下巴,眼神是失而復得的狂喜,又帶著難以置信的小心翼翼。
“是你嗎…你回來了?”我嚇得說不出話,只會搖頭。他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
最終變成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但他的手沒松開。“跟我走。”他聲音啞得厲害,
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以后,就叫‘阿瓷’。”阿瓷。后來我才知道,
這是他心上那抹白月光的小名。顧晚辭,小字“阿瓷”。沈驚瓷的“瓷”。
他把我?guī)Щ亓四亲笳鳠o上權柄的統(tǒng)帥府。用最名貴的云錦綢緞裹住我,
用最珍稀的珠玉首飾裝點我。府里的下人看我的眼神,總帶著一種隱秘的憐憫和鄙夷。
她們竊竊私語:“又一個贗品……”“嘖,長得是挺像,尤其是側臉……”“可惜了,
贗品就是贗品,哪能跟正主比?聽說那位顧小姐,是真正的名門閨秀,書畫雙絕,
性子溫柔似水……”“噓!小聲點!不要命了?被統(tǒng)帥聽見……”她們以為我聽不見。
其實我聽得清清楚楚。我只是裝作不懂。傅硯臨對我,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他極少回府。
偶爾回來,必定是在深夜。帶著一身風塵仆冽,還有濃得化不開的酒氣。他從不碰我。
只是沉默地坐在窗邊,借著昏暗的月光,長久地、近乎貪婪地凝視著我的側臉。眼神穿透我,
落在某個虛無縹緲的幻影上。冰冷的手指偶爾會拂過我的眼角眉梢,
動作帶著一種絕望的溫柔。每當這時,我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屏住。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我。
他在透過我這張臉,撫摸他心底那個早已化為枯骨的女人。一次,他醉得格外厲害。
滾燙的唇胡亂地印在我的頸側,氣息灼熱。我嚇得魂飛魄散,拼命推拒。“別動!”他低吼,
帶著濃重的鼻音,手臂鐵鉗般箍緊我,“晚辭……別離開我……”那晚的月光慘白。
映著他猩紅的眼,也映著我慘白的臉。心口像被鈍刀子割。原來被當成另一個人抱著,
比直接捅一刀還疼。第二天他清醒后,看到縮在床角、衣衫凌亂、瑟瑟發(fā)抖的我,
眼神瞬間冷了下去。沒有絲毫愧疚,只有被冒犯的冰冷厭棄。“滾出去。”他聲音淬了冰。
我?guī)缀跏沁B滾爬爬地逃出了那間充滿他氣息的屋子。后來,他再沒在深夜踏入我的房門。
只是府里的下人,看我的眼神,憐憫和鄙夷更重了。她們大概覺得,我連當個暖床的贗品,
都不夠格。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了三年。直到他再次出征。這次是大捷。
消息傳回統(tǒng)帥府,整個府邸都沸騰了,張燈結彩,準備迎接他們的戰(zhàn)神凱旋。我站在回廊下,
看著滿院的喧囂,像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心里沒什么波瀾。他回不回來,與我無關。反正,
他眼里從來沒有沈驚瓷這個人。然而,就在他歸來的前一日,
我在打掃他從不允許任何人進入的書房時,失手打翻了一個上了鎖的紫檀木匣。鎖摔壞了。
里面滾落出一幅卷軸。我鬼使神差地,打開了它。畫上是一個少女。
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裙衫,坐在庭院的海棠樹下,低頭撫琴。側臉線條柔和,眉眼溫婉,
唇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陽光透過花枝落在她身上,美好得不似凡塵中人。最刺眼的,
是她左眼尾下方,一顆小小的、殷紅的淚痣。點得恰到好處,平添幾分楚楚動人的風韻。
我如遭雷擊,渾身血液瞬間凍結。畫中人的臉……和我至少有七分相似。尤其那側臉的弧度,
那低頭的神態(tài)。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區(qū)別,就是那顆我臉上沒有的淚痣。原來如此。
原來這就是他當年在漫天黃沙里,一眼鎖住我的原因。不是沈驚瓷這個人。
僅僅是這張像極了顧晚辭的側臉!三年。整整三年。我像個笑話一樣,頂著這張臉,
活在這座冰冷的府邸里。供他緬懷,供他憑吊。連名字,都是別人的影子!“你在干什么?!
