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直到他生日那天,我聽見他朋友起哄:“敘初秋的晨風還裹著點夏末的余溫,
卻也足夠吹散身上最后一點睡意。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像一尾笨拙的魚,
艱難地擠進市一中這條過分洶涌的人潮河流里。新環境,新面孔,
空氣里彌漫著油墨味的課本、塑膠跑道的微腥,還有食堂窗口隱約飄來的食物香氣,
混雜成一種令人既忐忑又莫名亢奮的開學氣息。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手心,那里微微汗濕。
書包側袋,那杯用塑料袋套著的、剛從校外小攤買來的滾燙豆漿,隨著我略顯急促的步伐,
一下下撞在腰側,隔著薄薄的校服布料傳遞著熱度和分量。
它是我給自己鼓勁的儀式感——新學期,新開始,哪怕是個不起眼的轉校生,
也要努力站穩腳跟。教學主樓的輪廓在懸鈴木濃密的枝葉間逐漸清晰,
紅磚墻在晨光里顯得格外莊重。人流在樓前開闊的小廣場上短暫地匯聚、分流,
奔向各自的班級。我深吸一口氣,正要抬步匯入其中,
目光卻被前方人群里一個突兀出現的“空檔”牢牢攫住了。那感覺很奇怪。
明明四周都是攢動的人頭,聲音嘈雜,可偏偏有那么一小片區域,像是被無形的屏障隔開了。
屏障的中心,是一個頎長的背影。純白的校服襯衫服帖地勾勒出寬闊平直的肩線,
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包裹著兩條長腿,光是站立的姿態就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疏離感。
他微微側著頭,似乎正和旁邊一個穿著同樣校服、笑容有些張揚的男生說話。
周圍經過的學生,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他,帶著小心翼翼的窺探和掩飾不住的興奮。
即使只是背影,那存在感也強烈得如同磁石。他就是沈敘白?那個傳說中的冰山校草?
開學前,我在新生群里就無數次看到這個名字被反復提起,
附帶各種偷拍的角度和花癡的驚嘆。原來真人……氣場真的這么強。心跳沒來由地漏跳一拍,
腳步也跟著遲疑了一瞬。就在這時,斜后方猛地一股推力撞來!
一個抱著高高一大摞作業本的男生大概是沒看清路,直直撞在了我的胳膊肘上。
身體劇烈一晃,重心瞬間失控!“啊!”短促的驚呼卡在喉嚨里。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視野里,那杯被塑料袋裹著的豆漿掙脫了我的手指,以一個笨拙的、絕望的拋物線,
旋轉著飛了出去。橙黃色的液體在清晨的陽光下拉出一道短暫而刺目的亮線。“啪嘰!
”一聲黏膩、沉悶又無比清晰的聲響,狠狠砸碎了周圍的喧囂。世界,驟然安靜。
時間似乎凝固了一秒。廣場上雜亂的腳步聲、交談聲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斷,
只剩下懸鈴木葉子在風里細微的摩擦。無數道目光,帶著驚愕、難以置信,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齊刷刷地聚焦過來,聚焦在那雙白色的限量版球鞋上,
聚焦在那攤肆意流淌、還在微微冒著熱氣的、橙黃粘稠的豆漿漬上,最后,
聚焦在肇事者——也就是我——那張瞬間褪盡血色的臉上。我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嗡嗡作響。書包帶子勒得肩膀生疼,可我完全感覺不到,
只死死盯著那片刺眼的污跡。
它正以極快的速度在昂貴的、一看就纖塵不染的白色網面上暈開、滲透,
留下一個極其丑陋、極其醒目的印記。沈敘白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時間被拉得無限長。
周遭的竊竊私語如同漲潮般重新涌起,帶著壓抑的興奮和好奇,匯成一片模糊的嗡鳴。
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敲打著脆弱的肋骨。他終于完全轉了過來。
那張臉,即使在這種足以讓人社死的時刻,依舊帶著一種冷玉雕琢般的精致。眉骨清晰,
鼻梁高挺,唇線抿得平直,下頜線繃得緊緊的。陽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陰影,
卻遮不住那雙眼睛里射出的寒光。那目光像實質的冰錐,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冰冷的怒意,
一寸寸刮過我的臉,最終定格在我因驚嚇而微微張開的嘴唇上。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我喉嚨發緊,想道歉,想解釋那該死的意外,
但所有詞匯都堵在嗓子眼,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只能徒勞地張著嘴,
像一條擱淺在岸上瀕死的魚。“對……對不起!” 終于,
一聲干澀嘶啞、帶著明顯顫抖的道歉沖口而出,聲音小得連自己都快聽不見。我慌忙彎下腰,
手忙腳亂地去掏書包側袋里那包可憐巴巴、已經被揉得皺巴巴的紙巾。指尖冰涼,
動作笨拙得可笑,紙巾抽出來時還差點掉在地上。我捏著那幾張薄薄的紙巾,蹲下身,
試圖去擦拭他鞋面上那片狼藉的豆漿漬。橙黃色的液體已經滲透進網面纖維,
變得粘稠而頑固。紙巾一按上去,立刻被浸透、變形,非但沒能擦干凈,
反而將那粘膩的污跡涂抹得面積更大、更顯眼了,邊緣還拉出幾道難看的絲。
一股濃郁的、甜膩的豆腥味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我額角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手指僵在那里,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絕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腳踝,
還在不斷向上攀升。頭頂上方,那道冰冷的目光始終沒有移開,沉甸甸地壓著,
帶著無聲的審判。一片死寂的尷尬中,
敘白旁邊的那個男生——就是剛才和他說話的、笑容張揚的那個——夸張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環境里顯得格外刺耳:“哇靠!敘白!你的‘星塵’!全球限量三百雙啊!
