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是個行事手段狠辣,殺伐決斷的人。任何人都不敢忤逆他。他曾經說“寧教我負天下人,
不可天下人負我?!笨晌í氂幸粋€人,每每提起,魏王總會嘆口氣。歲月流逝,
終究覺得對不住她。那個人便是他的發妻,丁夫人。而我跟在他們身邊,拼湊著他們的故事。
一親母去世的早,我自小被嫡母養大。建安元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嫡母丁氏。
聽聞主母要來,府中的人都聚集在門口恭迎。我抓著哥哥的手,縮在人群后,好奇地張望。
馬車晃晃悠悠的停在魏府門口,婢女撩開簾子。那時的記憶早已模糊,
只記得她穿著過時的衣著,和府門口的花花綠綠顯得有些突兀。
我聽見杜姨娘用帕子掩嘴輕笑:“這年月竟還有人穿著幾年前的衣裳。
”看著府門前的鶯鶯燕燕,她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風吹過她空蕩的袖管,
仿佛要把這副枯瘦的身軀吹成紙片人。聽聞她與父親結發為妻,可我從未見過她。
她抬頭看府門匾額時,我看見她鬢角幾根白發,發間的銀簪斷了半截,用線勉強纏著。
“拜見主母?!备赣H的聲音比平日溫和,我和姨娘們紛紛行禮。她微微頷首,
目光掃過我們兄妹,最后落在哥哥曹昂身上。“這是子脩?”她眼睛亮了亮,曹昂剛要行禮,
她已快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手輕輕在他背上拍拍:“長高了。”寬大的衣袖向下滑了滑,
我看到她左手手背上有道暗紅的疤,像條僵死的蜈蚣,右手缺了根小指。
主母被簇擁著走進府內,灰舊的衣袍上還有飛揚的塵土,我看到劉夫人暗暗皺了皺眉。
“大人將她丟在沛國幾年不管,可見大人也不在乎她。”我不懂什么意思,
只覺得嫡母真是可憐。父親身邊有許多女人,
卞夫人、劉夫人、杜夫人、尹夫人.....還有一些我不怎么認識的。
那時的父親早已妻妾成群,兒女繞膝,而他們成親數載,竟沒有一個兒女。二再次見到她,
是在家宴。父親坐在首位給杜姨娘夾了塊蜜漬金桔,卞姨娘笑著勸酒。嫡母坐在父親下首,
給我盛了碗蓮子羹,我又看到了那條猙獰的疤痕,從手背一直蜿蜒到肘彎。
她察覺到我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將袖子往下扯了扯,“是去年在沛國時,爐子翻了燙的。
”謊話,我昨夜聽到卞夫人房里的婢女說了,這疤是中平六年,她被董卓的校尉用烙鐵燙的。
父親當時正跟著袁紹在冀州喝酒,懷里摟著新納的劉夫人。“多吃些,看你瘦的。
”她又往我碗里添了塊蜜糕,銀鐲在燭火下泛著柔光。那是只普通的銀鐲,
卻比杜姨娘的金鐲子更令我心安。我忽然想起親母臨終前抱我的溫度,
也是這樣帶著些煙火氣的暖。散席后,我路過父親書房,聽見里面傳來爭吵聲。
是杜姨娘的尖叫聲,“我爹可是花了百鎰黃金才把她給贖出來.......”“住口!