”一聲驚怒交加的厲喝在門口炸響。傅硯臨不知何時回來了。他風塵仆仆,玄甲未卸,
帶著一身戰(zhàn)場歸來的肅殺血腥氣。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手中的畫,
眼神像是要活剮了我。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tài),如此……恐懼。仿佛我碰的不是一幅畫,
而是他心尖上活生生的肉。他幾步?jīng)_過來,一把奪過畫卷,動作粗暴得幾乎撕碎。
小心翼翼地將畫卷護在懷里,看向我的眼神,是毫不掩飾的暴戾和厭惡。“誰準你進來的?!
誰準你動她的東西?!”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我心里。
“我……”“滾!”他根本不想聽我解釋,指著門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沈驚瓷,
收起你那點不該有的心思!你算什么東西?也配碰她的畫像?”“你不過是我?guī)Щ貋恚?/p>
放在這里的一個擺件!”“擺件就該有擺件的自覺!再敢踏進這里一步,我打斷你的腿!
”最后那句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疼得我?guī)缀踔舷ⅰT瓉怼?/p>
我在他心里,真的只是一個“擺件”。一個用來睹物思人、聊以慰藉的贗品擺件。
連碰一下正主遺物的資格都沒有。我看著他像護著稀世珍寶一樣護著那幅畫,
看著他眼中對“顧晚辭”濃得化不開的深情。再看看他對我,那仿佛看臟東西一樣的眼神。
心口那片早就被割得千瘡百孔的地方,徹底死了。也好。死心了,就不會再痛了。我低著頭,
沒再看那個男人一眼,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間充滿他珍視氣息的書房。腳步很輕。
仿佛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也抽走了這三年卑微的、可笑的、自欺欺人的最后一點念想。
傅硯臨凱旋歸來的慶功宴,空前盛大。統(tǒng)帥府燈火通明,絲竹管弦,觥籌交錯。
北境有頭有臉的權貴都來了。我作為名義上的“傅太太”,被迫盛裝出席。
穿著一身他讓人送來的、價值連城的緋色云錦宮裝。很華麗,很耀眼。襯得我臉色愈發(fā)蒼白。
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傅硯臨被眾人簇擁著,一身玄色常服也掩不住通身的凜冽氣勢。
他談笑風生,接受著所有人的恭維和敬酒。眼神偶爾掃過我這邊,冰冷淡漠,
如同看一件無關緊要的陳設。我安靜地坐在角落,只想這場荒唐的宴會快點結束。
直到——一個穿著素白紗裙的女子,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裊裊婷婷地走進了宴會廳。
她的出現(xiàn),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為那張臉!
那張和我至少有七分相似的臉!尤其是她微微側首,
露出左眼尾下方那顆小小的、殷紅的淚痣時……整個宴會廳死一般寂靜。所有人的目光,
都驚疑不定地在我和她之間來回掃視。最終,定格在主位上的傅硯臨身上。
傅硯臨手里還端著酒杯。在看清那女子面容的剎那,酒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摔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濺濕了他華貴的袍角。他卻渾然未覺。整個人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
僵在原地。那張向來冷硬如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近乎崩潰的狂喜,
和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震顫。他的瞳孔劇烈收縮,死死盯著那個女子。嘴唇哆嗦著,
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易碎的幻夢。那女子在眾人矚目下,走到大廳中央,
對著主位盈盈一拜。聲音如黃鶯出谷,
帶著恰到好處的柔弱和激動:“晚辭……拜見統(tǒng)帥大人。一別十年,統(tǒng)帥……可還安好?
”顧晚辭!這個名字像魔咒,瞬間點燃了死寂的宴會廳。“天!顧晚辭?!
”“她不是十年前就死在亂軍之中了嗎?”“那顆淚痣!和畫像上一模一樣!真的是她!
