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蹲大牢的第三個月。潮濕的霉味鉆進骨頭縫里,滲得人發慌。新傷疊著舊傷,
火辣辣地疼。我靠在冰冷的石墻上,閉著眼,腦子里一遍遍過著那張臉。蘇晚棠。
我掏心掏肺待了十年的手帕交。是她,親手把“通敵叛國”的密信塞進我妝匣最底層。
也是她,在公堂上哭得梨花帶雨,指著我鼻子說:“寄月姐姐,
我親眼所見……你與那北狄探子密會多次,為了蕭王爺的布防圖……”我爹,
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當場就嚇暈了過去。整個京城都在唾罵,沈家出了個蛇蝎女兒,
竟敢背叛戰功赫赫的蕭王爺蕭燼。沒人聽我喊冤。鐵證如山,“密信”上是我的筆跡,
人證是我的“摯友”。蕭燼當時在邊關。三個月了,他沒回來。大概,連他也信了吧。畢竟,
那封要命的信里,連他大腿內側那道隱秘的舊疤都寫得一清二楚。
除了我這個曾與他肌膚相親、耳鬢廝磨的女人,還有誰知道?獄卒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哐當!”生銹的鐵鏈被粗暴地打開。刺眼的光從狹小的牢門涌進來,我下意識地瞇起眼。
“沈寄月,出來!”聲音冰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
我被兩個獄卒架著胳膊拖出去,像拖一條死狗。外面天光大亮,晃得人頭暈。
空氣里不再是霉味,而是一種……焦糊味?很濃。遠處似乎還有隱隱的喧囂。“去哪?
”我的嗓子干得冒煙。“少廢話!王爺有令,帶你去個好地方!”獄卒甲獰笑一聲,
推搡著我往前走。不是提審,不是問話。這方向……像是去北城?越往前走,
那股焦糊味越重,空氣都帶著灼熱的顆粒感。路上行人稀少,個個行色匆匆,面色驚惶,
低聲議論著什么。“聽說了嗎?
太慘了……”“整整一百多口啊……”“王爺……真狠……”“噓!不要命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囚車搖搖晃晃,拐過熟悉的街角。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焦臭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氣味撲面而來。我僵住了。
眼前是一片斷壁殘垣。曾經雕梁畫棟、仆從如云的蘇府,
此刻只剩下漆黑的骨架和裊裊升騰、帶著火星子的黑煙。幾處殘火還在舔舐著焦木,
發出噼啪的輕響。地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白色的……灰燼。風一吹,
灰燼打著旋兒飛起來,沾在我的囚衣上,臉上。嗆得人直咳嗽。
囚車在離那片廢墟幾十步遠的地方停下。廢墟前,立著一個人。一身玄色蟒袍,肩寬背闊,
身姿挺拔如標槍。他背對著我,負手而立,靜靜地看著那片還在冒煙的焦土。是蕭燼。
他回來了。他周身散發出的寒意,比這冬日里的風還要刺骨。那股濃烈的血腥氣和硝煙味,
即使隔著這么遠,即使有焦糊味掩蓋,依舊霸道地鉆進我的鼻腔。“跪下!