”父親怒吼,“她是我發妻,子脩還要靠她教養!”我躲在廊柱后,
看見嫡母的影子從窗前掠過,青衣裙角沾水,衣袖在風中輕輕晃動,像片隨時會飄落的枯葉。
第二天一早,父親帶著我和哥哥弟弟,把我們交給嫡母撫養。那時我不懂什么是發妻,
不懂杜姨娘的惡意,只覺得嫡母的手很暖,說話聲音很輕,像親母生前那樣。直到多年后,
我才明白她藏在袖口的傷疤、斷了半截的銀簪、和那塊刻著“孟德”的玉佩,
都是被歲月啃噬過的痕跡。三我和哥哥弟弟雖不是她親生的,
但她依然對我們傾注了全部的愛。哥哥曹昂身為長子,性格溫和。他自幼好學,
為了讀通文學,他常常廢寢忘食。嫡母總是一邊輕聲責備他不知愛惜身體,
一邊為他整理書卷,添換茶水。那時,失去親母的我常常半夜驚醒,哇哇大哭。
丁夫人很溫柔,總是耐心的抱著我安慰,聽著她的聲音,我才能安然入睡。
她有時哼著不知名的小曲,有時講講著她兒時的故事,也曾講過她和父親的初相識。
聽著聽著,漸漸拼湊出了他們的故事。父親少時頑劣不堪,和袁家公子袁紹成日偷雞摸狗。
有一次,動念偷人家的新娘,裝成賓客混進府中。深夜他們潛入花園,大喊有賊,
趁亂抱起新娘就跑。跑出數里才發現偷錯了人,小姑娘嚇懵了,鼻涕眼淚一把流。
看到她的眼淚,少年有些慌了神,胡亂從懷里摸出一枚玉佩,塞給小姑娘讓她別哭了。
火把的光照著少年的臉,小姑娘隔著朦朧的淚眼望去,
只記得那是張俊朗又帶著幾分不羈的臉。后來小姑娘才知道,少年便是曹操。而那塊玉佩,
她一直貼身戴著。聞聲而來的人越追越近,前面逃跑的袁紹一個沒看準,掉進了荊棘叢中。
父親當機立斷,拉住丁夫人的手,指著袁紹大喊賊人在這里。丁夫人原本還哭著,
看著袁紹手忙腳亂逃跑的樣子,噗呲一下就笑了出來??粗倌陱垞P的笑容,
她沒想過有一天會嫁給他為妻。后來的新婚夜,紅燭搖曳。
丁夫人只記得夫君將銀簪戴在她的發間,兩人相對而坐,共飲合衾。當時他們在頓丘時,
也曾琴瑟和鳴過。父親在外為實現抱負而拼搏,丁夫人則在家中操持家務,
將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條。她做好了父親生活上的賢內助。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
無論是父親被牽連免職,還是散盡家財招兵,丁夫人都默默跟在她身后。但父親很忙,
女人對他而言,只是生活的調味品,他志在千里,胸懷乾坤。所以他刺殺董卓失敗,
逃回洛陽時,毫不猶豫的丟下了家眷。董卓的人找上門,丁夫人被抓了個結結實實。
那時連個小廝都被嚴刑拷打追問父親的下落,更何況是他最親密的發妻。被監視過,
被拷打逼問過,所幸家族在譙縣是大族,董卓不敢輕易大規模屠殺。但那時的經歷,
讓她簡直像換了一個人,再見到父親時,瘦的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
后來我摸著她身上疤痕心疼時,她總會笑笑,告訴我都過去了。四建安元年冬,我九歲,
嫡母開始教我女紅。這時的她已經養回來不少肉,但還是瘦。她坐在廊下的藤椅上,
手里的銀針上下翻飛。繡繃上的并蒂蓮才開了半朵,她忽然輕笑一聲,“阿清可知,
你父親當年在譙縣,說要給我蓋三層繡樓,滿樓都擺著蘇杭進貢的綢緞?
”我盯著她拿針的指尖,忽然想起去年冬日,曹鑠頑皮躲出去玩,嫡母找了他半日。
找到曹鑠給他系披風時,指尖凍得發紫?!昂髞砟兀俊蔽野牙C錯的花瓣拆下來,
線頭纏在指尖打了個結。“后來啊,他帶著十八騎從洛陽逃出來?!彼尼樛蝗淮唐浦讣猓?/p>
血珠滴在粉蓮花瓣上“董卓的人縱火燒了半座城,繡樓早就成了灰。
”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抬頭望向后院的桃樹?!澳悄甑奶一ㄩ_得特別好,
他躲在柴房里換衣服,我給他遞水時,看見他腰邊別著把帶血的匕首。
”曹鑠的咳嗽聲從廂房里傳來,嫡母慌忙放下繡繃。他今年五歲,生得眉清目秀,
卻總愛生病。有時病情來勢洶洶,持續高燒不退,嫡母會整夜守在床邊。
嫡母把他抱到廊下曬太陽,用銀勺舀著梨膏喂他:“阿鑠乖,吃了這個就不咳了。
”陽光穿過她的鬢角,我看見她耳后又新添了塊疤。那是去年冬天,
她為曹鑠去城東寺廟祈福,不慎摔在冰面上劃的。入夏的暴雨總是來的突然,
那夜我剛剛睡下,就聽見前院傳來砸門聲。嫡母沖進我房間,懷里抱著發高燒的曹鑠,
身后是渾身濕透的婢女翠兒?!翱於愕揭鹿窭?,”她把我們推進雕花衣柜,自己擋在門前。