”“那……那位傅太太……”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從顧晚辭身上,聚焦到我這里。
充滿了震驚、憐憫、嘲諷和看好戲的意味。我坐在角落,渾身冰冷。
看著那個自稱“顧晚辭”的女子。看著她那張和我酷似的臉,看著她眼尾那顆刺目的淚痣。
看著主位上,那個瞬間失魂落魄、眼中再無他物的男人。傅硯臨幾乎是踉蹌著沖下主位。
幾步奔到顧晚辭面前。他伸出手,顫抖著,想要觸碰她的臉,卻又不敢,生怕一碰就碎了。
他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帶著失而復得的巨大狂喜和難以置信:“晚辭……真的是你?
你還活著?我不是在做夢?”顧晚辭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哽咽道:“是我……硯臨哥哥,
是我……當年我僥幸被商隊所救,流落異鄉(xiāng),幾經(jīng)生死才……”她話未說完,
傅硯臨已經(jīng)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抱得那么緊。
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他高大的身軀都在微微顫抖。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一遍遍重復著,聲音沙啞,
帶著劫后余生的巨大慶幸和失而復得的珍重。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傅硯臨。
褪去了所有的冰冷和堅硬,只剩下如獲至寶般的脆弱和狂喜。整個宴會廳,
只剩下他們相擁的畫面。所有人都成了背景板。包括我。我像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看著我的丈夫,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另一個女人。一個頂著和我相似的臉,
卻擁有他全部愛戀的女人。心口那片死寂的荒原,似乎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了。
只剩下麻木的冰冷。原來。贗品在正主面前,連呼吸都是錯的。顧晚辭依偎在傅硯臨懷里,
怯生生地抬起頭,目光穿過人群,精準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挑釁?
她微微蹙起秀氣的眉,聲音柔柔弱弱:“硯臨哥哥……那位是?”傅硯臨身體一僵。
他像是才意識到我的存在,緩緩轉過頭。看向我的眼神,從剛才對顧晚辭的極致溫柔,
瞬間切換成冰冷、不耐,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尷尬和厭棄。仿佛我的存在,
玷污了他和心上人重逢的圣潔時刻。他摟緊了懷里的顧晚辭,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
卻帶著急于撇清的意味:“無關緊要的人罷了。”無關緊要。四個字。輕飄飄。
卻像四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我的心臟。攪得血肉模糊。原來,
我連“擺件”都不是了。只是“無關緊要”。宴會廳里死寂無聲。
所有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憐憫,嘲諷,幸災樂禍。我慢慢站起身。
身上的緋色宮裝,此刻鮮艷得像一個巨大的諷刺。我挺直脊背,迎著那些目光,
也迎向傅硯臨冰冷不耐的眼神。沒有哭。沒有鬧。甚至扯出了一個極其平靜的笑容。
“統(tǒng)帥大人說得對。”我的聲音清晰地在寂靜的大廳里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我確實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打擾統(tǒng)帥與故人重逢,實在抱歉。”“驚瓷告退。”說完,
我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轉身。一步一步。在無數(shù)道復雜的目光中,
走出了這片屬于他們的喧囂和歡慶。身后,似乎傳來顧晚辭嬌柔的聲音:“硯臨哥哥,
生氣了……晚辭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以及傅硯臨冰冷中帶著安撫的回應:“不用管她。
一個贗品,也配生氣?”腳步微微一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原來。心徹底死透的時候,
是真的不會再疼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解脫。顧晚辭理所當然地住進了統(tǒng)帥府。
住進了離傅硯臨主院最近、景致最好的“望月軒”。而我,被遺忘在更偏僻的角落。
府里的風向瞬間變了。下人們趨炎附勢,爭先恐后地去巴結那位“死而復生”的正主。
我這個曾經(jīng)的“贗品傅太太”,徹底成了笑話。連份例用度都被克扣怠慢。
送來的飯菜是冷的、餿的。冬日里的炭火是劣質的,煙大嗆人。我不在意。