”獄卒狠狠踹在我腿彎。我踉蹌著撲倒在地,手掌按在冰冷的地面,沾滿了灰燼。
蕭燼緩緩轉過身。三個月不見,他瘦了些,輪廓更加冷硬鋒利,像一柄飲飽了血的刀。
下顎繃緊,薄唇抿成一條無情的直線。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深不見底的黑,
里面翻滾著暴戾、毀滅,以及……一種近乎瘋狂的赤紅。沒有溫度,沒有情緒,
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淵。他一步步朝我走來,靴子踩在灰燼上,
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尖上。他在我面前站定。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沉重的壓迫感。他俯視著我,像在看一只骯臟的螻蟻。“沈寄月。
”聲音低沉沙啞,淬了冰。我抬起頭,仰視著他。臉上沾著灰,頭發亂糟糟地黏在頰邊,
囚衣破爛,狼狽不堪。但我盡力挺直了脊背。“王爺,”我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
“妾身……冤枉。”“冤枉?”他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殘忍,
毫無笑意。他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是我妝匣里的那封“密信”。“筆跡是你的。”他陳述,
聲音毫無波瀾。“蘇晚棠能模仿。”“細節是真的。”他盯著我,那眼神銳利得能穿透皮肉,
“本王身上何處有疤,何時受的傷,除了你,還有誰知道?”我啞口無言。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是啊,還有誰知道?那段纏綿病榻、我衣不解帶照顧他的日子,
那些只屬于我們兩人的私密……此刻都成了刺向我的利刃。“本王待你如何?”他又問,
聲音更沉。“王爺……待妾身極好。”我喉嚨發堵。好到讓我曾以為,
自己是全天下最幸運的女人。“那你為何要背叛本王?”他猛地俯身,一把掐住了我的下巴!
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我被迫仰頭,痛得眼淚瞬間涌了上來。“為了什么?嗯?
”他的臉近在咫尺,那雙赤紅的眸子里映著我狼狽扭曲的臉,
“為了你那個不成器的爹升官發財?還是為了你那青梅竹馬的表哥?”我拼命搖頭,
淚水混著臉上的灰,滑進嘴里,又咸又澀。
“我沒有……蕭燼……我真的沒有……”巨大的委屈和絕望沖垮了理智,我喊了出來,
帶著哭腔。“沒有?”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松開手,將我狠狠摜倒在地。
我趴在地上,劇烈地咳嗽,塵土嗆進肺里。他直起身,居高臨下,
聲音恢復了那種冰冷的死寂,卻比剛才的暴怒更讓人膽寒。“蘇晚棠指認了你。證據確鑿。
本王給了你三個月。”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片冒著青煙的廢墟,
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所以,本王屠了她滿門。”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猛地抬頭看向那片焦土!一百多口人……蘇家上上下下,
從主子到仆役……還有蘇晚棠……都在這片灰燼里?他屠了蘇家滿門?為了給我“報仇”?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你……你……”我抖得不成樣子,
說不出完整的話。“怎么?”蕭燼微微歪頭,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殘忍的興味,
“替你報了仇,你不高興?”他蹲下身,冰冷的指尖拂過我臉上混著淚水的灰,
動作輕柔得像情人間的撫摸,說出的話卻字字如刀:“誣陷你的人,本王一個都不會放過。
”“蘇晚棠是第一個。”“她死得很慢。本王讓人點了她的院子,
讓她聽著她爹娘兄弟的慘叫,一點點被燒成焦炭。”他嘴角又扯出那個毫無溫度的弧度。
“你猜,她最后喊的是什么?”我驚恐地看著他,胃里翻江倒海。“她喊:‘沈寄月!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他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在空曠的廢墟前回蕩,陰森恐怖。
“你看,她到死都恨著你。多可笑。”我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嘔起來,膽汁都吐了出來。
瘋子!他是個瘋子!“現在,”蕭燼站起身,恢復了那副冰冷無情的模樣,垂眸看著我,
“輪到你了,沈寄月。”我的心跳驟停。“本王的女人,背叛了本王。
”他慢條斯理地抽出腰間懸掛的佩劍。劍身狹長,寒光凜冽,映著他毫無表情的臉。“你說,
本王該如何處置你?”冰冷的劍尖抵住了我的喉嚨。那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膚,
激起一片戰栗。死亡近在咫尺。我看著他眼中那片赤紅的、翻涌著毀滅欲的寒淵,
忽然就不怕了。巨大的悲憤和絕望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蕭燼!
”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聲,帶著泣血的恨意,“你蠢!你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他握劍的手紋絲不動,眼神卻微微凝滯。“蘇晚棠誣陷我!她恨我!她嫉妒我能嫁給你!
那封信是她偽造的!那些細節……那些細節是她從我醉酒后無意中透露的私房話里聽去的!
