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受控制的時間旅行者,他是見證我所有時代的永生者。他剛埋葬了年邁的我,
墓碑上的死亡日期是昨天。轉身卻看見渾身濕透的年輕我站在雨里:“這是誰的葬禮?
”永生者擦去我臉上的雨水:“一個老朋友。”他指著墓碑上的名字——那是我的名字。
我困惑地眨眼:“真巧,和我同名。”就在那一瞬間,我又消失了。只留下永生者站在雨中,
永遠等待著下一次重逢。————————雨,冰冷而固執,像無數細小的銀針,
刺穿著黃昏陰郁的皮膚。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壓著新翻的泥土,壓著亞伯的肩頭。
他最后一次將鐵鍬插進濕透的泥地里,鍬尖撞上一塊硬物,發出沉悶短促的“咔”一聲。
他彎下腰,動作因疲憊和一種更深的沉重而顯得滯澀。手指在泥水里摸索片刻,
帶出了一塊磨損嚴重的黃銅懷表。表殼被泥土糊滿,鏈子也斷了。
他用沾滿泥漿的袖子用力蹭了蹭表殼,
勉強露出玻璃表蒙下靜止的指針——永遠停在了昨天下午的某個刻度。
亞伯握著這塊冰冷的金屬,仿佛握著一塊剛從灰燼里扒出的骸骨。凱的骸骨。
他剛剛親手埋下的。亞伯直起身,雨水立刻在他臉上沖刷出新的痕跡。
面前立著一塊粗糙的石碑,是他在附近能找到的最像樣的東西。
他用刻刀一筆一劃刻上去的名字,此刻被雨水反復沖刷,
筆畫邊緣洇開深色的水痕:“凱·索倫森”。下面是一行更小的字:“時間曾是他的河流,
亦是他的囚籠”。死亡日期,清晰地刻著昨天。他長久地凝視著那名字,
雨水順著他的下頜不斷滴落,砸在冰冷的石碑上。凱老了,
老得超出了時間旅行者應有的極限。皺紋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深刻在他臉上。昨天下午,
凱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出現在亞伯的樹屋——那個他們跨越無數世紀的約定之地時,
亞伯就明白了。凱的身體輕得可怕,像一捆干枯的蘆葦。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恐懼,
只有一種長途跋涉后終于望見終點的疲憊和解脫。“這次……好像跳不動了,老伙計。
”凱的聲音嘶啞得幾乎只剩氣音,每一個字都耗費著他殘存的生命。
他費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樹屋角落里一個落滿灰塵的舊木箱。亞伯走過去打開,
里面是幾件洗得發白、式樣古舊的衣物,
還有幾本邊角磨損嚴重的筆記和幾件意義不明的小玩意兒——一枚維多利亞時代的銅便士,
一塊猛犸象牙雕刻的粗糙護身符,一片在某個早已消失的叢林里摘下的奇異樹葉標本。
這些就是凱穿梭于無盡時空的漫長一生里,
唯一能隨身攜帶、最終又選擇留在這個原點的一切。“幫我……埋了它們。還有我。
”凱的呼吸急促起來,胸口微弱地起伏,“找個有樹的地方……安靜點的。
”亞伯緊握著他冰冷的手,感受著那微弱的脈搏像即將熄滅的燭火。“我就在這兒,
”他聲音低沉而穩定,像一塊磐石,“一直在這兒。”凱扯動嘴角,似乎想笑,
但最終只化作一聲悠長的、幾乎聽不見的嘆息。他的眼睛緩緩閉上,
頭顱無力地偏向亞伯的手臂。那具被時間反復撕扯、早已不堪重負的軀殼,終于徹底沉寂。
亞伯抱著他,在樹屋昏黃搖曳的油燈光暈里,坐了整整一夜。窗外雨聲淅瀝,
仿佛時間本身也在為這個迷失于它懷抱中的旅人落淚。現在,一切都歸于泥土了。
亞伯將那塊停擺的懷表輕輕放在墓碑頂端的凹陷處。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指尖一縮。
他轉過身,準備離開這片被雨水浸透的悲傷之地。就在他轉身的剎那,
一道慘白的電光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短暫地照亮了林間空地。
緊隨其后的巨大雷聲在頭頂炸開,震得樹葉簌簌發抖。雷聲的余波還在空氣中嗡嗡作響時,
一個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在空地邊緣,離他只有幾步之遙。亞伯的心臟猛地一縮,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僵在原地,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不需要看清。
那身影的輪廓,那站立的姿態,早已刻進了他永恒記憶的最深處。來人渾身濕透,
單薄的麻布衣服緊貼在年輕、充滿韌性的身體上,勾勒出流暢的肌肉線條。
水珠順著他亂糟糟的深棕色短發不斷滾落,滑過飽滿光潔的額頭,
滑過棱角分明、還帶著少年銳氣的下頜。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那雙眼睛——清澈、明亮,
帶著穿越者初涉時空洪流時特有的困惑和一絲未曾磨損的莽撞——直直地望向亞伯,
又越過他,落在那塊新立的墓碑和旁邊翻起的泥濘土地上。“嘿!”年輕的聲音穿透雨幕,
帶著一點氣喘,像是在雨中奔跑過,“這……這是誰的葬禮?出什么事了?