只是安靜地待在我的小院子里。看書,寫字,或者只是看著院子里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發(fā)呆。
傅硯臨再沒踏足過這里。他的全部心思,都撲在了失而復得的“顧晚辭”身上。
他要補償她失去的十年。綾羅綢緞,奇珍異寶,流水一樣送入望月軒。他為她搜羅天下名琴,
只因聽說她當年琴藝超絕。他推掉一切軍務,只為陪她在府中賞雪煮茶。他甚至親自下廚,
只為給她做一碗她“隨口”提過的家鄉(xiāng)甜羹。這些,都是我從未得到過的。連想都不敢想的。
統(tǒng)帥府的下人們都在傳:“統(tǒng)帥對顧小姐,那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
含在嘴里怕化了……”“這才是真愛啊!當年顧小姐‘死’的時候,
統(tǒng)帥差點跟著去了……”“那位贗品?呵,提鞋都不配!如今正主回來了,她也該識相點,
自己滾蛋了!”“就是,占著茅坑不拉屎……”這些話,斷斷續(xù)續(xù)飄進我耳朵里。
心湖一片死寂,激不起半點漣漪。只是偶爾,夜深人靜時,
胃部會傳來一陣陣熟悉的、尖銳的絞痛。是老毛病了。在邊陲小鎮(zhèn)饑一頓飽一頓落下的病根。
以前疼起來,我會自己熬點熱粥暖著。現(xiàn)在,廚房送來的都是冷食。我也不想再去求任何人。
蜷縮在冰冷的床上,咬著牙,熬過一陣又一陣的絞痛。冷汗浸濕了單薄的寢衣。
意識都有些模糊。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悄悄溜了進來。
是廚房打雜的小丫頭,叫小桃。以前我?guī)瓦^她一次。她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熬得軟爛的白粥,
還有一小碟醬菜,小心翼翼地放在我床頭。“夫人……您快趁熱喝點粥吧,
暖暖胃……”她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擔憂,“您臉色好白……”我看著那碗冒著熱氣的粥,
氤氳的熱氣模糊了視線。“謝謝。”嗓子干澀得厲害。
“您快別這么說……”小桃眼圈有點紅,“她們……她們太過分了!
顧小姐的燕窩燉老了點都要倒掉重做,
給您的卻是……連我們下人都不吃的餿飯……”她替我委屈。我搖搖頭,沒說話。
只是小口小口地喝著那碗暖到心里的粥。胃里的絞痛,似乎真的緩解了一些。
“夫人……”小桃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道,“您……您要小心那位顧小姐。”我抬眼。
“我今早去望月軒送東西,
無意中聽見……顧小姐和她帶來的那個嬤嬤在說話……”小桃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絲恐懼。
“顧小姐說……說您這張臉,
看著實在礙眼……說您霸占了傅太太的位置三年……還說……”“還說什么?
”“還說……統(tǒng)帥心里最愛的始終是她,您不過是個替身……如今正主回來了,
您就該識相點自己消失……否則……”小桃沒敢說下去。否則什么?我扯了扯嘴角。否則,
就讓我這個贗品,徹底消失嗎?意料之中。顧晚辭看我的眼神,從第一次見面,
就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和輕蔑。一個占據(jù)了她位置三年的贗品。
一個頂著和她相似的臉、卻“玷污”了她心上人身邊位置的女人。她怎么可能容得下?
只是沒想到,她的殺心,來得這么快。沒過幾日。傅硯臨突然派人來傳我。
說是顧晚辭想學做一種江南點心,讓我去望月軒的小廚房“指點”一下。呵。指點?我去了。
望月軒的小廚房精致寬敞,一應俱全。顧晚辭穿著名貴的蘇繡裙衫,
外面卻罩著一件格格不入的粗布圍裙,正裝模作樣地揉著面團。傅硯臨就坐在一旁。
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專注地看著她。仿佛她不是在揉面,而是在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看到我進來,傅硯臨臉上的溫柔瞬間收斂,換上了慣常的冰冷和一絲不耐。“來了就快點教,
別磨蹭。晚辭想學,你好好教便是。”語氣像是在吩咐一個下人。顧晚辭抬起頭,
對我露出一個溫婉無害的笑容:“沈姐姐來了?快請坐。是我太笨手笨腳了,總是做不好,
才勞煩姐姐跑一趟。硯臨哥哥也是,非要請你來……”她說著,帶著面粉的手指,
狀似無意地拂過左眼尾那顆殷紅的淚痣。動作充滿了暗示和炫耀。
我垂下眼:“顧小姐想學什么?”“喏,就是這個,梅花酥。”她指著旁邊一本攤開的食譜,
“我看著挺好看的,就是這油酥總也揉不好,姐姐教教我吧?”我走過去,沒看傅硯臨,
也沒看顧晚辭。拿起一塊油酥面團,開始示范。“油酥要冷水和面,
揉的時候力道要均勻……”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無波。顧晚辭湊過來,挨得很近,
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是這樣嗎?姐姐?”她伸出手,也去揉案板上的面團。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我的手的瞬間。她腳下突然一個趔趄!“啊——!