”我死死盯著他,眼淚洶涌而出,混著絕望的嘶吼:“你屠她滿門有什么用?!
能還我清白嗎?能讓我爹娘在京城抬起頭做人嗎?能讓我這三個月受的苦一筆勾銷嗎?!
”“你除了殺人!你還會什么?!”“你問都不問我一句!查都不查一下!你就信了!
你就定了我的罪!現在又假惺惺地來替我報仇?”我指著那片還在冒煙的廢墟,
聲音尖利得刺破空氣:“你燒死的那些人里!有蘇家那個剛滿月的孩子!
有那個每次見我都會偷偷塞給我一塊糖的廚房張媽!他們做錯了什么?!
他們也是誣陷我的人嗎?!”“蕭燼!你手上沾的血,比蘇晚棠臟一百倍!!
”我聲嘶力竭地控訴著,身體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劇烈顫抖。劍尖依舊穩穩地抵著我的喉嚨。
蕭燼臉上的肌肉極其細微地抽搐了一下。那雙赤紅的眸子里,
翻涌的暴戾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指控撕開了一道縫隙,露出底下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
震驚?疑惑?還是……一絲動搖?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銳利得像要剖開我的靈魂,
分辨我話里的真偽。死寂。只有風吹過廢墟,卷起灰燼的嗚咽聲。許久,
久到我以為那劍尖下一刻就會刺穿我的喉嚨。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緊繃:“你……說的,是真的?
”“呵……”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淚水模糊了視線,“是不是真的……王爺您現在,
在乎嗎?”“您心里,不是早就給我判了死刑嗎?”“這三個月,您在哪?
您想過我在大牢里是怎么過的嗎?您哪怕……哪怕派人來問一句呢?”“您沒有!
您只相信您看到的‘鐵證’!您只相信蘇晚棠那個賤人的眼淚!”“現在,您殺了她全家,
覺得替我‘報了仇’,然后呢?”我仰著脖子,主動往前送了送,
讓那冰冷的劍尖更深地陷入皮肉,一絲溫熱的血順著頸項流下。“殺了我啊,王爺。
”“用您這把沾滿蘇家一百多條冤魂的劍,再添上我這個‘背叛者’的血。”“這樣,
您就徹底干凈了。”我閉上眼,等待那最終的解脫。太累了。被至交背叛,被愛人懷疑,
被天下唾罵,最后還要被這個自以為替天行道的瘋子“施舍”一場血腥的復仇。
真是……荒唐透頂。預想中的刺痛沒有傳來。抵在喉嚨上的冰冷壓力,消失了。
我猛地睜開眼。蕭燼依舊站在那里,握著劍。但劍尖垂了下去,指向地面。他看著我,
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茫然?或者說,是一種被重錘狠狠擊中后的空白。他赤紅的眼底,
那片毀滅的寒冰似乎裂開了更大的縫隙,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掙扎、沖撞。他張了張嘴,
似乎想說什么。就在這時——“王爺!王爺!”一個穿著王府侍衛服飾的人,
連滾帶爬地從遠處狂奔而來,臉色慘白如紙,聲音帶著哭腔。他沖到近前,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高高舉起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小小的、染血的錦囊。我認得。
是我娘隨身佩戴的,里面裝著我去廟里給她求的平安符。侍衛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充滿了巨大的驚恐:“王爺!
沈……沈大人和夫人……他們……他們……”蕭燼的瞳孔驟然收縮!侍衛狠狠磕了個頭,
帶著哭腔喊出來:“他們聽聞蘇家被滅門……沈大人驚懼過度……當場就……就去了!
夫人她……她懸梁自盡了!只留下……留下這個……”轟——!仿佛九天驚雷在頭頂炸開!
我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嗡作響,侍衛后面的話變得遙遠而模糊。爹……娘……死了?
因為我?因為蘇家被滅門?“噗——”一口滾燙的鮮血毫無預兆地從我喉頭噴涌而出!
