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那種細密的江南煙雨,是北方深秋的滂沱冷雨。豆大的雨點砸在破敗的廟宇瓦片上,
發出擂鼓般沉悶的喧囂,又在屋檐下匯成渾濁的水柱,瀑布似的沖刷著下方坑洼的泥地。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味,混合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被雨水一激,
更添幾分令人作嘔的粘稠。廟堂深處,篝火早已熄滅,只剩幾點猩紅的余燼,
在穿堂而過的凄風里明滅不定。微弱的光線勉強勾勒出幾尊泥胎神像坍塌的輪廓,
斷肢殘臂隱在濃墨般的陰影里,愈發顯得猙獰。厲楓就站在神龕前的空地上。
雨水順著漆黑的蓑衣斗笠邊緣不斷淌下,在他腳邊積成一小片水洼。他微微垂著頭,
斗笠的陰影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臉,只能看到一個線條冷硬的下頜。
他像一塊浸透了寒冰的礁石,沉默地矗立在風雨飄搖的破廟中心,只有右手,
那只戴著黑色薄皮手套的手,穩穩地按在腰間長劍的鯊魚皮鞘上。劍名“青霜”,
出鞘必飲血。十五年的光陰,無數個輾轉難眠、被血腥夢境撕扯的夜晚,
無數個在泥濘與黑暗中掙扎前行的日子,終于都凝聚在了這一刻。所有的線索,所有的追索,
所有的恨意,都指向了此刻蜷縮在對面墻角陰影里的那個人。那人背靠著冰冷的泥墻,
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每一次呼氣都噴出淡淡的血霧。
他身上那件原本質料尚可的錦袍,此刻已被雨水、泥污和七八道深淺不一的劍口徹底糟蹋,
左肩處更是深深塌陷下去,顯然骨頭已經碎了。他竭力想抬起手,卻只是徒勞地牽動嘴角,
扯出一個混雜著痛楚與某種奇異解脫感的笑容?!班馈馈彼⒅曇羝扑椴豢埃?/p>
血手’……厲楓……名不虛傳……追魂索命……果然……躲不過……”厲楓按在劍柄上的手,
指節微微收緊了一下,發出皮革摩擦的細微輕響。這聲音在死寂的破廟里異常清晰,
蓋過了外面的風雨聲。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抬起了頭。斗笠陰影下露出的,
是一張冰冷的面具。面具不知是何材質,非金非玉,泛著一種死寂的青灰色,
緊緊貼合在臉上,只留下兩道深邃的眼孔。眼孔后面,是兩潭深不見底的寒冰,
沒有任何屬于活人的波動。十五年了,這張“血手”厲楓的面具,
早已成為江湖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圖騰,代表著無情的殺戮與無從捉摸的恐怖。
無人知曉面具之后是什么,也無人敢去探究。它隔絕了世間一切,也封存了厲楓自己。
“十五年前,”厲楓終于開口。他的聲音透過面具傳出,低沉、沙啞,
像是兩塊粗糙的礫石在摩擦,每一個字都淬著冰渣,砸在濕冷的空氣里,激起無形的寒意。
“厲家堡,一百七十三口。”他的目光,透過面具的眼孔,死死釘在墻角那人的臉上,
像淬了劇毒的鋼針,緩慢而殘忍地釘入對方的靈魂深處。
墻角那人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間渙散,
仿佛被這冰冷的指控強行拖回了那個血色浸透的夜晚。他嘴唇翕動,想說什么,
卻只涌出更多暗紅的血沫,順著嘴角蜿蜒而下。厲楓動了。沒有預兆,沒有呼喝。
他整個人如同化作了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只有腰間那柄青鋼長劍,
在黯淡的光線下驟然拉出一道凄厲的青色弧光!快!快到了極致!仿佛那弧光本身就是目標,
而厲楓的身體只是這道死亡軌跡的附屬品!劍鋒撕裂空氣,發出短促而尖銳的爆鳴,
直刺墻角之人已然塌陷的胸膛!墻角那人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
死亡的陰影瞬間攥緊了他的心臟。他發出一聲絕望的、野獸般的嘶吼,
不知從哪里榨出最后一絲力氣,身體猛地向側面一滾!嗤啦!青霜劍尖沒有刺中心臟,
卻深深扎進了他的右肋,穿透了破爛的錦袍,穿透了皮肉筋骨!