”一聲尖銳驚恐的尖叫劃破小廚房的寧靜。緊接著,是“砰”的一聲悶響!顧晚辭整個人,
重重地朝旁邊燒著滾燙熱油的爐灶摔去!“晚辭!!”傅硯臨的嘶吼如同野獸。
他快如閃電般撲過去。但還是晚了一步。顧晚辭的手臂,擦過了滾燙的爐壁!
“滋啦——”一股皮肉燒焦的糊味瞬間彌漫開來。“啊——!好痛!硯臨哥哥!我的手!!
”顧晚辭倒在傅硯臨懷里,哭得撕心裂肺,小臉慘白,額頭上全是冷汗。
她露出的半截小臂上,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腫,迅速起了燎泡。傅硯臨的眼睛瞬間赤紅!
他猛地抬頭,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射向我!那眼神,
充滿了暴戾、憤怒和……刻骨的恨意!仿佛我是害死他全家的仇人!“沈驚瓷!你竟敢推她?
!”他的咆哮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我站在原地,手里還沾著油酥。
看著眼前這出拙劣又狠毒的戲碼。看著顧晚辭在傅硯臨懷里哭得梨花帶雨。
看著他對我毫不掩飾的滔天恨意。胃里那股熟悉的絞痛,又開始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猛烈。我臉色蒼白,額頭滲出冷汗。不是因為害怕。是疼的。
“我沒有推她。”我開口,聲音因為疼痛而有些發(fā)顫,卻異常清晰。“你還敢狡辯?!
”傅硯臨抱著顧晚辭,像護著稀世珍寶,對我怒吼,“我親眼所見!晚辭就站在你旁邊!
不是你推的,難道是她自己往火爐上撞?!”“就是她!統(tǒng)帥大人!就是她推的顧小姐!
”旁邊,顧晚辭帶來的那個一臉刻薄相的嬤嬤,立刻尖聲指證,“老奴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這位‘傅太太’,見不得我們小姐得統(tǒng)帥寵愛,故意伸腳絆了小姐!”“對!
就是她推的!”望月軒的幾個丫鬟也紛紛附和,指著我,義憤填膺。眾口一詞。鐵證如山。
我百口莫辯。傅硯臨的眼神已經(jīng)不僅僅是憤怒,而是充滿了冰冷的殺意。
他小心翼翼地將哭得幾乎昏厥的顧晚辭交給嬤嬤,一步步朝我走來。
高大的身影帶著濃重的壓迫感和血腥氣。“沈驚瓷。”他停在我面前,
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堆令人作嘔的垃圾。“我原以為,
你只是贗品,只是擺件,至少還懂得安分守己。”“沒想到,你的心腸竟如此歹毒!
”“晚辭與你無冤無仇,你竟敢下此毒手!”“是不是覺得,她回來了,礙著你的眼了?嗯?