濺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濺在了蕭燼玄色的蟒袍下擺。那刺目的紅,燙得他握著劍的手,
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世界天旋地轉。所有的聲音、景象都在急速褪去、扭曲。
最后映入我眼簾的,
是蕭燼那張瞬間褪盡血色、寫滿了巨大驚駭和……某種近乎崩塌神情的臉。
他似乎在喊我的名字。“寄月——!”聲音嘶啞破碎,穿透力卻強得驚人,
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撕心裂肺的恐慌。真可笑。他也會害怕嗎?可惜,我聽不清了。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我吞噬。…………痛。全身都在痛。
骨頭像是被拆開又重新拼接,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囂著火燒火燎的疼。喉嚨里更是干得冒煙,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陣,
才漸漸清晰。入眼是素色的帳頂,不是牢房那灰暗的石頭。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藥味,
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那個人的冷冽氣息。這是……王府?他的寢殿?
我怎么會在這里?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剛剛清醒的意識!蘇晚棠得意的臉!
大牢的陰冷潮濕!那片焦黑的廢墟!抵在喉嚨的冰冷劍鋒!爹娘的死訊!
……蕭燼最后那張驚駭欲絕的臉……“爹……娘……”破碎的嗚咽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溢出,
帶著血沫。巨大的悲痛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心臟,痛得我蜷縮起來,
劇烈地咳嗽。“別動!”一個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疲憊的聲音在床邊響起。我渾身一僵,
猛地轉頭。蕭燼就坐在床邊的矮凳上。他依舊穿著那身玄色蟒袍,只是此刻皺巴巴的,
下擺還沾著我吐出的那點暗紅。他看起來糟透了。眼下一片濃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
整個人像是幾天幾夜沒合眼,憔悴得脫了形。那雙曾翻涌著暴戾赤紅的眼睛,
此刻布滿了血絲,深陷在眼窩里,里面不再是純粹的寒冰或毀滅,而是一種……極其復雜的,
混雜著痛苦、迷茫、疲憊和某種我看不懂的、近乎乞求的東西。他手里端著一只白玉碗,
里面盛著黑乎乎的藥汁。見我醒來,他身體微微前傾,似乎想靠近,卻又硬生生頓住。
“把藥喝了。”他把碗遞過來一點,聲音干澀。我死死地盯著他,眼神空洞,
又像是燃著冰冷的火焰。“滾。”我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卻用盡了全身力氣。
他端著碗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碗里的藥汁晃了晃。“你傷得很重,
內腑受了沖擊……”他試圖解釋,聲音艱澀。“滾出去!”我猛地揮動手臂,
用盡僅存的力氣打向他手中的藥碗!“啪嚓!”白玉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滾燙的藥汁濺了他一身,也濺在我的手背上,燙紅了一片。他卻像是毫無知覺,
只是死死地看著我,看著地上那灘污漬,眼神劇烈地波動著。
“寄月……”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低微,“蘇家……”“閉嘴!
”我厲聲打斷他,胸口劇烈起伏,牽扯著內腑的傷,痛得我倒抽冷氣,眼前陣陣發黑,
“別跟我提蘇家!也別提我爹娘!你不配!”“是……”他垂下眼睫,
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聲音低啞,“是我……錯了。”“錯?”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牽動嘴角,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高高在上的蕭王爺怎么會錯?
您只是……殺了一百多個無辜的人,逼死了我爹娘而已!這算什么錯?”每一個字,
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向他,也扎向我自己。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臉色更加灰敗。“我會查清楚。”他猛地抬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住我,
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狠厲,“給我時間!我會把整件事查個水落石出!所有參與構陷你的人,
我一個都不會放過!”“查?”我看著他,眼神空洞而冰冷,帶著無盡的嘲諷,“查什么?
查蘇晚棠為什么恨我?查她怎么模仿我的筆跡?查她怎么偷聽到我們床笫間的私話?
”“蕭燼,有意義嗎?”“我爹娘能活過來嗎?蘇家那一百多口枉死的人能活過來嗎?