一股滾燙的血箭猛地飚射出來,濺在厲楓的蓑衣上,也濺在他青灰色的面具邊緣,
留下幾點迅速擴散的暗紅。“呃啊——!”撕心裂肺的慘嚎在破廟里炸開,
又被無情的雨聲迅速吞沒。厲楓手腕一擰,劍鋒在對方體內冷酷地轉動了小半圈,
攪碎了更多血肉。劇痛讓那人的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彈跳起來,
又被厲楓另一只鐵鉗般的手死死按回冰冷的泥地上。“最后一人?!眳枟鞯穆曇敉高^面具,
冰冷地宣告著,每一個字都像是用鐵錘砸在對方碎裂的骨頭上。他居高臨下,
面具的眼孔里燃燒著地獄般的火焰,那是沉淀了十五年、濃縮了所有親族鮮血的滔天恨意,
終于抵達了復仇的終點。“血債,該清了?!北会斣诘厣系娜松眢w劇烈地痙攣著,
每一次抽搐都牽扯著肋下的劍傷,涌出更多的鮮血。
他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駭人的死灰色,眼神卻詭異地亮了起來,
那光芒不是瀕死的恐懼,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帶著濃烈嘲諷的火焰。
他死死盯著厲楓面具上那兩點幽深的孔洞,嘴角咧開,牙齒被血染得鮮紅,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被強行拉動的怪響。這聲音,
比剛才垂死的喘息更令人毛骨悚然?!扒濉辶??”他終于掙扎著擠出聲音,
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噴涌,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刺入厲楓的耳中。
“厲楓……我的‘血手’大人……”他喉嚨里滾動著嘶啞的笑聲,斷斷續續,如同夜梟啼哭,
“你……你真以為……自己……是那場戲的……苦主?”厲楓握劍的手,紋絲不動。
面具之下,無人能窺見的表情。只有按在對方肩頭的手,那戴著薄皮手套的手指,
似乎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關節在皮革下微微凸起。那人臉上的瘋狂笑意更盛,
混雜著極致的痛苦和一種扭曲的得意,使他整張臉都扭曲變形。
“好……好一把快刀……好一個……背鍋的傻子!”他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身體因劇痛而弓起,眼神卻死死鎖住厲楓面具的眼孔,
仿佛要將這最后的詛咒刻進對方的靈魂深處。
“十五年前……厲家堡……那場大火……那滿地的……人頭……”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尖利,“不過是‘他們’……搭好的戲臺子!
目的……就是為了……把你……這把最快的刀……磨得更利!更聽話!”破廟外,
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撕裂漆黑的雨幕,短暫地照亮了廟內的一切!
厲楓青灰色的面具在電光下反射出詭異的光澤,面具邊緣那幾點血跡,紅得刺眼。
面具眼孔深處,那兩潭仿佛亙古不化的寒冰,終于……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氨冲??
”厲楓的聲音透過面具傳出,那沙啞依舊,卻仿佛有某種東西在冰層下碎裂、涌動。
按在對方肩頭的手,力量陡然加重,指節發出輕微的“咔”聲,
幾乎要捏碎那本就碎裂的骨頭?!罢f清楚!”命令般的低吼,壓抑著翻騰的巨浪。
墻角那人被捏得再次慘叫,身體如同瀕死的蟲子般扭動,眼神卻亮得驚人,
充滿了報復的快意。
“‘他們’……需要一條……絕對忠誠……絕對兇悍……也絕對……沒有過去的……狗!
”他喘息著,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力氣,“滅門……是‘他們’做的!
讓你‘恰好’逃出來……讓你‘恰好’看到……那些‘仇人’的標記!
讓你……帶著滔天的恨……變成‘血手’厲楓!”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仿佛用盡了最后殘存的生命力,聲音變得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滲入骨髓的惡毒:“你臉上的面具……那下面的傷疤……哈!
你真以為……是當年大火……燎的?”厲楓的身體,驟然僵住。
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被抽離。
廟外震耳欲聾的暴雨聲、神像上滴落的泥水聲、地上垂死之人的喘息聲……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狠狠鑿進了他的頭顱深處!
“那下面的傷疤……”面具下的臉?厲楓的呼吸猛地一窒。他從未在意過那面具下的臉,
那只是承載無邊仇恨與無盡殺戮的工具,是隔絕過去與現在的屏障。
他記得的只有烈火焚身的灼痛,只有親人凄厲的慘叫,只有刻骨銘心的恨意支撐他活下來。
那面具下的傷疤,如同烙印,是厲家堡覆滅的證明,是他血仇的徽章!是他存在的全部根基!
他本能地、近乎粗暴地想要否認,想要將眼前這個滿口胡言的仇人徹底撕碎!然而,
就在這念頭升起的瞬間,一個冰冷、細微、卻無比清晰的碎片,
毫無預兆地刺破了記憶厚重的冰層——不是烈火燎烤皮肉的焦糊氣味和鉆心劇痛。
是另一種感覺……冰冷,粘稠,
帶著某種刺鼻的、類似藥草混合著腐敗東西的怪異氣味……有什么東西,濕漉漉、滑膩膩地,
覆蓋在他的左臉頰上……然后,是細細密密的、仿佛無數燒紅針尖同時刺入皮肉的銳痛!
那痛楚極其短暫,卻帶著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詭異,瞬間淹沒了他……那是什么?!
這個從未被清晰記起的片段,此刻如同惡鬼的爪子,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臟!
“嗬……嗬……”墻角那人喉嚨里發出最后幾聲無意義的抽氣,眼神開始渙散,
臉上那瘋狂而惡毒的笑容卻凝固著,如同一個永恒的嘲諷。他最后的目光,
艱難地、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暗示,越過厲楓的肩膀,
投向廟門外那片被暴雨統治的、深不見底的黑暗。那里……有什么?
厲楓猛地順著他的視線回頭!青灰色的面具在昏暗的光線下猛地轉向廟門的方向。雨水如注,
在殘破的門框外形成一片迷蒙的水簾,隔絕了視線。只有風聲嗚咽,卷著冰冷的濕氣撲進來,
吹得他蓑衣簌簌作響。黑暗中,似乎只有被風雨瘋狂搖曳的樹影,扭曲如鬼魅。沒有腳步聲,
沒有人影,只有一片被雨水攪動的混沌。是錯覺?還是這垂死之人故弄玄虛?厲楓的心跳,
在面具下沉重地撞擊著胸腔。那冰冷粘稠的觸感和針扎般的銳痛,依舊盤踞在意識深處,
像一條毒蛇,嚙噬著他自以為堅不可摧的過去。他緩緩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