”他每說一句,就逼近一步。強烈的壓迫感讓我?guī)缀醮贿^氣。胃部的絞痛一陣猛過一陣。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血腥味。“我說了……我沒有……”聲音虛弱,
卻帶著最后的堅持。“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我臉上!力道之大,
打得我整個人踉蹌著摔倒在地。半邊臉瞬間麻木,隨即是火辣辣的劇痛。
嘴里滿是鐵銹般的腥甜。耳朵里嗡嗡作響。眼前一陣發(fā)黑。我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緩過氣。
抬起頭。看到傅硯臨收回去的手,和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仿佛碰我一下,都臟了他的手。
“這一巴掌,是替晚辭打的。”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冰冷殘酷。“沈驚瓷,
收起你那點齷齪心思。”“再敢碰晚辭一根手指頭……”他頓了頓,
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寒冰。“我就把你丟進北境的苦寒冰窟里,讓你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苦寒冰窟。北境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方。據(jù)說進去的人,都會被活活凍成冰雕。
他為了顧晚辭,竟要如此對我。心口那片荒原,最后一點余燼也徹底熄滅了。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死寂。我趴在地上,臉頰腫脹刺痛,胃里翻江倒海。看著他轉身,
小心翼翼地抱起顧晚辭,像抱著易碎的珍寶,大步流星地離開。背影決絕,沒有一絲留戀。
望月軒的下人們圍上來,對著地上的我指指點點,眼神鄙夷。“活該!”“心腸歹毒!
敢害顧小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東西!贗品還想翻天?”那些聲音,
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我撐著冰冷的地面,想站起來。眼前卻猛地一黑。
胃部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噗——”一口暗紅的血,
毫無征兆地噴濺在冰冷的地磚上。開出一朵刺目絕望的花。周圍瞬間安靜了。
指指點點的聲音戛然而止。那些鄙夷的眼神,變成了錯愕和驚恐。我眼前發(fā)黑,
意識迅速模糊。最后看到的,是地磚上那攤刺目的紅。還有……匆匆趕回來的傅硯臨,
那瞬間變得無比驚愕和……復雜的眼神。他似乎去而復返。正好看到了我吐血的一幕。
他的腳步僵在門口。臉上的暴怒和冰冷似乎凝固了,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取代。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劇烈的疼痛和黑暗徹底吞噬了我。我失去了所有知覺。
醒來時,是在我自己那間冰冷偏僻的屋子里。窗外天色昏暗。床邊坐著府里的老大夫,
正在收拾藥箱。見我醒來,他嘆了口氣。“夫人,您醒了。”“您這是……郁結于心,
加上長期飲食不調,寒氣侵體,傷了脾胃根本……”老大夫搖著頭,語氣沉重。
“這病……得靜心調養(yǎng),萬不能再受刺激,也不能再食生冷之物了。否則……恐傷壽元啊。
”恐傷壽元?我扯了扯嘴角。無所謂了。“多謝大夫。”聲音嘶啞干澀。老大夫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低聲道:“統(tǒng)帥……之前來看過您一次。”傅硯臨?我閉上眼。他來做什么?
看我死了沒有嗎?還是覺得那一巴掌還不夠解氣?老大夫走后,屋子里又恢復了死寂。
臉依舊腫痛。胃里依舊隱隱作痛。但更疼的,是心口那片早已死透的地方。仿佛被剜空了。
只剩下一個呼呼漏風的黑洞。傍晚。小桃偷偷溜進來。眼睛紅紅的。
“夫人……您感覺好點了嗎?”她端著一碗溫熱的藥,還有一碗熬得軟爛的肉糜粥。
“好多了。”我勉強坐起身。“您不知道……您吐血昏過去,
可嚇死人了……”小桃聲音帶著哭腔,
“統(tǒng)帥……統(tǒng)帥當時臉色好可怕……”“他讓人把您送回來,
又叫了大夫……”“后來……后來……”小桃猶豫著,壓低聲音。
“后來顧小姐那邊又鬧起來了,說是傷口疼得厲害,
還發(fā)了熱……統(tǒng)帥他……他就被叫走了……”小桃的聲音里充滿了為我抱不平的委屈。
“您還吐著血呢……他就……”“好了,小桃。”我打斷她,聲音平靜無波,“別說了。
”沒什么好說的。意料之中。在他心里,顧晚辭的一根手指頭,都比我這條命重要。
我端起那碗溫熱的肉糜粥,小口小口地喝著。暖流滑過冰冷的胃。
卻暖不了那顆早已冰封的心。“夫人……”小桃看著我平靜得近乎麻木的臉,
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您……您別這樣……您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受點……”哭?