”“我現在只想問你一句,”我盯著他,一字一頓,用盡全身的力氣,“在你下令放火,
燒死蘇家滿門的時候……有沒有哪怕一瞬間,想過我可能是被冤枉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寢殿里死一般的寂靜。窗外的天光透過窗欞,落在他線條冷硬的側臉上,一半在光里,
一半在濃重的陰影里。他嘴唇翕動了幾下,喉結上下滾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痛苦和掙扎如同實質般翻涌,最后,
只剩下了一片沉沉的、令人窒息的灰暗。他沒有回答。這比任何惡毒的言語都更有力。答案,
不言而喻。在他心里,我早已是板上釘釘的叛徒。所謂的“復仇”,
不過是他發泄被背叛的怒火,維護他王爺威嚴的一場血腥表演。與我沈寄月的冤屈,
與我爹娘的死,甚至與蘇家那些無辜者的性命……都毫無關系。心,徹底死了。
最后一絲微弱的、連我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希冀,也在這片死寂中化為齏粉。
“呵……”我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難聽,眼淚卻流不出來,只覺得眼眶干澀得發疼,
“明白了。”我閉上眼,不再看他。“出去。”“寄月……”“滾!”我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瀕臨崩潰的尖利。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喉頭腥甜。他僵在原地,看著我痛苦地蜷縮,
看著我咳得撕心裂肺,看著他蟒袍上沾染的藥漬和我手背上被燙出的紅痕。最終,
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床邊投下濃重的陰影,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你……好好養傷。”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我會……查清楚。
”說完,他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大步離開了寢殿。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關上,隔絕了內外。
我蜷縮在冰冷華麗的錦被里,只覺得這王府的溫暖,比大牢的陰冷更刺骨。養傷?
在這座用我爹娘性命和蘇家滿門鮮血“換來”的牢籠里?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猛地撲到床邊,對著地上那攤碎裂的瓷片和藥汁殘漬,干嘔起來。吐出來的,
只有苦澀的膽汁。…………接下來的日子,我被變相地囚禁在這座華麗的寢殿里。
蕭燼沒有再出現。但我知道,他就在外面。殿門口日夜守著兩個像石雕一樣的王府親衛,
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送藥、送飯的,是一個叫“青黛”的啞女,低眉順眼,動作麻利,
卻從不與我對視,也從不發出一點多余的聲音。藥很苦,飯食很精致。可我吃不下。
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咽刀子,割著喉嚨,也割著心。腦子里全是爹娘慘死的畫面,
是蘇家那片焦黑的廢墟,是蕭燼抵在我喉嚨上的冰冷劍鋒。
青黛默默收走幾乎沒動過的飯菜和涼透的藥碗。第三天晚上,殿門被無聲地推開。
蕭燼走了進來。他換了一身深青色的常服,洗去了風塵,下巴的胡茬也刮干凈了,
但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間的疲憊陰郁,卻更加濃重。他手里端著一個托盤,
上面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是城南“李記”的桂花甜粥。我以前最愛喝這個。
每次生病或者心情不好,他總會特意讓侍衛快馬去買回來,哄我開心。他走到床邊,
將托盤放在矮幾上。寢殿里只點了一盞昏黃的燭火,跳躍的光影映著他深邃的輪廓,
晦暗不明。“吃點東西。”他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放得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
我沒有睜眼,也沒有動。“寄月,”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
“事情……有些眉目了。”我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但依舊沒有反應。
“蘇晚棠……她背后還有人。”他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絲冰冷的殺意,“那封密信,
筆跡模仿得極像,但偽造的紙張,出自京城‘墨韻齋’。墨韻齋的東家,
與北邊有些不清不楚的生意往來……”“還有你醉酒那晚……伺候的下人,被蘇晚棠收買了。
”“另外……”他頓了頓,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我依舊閉著眼,呼吸平穩,仿佛睡著了。
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縮了一下。“你爹娘……”他的聲音艱澀無比,像含著沙礫,
“我已命人以……以國公之禮厚葬。他們的靈位……暫時供奉在城外的‘慈恩寺’。
”一股尖銳的刺痛猛地扎進心臟!厚葬?國公之禮?慈恩寺?我爹不過是個六品小官,
生前戰戰兢兢,死后卻因為女兒的“通敵叛國”和王爺的“雷霆之怒”,
得了這潑天的“哀榮”?何其諷刺!我爹娘要的是這個嗎?他們要的是女兒平安!