閃電照亮她的臉,她眼里有恐懼,卻比平日多了分狠厲。砸門聲越來越近,
曹鑠燒的直說胡話,我緊緊抱著他,嚇得發抖?;秀遍g,瞥見身后小箱子里,有幾件小衣裳,
繡著精致的虎頭,卻只有巴掌大。隱約想起曾聽人說過,嫡母在洛陽郊外埋過一個孩子,
剛滿百日就夭折了,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取。這小衣服大抵是他的吧。亂兵踹開房門的瞬間,
嫡母將我們身處的雕花柜子護在身后。為首的士兵舉著刀逼近,“我是曹操夫人”,
我聽見她的聲音發抖,卻清晰有力?!澳銈內魝宋覂?,
董相國怕是要過問”士兵們面面相覷,我看見嫡母左手悄悄攥住裙角,指節發白。
直到亂兵退去,她才滑坐到地上。她伸手將我們摟在懷里,輕聲安撫。
曹鑠的鼻血滴在她衣襟上,她卻渾然不知,只是輕輕撫摸著我們的頭發:“不怕,阿母在。
”我借著閃電的光,看見她眼角有淚滑下,落在了我的手上。五父親要去兗州出征的前一晚,
嫡母在燭火下縫制護心鏡。我在屏風后裝睡,看她把裁好的軟甲鋪在桌上,
穿針引線的動作比平日慢了許多?!八凤L凜冽,望君加餐?!彼p聲念著繡在夾層里的小字,
燭火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父親行事張揚,手段狠辣,得罪了不少人,嫡母總是憂心忡忡。
聽聞從前父親捧殺宮內皇寵宦官的叔父蹇圖,嫡母垂淚找到父親,勸他低調行事,
得罪了皇帝身邊的宦官,日后恐有危險。父親當時冷笑一聲,就說了“吹毛數睫”四個字。
嫡母其實讀書不多,她一直以為這個詞是在夸她睫毛長??筛赣H的語氣實在不像夸贊,
直到過了很久,這個詞聽了好多次,她才戰戰兢兢地私底下去問曹昂,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曹昂沉默好一會,才猶猶豫豫地告訴她,父親是在說她目光短淺。她聞言臉色慘白,
久久未動。過了良久,才輕聲呢喃“我只是擔心他?!备赣H一直覺得嫡母唯唯諾諾,
所以對她很是嫌棄。出征時也從不讓嫡母送,嫌她啰嗦??扇ツ甓?,
他穿著嫡母縫的狐裘去徐州,回來時卻夸卞夫人的手爐做得精巧。護心鏡完工那日,
父親在演武場點兵,嫡母站在廊下,看著他胯上棗紅馬,持著韁繩遠去?!爸鞴?,平安歸來。
”嫡母的聲音輕輕的,被風吹散。三個月后,從兗州傳來消息,父親被流矢射中,
若非護目鏡擋著,怕是要穿胸而過。嫡母正坐在廊下繡香囊,聽完消息只是點點頭,
針尖卻在鴛鴦眼睛上戳了個洞。那日雪下得很大,她忽然又說起和父親的往事。
那年譙縣迎來了第一場大雪。丁夫人站在窗前,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眼神中滿是欣喜。
父親悄悄走到她身后,為她披上一件狐裘,雙手環住她的腰,下巴輕輕抵在她的肩頭,
說道:“夫人,這雪景雖美,卻不及你萬分之一?!钡漳钢v到這時,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后來父親牽著她的手,來到庭院中。兩人在雪地里嬉笑玩鬧,父親捧起一團雪,
捏成兔子的形狀,逗得嫡母開懷大笑。玩累了,兩人便并肩坐在廊下,
父親將她冰涼的手捂在自己懷中,兩人一邊喝著溫熱的姜茶,一邊靜靜欣賞著雪景。
歲月仿佛在那時定格,嫡母講著講著,眼里滿是懷念。這些往事我已聽了無數遍,
她似乎只靠這些回憶活著。在封建禮教的桎梏下,深閨庭院是她一生無法逾越的樊籠。
作為女子,夫君便是她認知世界的唯一支點,她將所有的情感寄托與人生期許,
都盡數傾注在夫君身上。而她的夫君,卻有著鴻鵠之志,是心懷天下的治世能臣。
她自幼接受著傳統女德教育,將她的視野局限于相夫教子的瑣碎,
注定她難以與夫君并肩而行。說句大不逆的話,我覺得父親對嫡母多有虧欠。六那年秋天,
曹鑠的病情突然加重。嫡母整日守在他床邊,每碗藥都要親自嘗過,才放心給曹鑠。
我知道她每日寅時就起來熬藥,自己卻吃得比鳥兒還少,袖口下的手腕細得像蘆柴棒。
冬至的前一日,曹鑠終究還是去了,嫡母抱著他逐漸冰冷的身體,終究留不住他。
她像抱著熟睡的嬰兒,輕輕哼著搖籃曲,我看見她鬢角的白發突然多了許多。
父親連夜從兗州趕回,站在房門口欲言又止,她頭都沒抬,只是把孩子的小手放在懷里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