我搖搖頭。眼淚,早在三年前,就流干了。為那個在漫天黃沙里,對著我這張臉失神的男人。
為這三年卑微的、可笑的、自欺欺人的幻夢。不值得。我的“病”,并沒有換來片刻安寧。
顧晚辭手臂上的燙傷成了她最大的武器。傅硯臨對她更是呵護備至,寸步不離。而我,
則成了整個統(tǒng)帥府最惡毒的存在。下人們避我如蛇蝎。仿佛我是什么沾之即死的瘟疫。
連小桃來給我送飯送藥,都只能偷偷摸摸。顧晚辭似乎覺得上次的“苦肉計”效果顯著。
她的試探和挑釁,變本加厲。傅硯臨在時,她是溫婉柔弱、需要保護的小白花。
傅硯臨不在時,她看我的眼神,便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惡毒。
她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穿著傅硯臨送她的、價值連城的衣裙首飾。故意在我面前,
撫摸著那顆與我酷似的臉上唯一的區(qū)別——那顆殷紅的淚痣。“沈姐姐,你看這匹浮光錦,
是硯臨哥哥特意從南邊給我尋來的,說是襯我的膚色……”“沈姐姐,
硯臨哥哥說我這顆痣生得好看,像畫里點睛之筆……”“沈姐姐,你臉色怎么這么差?
是不是住不慣這里?要不……我去跟硯臨哥哥說說,給你換個更好的院子?”她每一次出現(xiàn),
都像一把淬毒的軟刀子。不致命。卻一點點凌遲著我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我沉默以對。
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任由她表演。直到那天。她帶著勝利者的姿態(tài),再次踏入我的小院。
這次,她手里沒拿任何東西。只是輕輕撫摸著依舊平坦的小腹。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光彩,
混合著得意、炫耀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狠毒。“沈姐姐。”她聲音依舊是柔柔的,
卻帶著藏不住的鋒芒,“我今日來,是有一個好消息,想親自告訴你。”我坐在窗邊,
看著外面光禿禿的枝椏,沒有回頭。“我有了硯臨哥哥的骨肉。”她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像一道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屋里。我握著書卷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骨節(jié)泛白。
“大夫說,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她走近幾步,語氣帶著刻意的甜蜜和炫耀,
“硯臨哥哥知道后,高興壞了,抱著我轉了好幾圈呢!
他說……這是他盼了十年的孩子……”快兩個月了?傅硯臨出征歸來,帶回顧晚辭,
滿打滿算,也就一個多月。也就是說……他們重逢的第一晚,就……胃里那股熟悉的絞痛,
又開始翻騰。比以往更甚。帶著一股惡心感。“沈姐姐,你說……這孩子,
該叫什么名字好呢?”她自顧自地說著,完全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幸福”里,“硯臨哥哥說,
若是男孩,就叫‘承嗣’,承繼家業(yè)的意思……若是女孩……”“夠了!”我猛地打斷她。
聲音因為壓抑的疼痛和惡心而有些尖銳。我轉過頭,第一次,用冰冷銳利的眼神直視著她。
“顧晚辭,你的戲,演夠了嗎?”顧晚辭被我突如其來的冰冷眼神看得一愣。隨即,
她臉上的柔弱瞬間褪去,換上了一副怨毒刻薄的面孔。“演?”她嗤笑一聲,撫著小腹,
眼神像毒蛇一樣纏繞著我,“沈驚瓷,你嫉妒了?心痛了?
呵……”“你以為你霸占著‘傅太太’的位置三年,就真是這里的主人了?”“我告訴你!
我顧晚辭回來了!你和你這張讓我惡心的臉,都該滾蛋了!”“硯臨哥哥愛的是我!是我!
十年前是!現(xiàn)在是!以后永遠都是!”“你不過是個可憐的替身!贗品!連給我提鞋都不配!
”“你……”她還想繼續(xù)惡毒地咒罵。我卻不想再聽了。胃里翻江倒海。
那股惡心感再也壓不住。我猛地推開她,沖到角落的銅盆邊。
“嘔——”撕心裂肺地干嘔起來。吐出來的,只有酸水。燒灼著喉嚨。
顧晚辭被我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她先是一驚,隨即看著我痛苦干嘔的樣子,
像是想到了什么,臉上露出了極度震驚、難以置信、最后轉為狂喜和惡毒算計的表情!