要的是清清白白地活著!憤怒和悲慟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勒得我幾乎窒息。
我猛地睜開眼!眼神冰冷如刀,直直刺向他!“蕭燼。”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卻比任何嘶吼都更有力量。“收起你這套假惺惺。”他身體一僵,對上我的視線,
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試圖彌補的急切,瞬間凝固。“國公之禮?厚葬?”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極其刻薄的弧度,“你是在侮辱他們,還是在安慰你自己那顆虛偽的心?
”“他們因何而死?是因你剛愎自用!因你濫殺無辜!因你蕭王爺的滔天怒火!”“現在,
人死了,你擺出這副姿態給誰看?給天下人看?讓他們看看你蕭王爺多么‘有情有義’?
多么‘體恤下情’?連‘叛國罪臣’的父母都如此厚待?
”“還是說……”我盯著他驟然變得蒼白的臉,一字一句,誅心刻骨,“你覺得,這樣做了,
你手上沾的我爹娘的血,就能洗干凈了?你晚上就能睡得著了?”“蕭燼,別做夢了!
”“只要我沈寄月還活著一口氣,我就清清楚楚地記得!是你!是你親手把我送進大牢!
是你屠了蘇家滿門!是你!逼死了我爹娘!”“這血債,你洗不干凈!一輩子都洗不干凈!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的心臟。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
嘴唇抿得死緊,下頜線繃得像要斷裂。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
痛苦、難堪、暴怒、還有一絲被徹底撕開偽裝的狼狽,瘋狂地交織翻涌。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陰影瞬間將我籠罩。胸膛劇烈起伏,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兇狠得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
寢殿內的空氣仿佛被抽干,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燭火不安地跳躍著。
就在我以為他會像上次一樣暴怒,甚至可能再次掐住我的脖子時——他猛地轉過身。
背對著我。肩膀在微微地、不易察覺地顫抖。他抬起手,似乎想重重砸向旁邊的柱子,最終,
那只緊握的拳頭卻頹然地、重重地垂落下去。他什么也沒說。
就那么僵直地背對著我站了許久。久到那碗桂花甜粥的熱氣徹底散盡,凝固成一層難看的膜。
然后,他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沉重得如同拖著千斤枷鎖,走出了寢殿。
殿門在他身后無聲地合攏。我閉上眼,劇烈的喘息著,剛才那番耗盡全力的嘶喊,
讓我內腑的傷處火燒火燎地疼。但心里,卻涌起一股近乎殘忍的快意。痛吧。蕭燼。
這才只是開始。你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會一點一點,全部還給你。…………那晚之后,
蕭燼消失了。寢殿外的守衛換成了四個,更加森嚴。青黛依舊按時送來湯藥和飯菜,
依舊沉默。我依舊吃得很少,吐得多。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瘦得脫了形,
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皮膚透著一種不祥的青灰。但我的精神卻異常地亢奮。
恨意是最好的燃料,支撐著我這具殘破的軀殼。我開始“配合”吃藥。每次青黛送來,
我都當著她的面,一飲而盡。她眼中似乎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只是她不知道,
等她一轉身,我就會立刻摳著喉嚨,把剛灌下去的藥汁連同膽汁一起吐出來。我不能好。
我怎么能好起來?我要拖著這身傷,這副殘軀,成為他蕭燼心上永遠拔不掉的一根刺!