”亞伯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了。他看著這張臉,
這張在無數個世紀里、以無數種年齡和狀態出現在他面前的臉。它曾布滿皺紋、寫滿滄桑,
也曾像現在這樣,光滑得如同初生的朝陽。
時間碎片在他眼前瘋狂閃爍:羅馬軍營里那個驚慌失措的年輕百夫長凱,
中世紀修道院抄寫室那個偷偷閱讀禁書的少年見習修士凱,
蒸汽朋克城市里那個滿身機油、眼神發亮的機械師凱……最后,
是昨天在他臂彎里失去所有溫度的那個凱。無數的凱,
最終都指向眼前這個渾身滴著水、一臉茫然的青年。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撕裂時空的痛楚攫住了亞伯。他幾乎站立不穩。“亞伯?
”青年的聲音提高了,帶著明顯的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向前走近了一步,
靴子踩在泥水里發出“噗嗤”一聲。他認出了這個唯一不變的坐標,這讓他稍微安心了些,
但眼前的景象依舊透著說不出的古怪——一個剛堆好的墳,一塊新刻的碑,
還有一個站在雨里、神情復雜得難以形容的永生者。“你還好嗎?這是……誰沒了?
”亞伯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雨水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
也帶來一絲虛假的清醒。他強迫自己邁開腳步,走向年輕的凱。
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在拖拽著整個凝固的時間。他走到凱面前,很近很近,
近到能看清對方年輕臉龐上細小的水珠,
能感受到對方身上散發出的、帶著濕氣的蓬勃生命力。凱下意識地微微后仰,
亞伯的眼神讓他感到陌生,那里面翻涌著太多他無法理解的東西,沉重得如同實質。
亞伯伸出手,動作緩慢得如同老舊的機械。他沒有去碰凱的肩膀,
而是用自己同樣冰冷、同樣濕透的衣袖,極其輕柔地擦過凱的臉頰,
拂去那些不斷滾落的雨水。這個動作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珍視和悲憫。“一個……老朋友。
”亞伯的聲音異常沙啞,像是砂紙摩擦著粗糙的木面。每一個音節都耗費著他積攢的力氣。
“老朋友?”凱的眉頭擰緊了,困惑更深。他再次望向那塊簡陋的石碑,
目光在模糊的雨水中努力辨認著上面的刻痕。他看到了那個名字,那個他從小用到大的名字。
他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上沾滿了細小的水珠,然后轉過頭,
對著亞伯咧開一個毫無陰霾的、帶著年輕人特有好奇心的笑容。“嘿,真巧!
”他的語氣甚至帶著點發現趣事的輕快,“他叫凱·索倫森?跟我名字一樣啊!
這地方還有另一個姓索倫森的?他……怎么沒的?”就在凱最后一個音節落下的瞬間,
帶點新奇的目光與亞伯眼中那深不見底的、跨越了無數悲歡的沉重交匯的剎那——異變陡生。
凱的身體輪廓毫無征兆地開始模糊、閃爍,如同信號不良的古老顯像管畫面。
他臉上的笑容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褪去,就凝固在一種驚愕的茫然里。
他那雙清澈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深處似乎掠過一絲電光般的明藍色光芒,
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亞伯的衣襟,
或是想抓住這穩固的現實。“亞……”他張了張嘴,只發出半個模糊的音節。然后,
就像被一只無形巨手猛地抹去,又像投入水中的倒影被一顆石子擊碎,
他的身影在亞伯眼前徹底、無聲地消失了。沒有光芒,沒有聲響,沒有空間扭曲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