“你……你吐了?!”她的聲音因為興奮而拔高,帶著一種扭曲的尖銳。“沈驚瓷!
你……你是不是也……?”她沒說完。但那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她懷疑我懷孕了!
這個認知,讓她瞬間陷入了瘋狂!她不能容忍!絕對不能容忍!一個贗品,一個替身,
怎么能懷上硯臨哥哥的孩子?!那她的孩子算什么?!她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最終定格為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厲!“不……不行……絕對不行……”她喃喃自語,
眼神變得瘋狂。她猛地朝我撲過來!不是攻擊我。而是……狠狠地去撞旁邊的桌角!
動作又快又狠!帶著一種同歸于盡的瘋狂!“啊——!我的肚子!好痛!!
”她凄厲地尖叫起來!整個人蜷縮在地,雙手死死捂住小腹,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鮮血,
迅速從她素白的裙裾下洇出。刺目的紅。“晚辭!!!”門口,傳來傅硯臨肝膽俱裂的嘶吼!
他像一陣狂風般沖了進來!正好看到蜷縮在地、下身染血的顧晚辭。以及,站在一旁,
臉色蒼白、剛剛止住干嘔的我。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傅硯臨的目光,
從顧晚辭身下那攤刺目的鮮血,緩緩移到我蒼白的臉上。
那雙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眼睛里,
此刻翻涌著怎樣滔天的怒火和……毀天滅地的恨意!那恨意,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
足以將我焚燒殆盡!“沈、驚、瓷——!!”他的咆哮,如同地獄惡鬼的嘶吼,
帶著要將我碎尸萬段的瘋狂!“你殺了我的孩子!!!”接下來的事情,
混亂得像一場荒誕的噩夢。顧晚辭被傅硯臨瘋了般抱走。
府里最好的大夫、產婆被連夜召進望月軒。整個統(tǒng)帥府,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恐慌之中。而我,
被兩個如狼似虎的親衛(wèi),粗暴地拖回了我的屋子。像拖一條死狗。門被從外面死死鎖住。
傅硯臨臨走前那淬毒般的眼神,和那句瘋狂的嘶吼,在我腦海里反復回蕩。
“你殺了我的孩子!”“沈驚瓷!我要你償命!”胃部的絞痛和翻涌的惡心感再次襲來。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渾身發(fā)冷。這一次,顧晚辭對自己真狠。
為了徹底除掉我這個礙眼的贗品,她不惜拿自己剛剛“懷上”的孩子做賭注。而我,
百口莫辯。傅硯臨不會信我。他只會相信他“失而復得”、柔弱可憐的“晚辭”。我的結局,
似乎已經(jīng)注定。死。或者生不如死。望月軒那邊的動靜鬧了大半夜。孩子的“死訊”傳來時,
整個統(tǒng)帥府都籠罩在一種低氣壓中。下人們噤若寒蟬。聽說傅硯臨砸了半個望月軒。
聽說他守在昏迷的顧晚辭床邊,一夜未合眼,形容枯槁。聽說他親口許諾,會嚴懲兇手,
為他們的孩子報仇。兇手。自然是我。第二天一早。鎖著的門被粗暴地踹開。
傅硯臨帶著一身濃重的血腥氣和凜冽的殺意,走了進來。他眼窩深陷,
眼底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下巴上是青黑的胡茬。整個人像一頭瀕臨瘋狂的困獸。
他走到蜷縮在角落里的我面前。陰影籠罩下來。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他蹲下身。
冰冷的、帶著薄繭的手指,狠狠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強迫我抬起頭,對上他那雙布滿血絲、充滿暴戾和毀滅欲的眼睛。“說。
”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為什么?
”“為什么要害死我的孩子?”“就因為晚辭有了我的骨肉,而你……什么都沒有?嗯?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刮著我的臉。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厭惡。“沈驚瓷,
我以前只覺得你是個贗品,是個擺件。”“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你就是一條毒蛇!
”“一條養(yǎng)不熟、喂不飽、只會反咬一口的毒蛇!”下巴的劇痛讓我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