成為他寢殿里一個活生生的、控訴的幽靈!日子一天天過去,死水微瀾。直到一個深夜。
我被一陣劇烈的腹痛驚醒。那痛楚來得兇猛異常,如同有無數把鈍刀在肚子里攪動翻攪!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寢衣。我蜷縮在床上,死死咬住被角,不讓自己痛呼出聲。
意識模糊間,感覺有一股溫熱的液體,正不受控制地從身下涌出……血!我心頭猛地一沉!
不對……這感覺……就在這時,寢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不是青黛。
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門口,帶著深夜的寒氣,是蕭燼。他大概剛從外面回來,
身上還帶著露水的濕意。他顯然是察覺到了殿內的異樣,快步走到床邊。昏暗中,
他看到了我慘白的臉,額上豆大的冷汗,還有……被褥上洇開的、刺目的暗紅色。
他的臉色瞬間變了!“寄月?!”他猛地俯身,一把抓住我冰冷的手腕,
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惶,“你怎么了?”劇烈的疼痛讓我說不出話,
只能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呻吟。他立刻掀開被子,當看到那一片狼藉的暗紅時,
他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原地!“來人!!”他猛地回頭,
朝著殿外嘶吼,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調,“傳太醫!快傳太醫——!
”整個沉寂的王府瞬間被這聲嘶吼驚醒!腳步聲、呼喊聲、器皿碰撞聲亂成一團。
我被劇烈的疼痛和失血的眩暈折磨得意識模糊,只感覺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抱起。
那懷抱很暖,卻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寄月……別怕……別怕……”他語無倫次地在我耳邊低語,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太醫馬上就到……馬上……”他的手臂收得很緊,仿佛抱著什么即將破碎的稀世珍寶。
真可笑。現在知道怕了?太醫幾乎是被人架著飛跑進來的。診斷的過程混亂而壓抑。
我痛得昏昏沉沉,
聽到“急怒攻心……憂思郁結……內腑舊傷未愈……又添新創……失血……滑胎……”滑胎?
!這兩個字像驚雷一樣炸響在我混沌的意識里!我猛地睜開眼!太醫正跪在床邊,
對著臉色鐵青、眼神駭人的蕭燼回稟:“……王爺!夫人她……她這是小產了!
看脈象……胎兒……應是不足兩月……本就胎像不穩,如今急怒驚懼,
內傷又重……這……這……”后面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腦子里嗡嗡作響。孩子?
我竟然……有過一個孩子?在我被誣陷下獄前?在我承受那三個月非人折磨時?
在我爹娘慘死、我對著蘇家廢墟嘔血時……這個小小的生命,一直在我腹中?
而現在……沒了?被我自己的恨意,被蕭燼一手造成的這一切……生生扼殺了?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的悲慟瞬間將我淹沒!我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了。只覺得冷,
刺骨的冷,從心臟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孩子……”我喃喃出聲,聲音輕得像一縷煙。
寢殿內死寂一片。太醫惶恐地伏在地上。蕭燼僵立在我床邊,
像一尊瞬間被抽空了靈魂的石像。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嘴唇翕動著,
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雙曾翻涌著暴戾、痛苦、掙扎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空茫的、巨大的、近乎死寂的灰敗。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看向我平坦的小腹。那眼神,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駭,
隨即是鋪天蓋地的、足以將他徹底淹沒的……絕望和悔恨。
他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踉蹌著后退了半步,才勉強站穩。“孩……子?
”他重復著這兩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猛地抬頭看向太醫,
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你再說一遍?!”太醫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王爺息怒!
千真萬確!夫人脈象……確是滑胎之兆!胎兒……保不住了……”“滾!
”蕭燼猛地一腳踹翻旁邊的矮幾!上面的杯盞藥碗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太醫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寢殿里只剩下我和他。死一樣的寂靜。
只有我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他站在原地,胸口劇烈地起伏,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瀕死的猛獸。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里面翻涌著滔天的巨浪——痛苦、悔恨、暴怒、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他一步步朝我走來,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踩在刀尖上。他停在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