” 他彎下腰,湊近那只慘遭蹂躪的球鞋,表情扭曲,仿佛那污漬是烙在他自己腳上,
“完了完了,這玩意兒可嬌貴,豆漿漬滲進去,搞不好就廢了!兄弟,你攤上大事兒了!
”他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緊繃的神經上。“全球限量三百雙”這幾個字,
更是讓我的眼前陣陣發黑。我甚至不敢去想那串代表金額的數字后面究竟跟著幾個零。
蹲著的姿勢讓我感覺更加渺小,幾乎要蜷縮進地里。就在我幾乎要被這無聲的壓力碾碎時,
頭頂終于響起了沈敘白的聲音。那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沒什么溫度,
清冽得像初冬清晨結了薄冰的溪水,每一個字都敲在耳膜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
“弄干凈?” 他微微垂眸,視線落在我徒勞擦拭的手上,
唇角似乎極其短暫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弧度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冰冷的嘲諷,
“還是賠錢?”我的動作徹底僵住,捏著濕透的紙巾,指尖冰涼,仿佛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賠錢?那個天文數字瞬間在腦海里炸開,帶著毀滅性的回響。
家里為了讓我轉進這所重點高中已經傾盡所有,我怎么可能……絕望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嚨。
“或者,” 沈敘白的目光掃過我瞬間慘白的臉,語氣沒有絲毫波瀾,
像是在陳述一個與我無關的簡單選項,“當一個月跟班。”他頓了頓,
似乎是為了讓我聽清每一個字,也像是在欣賞我的狼狽,才慢條斯理地補充道:“替我做事。
抵債。”空氣凝滯。周圍的目光像無數根細密的針,扎在我的后背。替我做事,
抵債……這七個字在腦子里嗡嗡作響。當跟班?聽起來屈辱又被動。
可比起那可能讓我全家都喘不過氣的賠償金……我猛地抬起頭,
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睛。屈辱感如同毒藤蔓般纏繞上來,
勒得心口發疼。但想到父母疲憊的面容,想到那個遙不可及的賠償數字,所有的掙扎和不甘,
最終都被冰冷的現實狠狠摁了下去。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用盡全身力氣,才從齒縫里擠出那個重若千鈞的字:“……好。”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沈敘白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仿佛我的選擇早在他預料之中。他只是極淡地點了下頭,
那雙深邃的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秒,辨不出是滿意還是其他,然后便不再看我。“周宇軒,
” 他側過頭,對旁邊那個咋咋呼呼的男生開口,語氣平淡無波,“你跟他講講規矩。
”被點名的周宇軒立刻來了精神,臉上掛起一種混雜著戲謔和優越感的笑容。
他一步跨到我面前,動作幅度大得幾乎帶起一陣風,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我,
那眼神像是在評估一件新到手的、有點意思但又不值一提的玩意兒。“嘖,新來的?
算你小子‘走運’!” 他拖長了調子,帶著一種令人不舒服的親昵感,伸出手,
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里透著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聽著啊,林澈是吧?
從今天起,一個月,你就是敘白哥的專屬小助理了。”他掰著手指頭,一條條數落,
聲音刻意拔高,確保周圍豎起耳朵的人都能聽見:“第一,作業!懂?敘白的作業本,
每天放學前必須工工整整地出現在他課桌左上角!字跡要模仿得像點,別跟狗爬似的露餡兒!
”“第二,早餐!敘白哥早上喜歡喝后街那家‘老張記’的冰美式,不加糖不加奶!
還有他家那個限量供應的牛肉三明治,七點十分前必須買到,
涼了、軟了、或者買不到……” 他嘿嘿一笑,笑容里帶著赤裸裸的威脅,“后果自負!
”“第三……” 他故意頓了頓,目光掃過我越來越低的頭,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惡趣味,
“擋桃花!敘白哥身邊那些鶯鶯燕燕,煩得很!
看見有女生湊過來搭訕的、遞情書的、送水的,甭管是校花還是班花,通通給我擋回去!
就說敘白哥很忙,沒空!理由自己想,編圓乎點!懂?”2.每一條規矩,
都像一記無形的耳光,響亮地抽在我的自尊心上。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些,
夾雜著壓抑的低笑和毫不掩飾的指指點點。我死死咬著下唇,
口腔里彌漫開一股淡淡的鐵銹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尖銳的刺痛感成了唯一能提醒我保持清醒的東西。“聽明白了?
” 周宇軒最后重重一拍我肩膀,結束了這場單方面的“訓話”。我低著頭,
視線模糊地落在他锃亮的鞋尖上,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明白。”沈敘白自始至終沒再說話,仿佛眼前的一切與他無關。
他只是微微偏過頭,目光投向遠處教學樓的方向,側臉的線條在晨光里顯得冷硬而漠然。
“跟上。” 他終于開口,只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便邁開長腿,徑直朝前走去。
白色的限量球鞋上,那片橙黃色的豆漿漬,在清晨的光線下,依舊刺目得驚心。
周宇軒朝我揚了揚下巴,示意趕緊跟上。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屈辱感,
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沉默地跟在了那道冷漠背影的幾步之后。每一步,
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跟班”生涯就這樣以一種屈辱的方式拉開了序幕。每一天,
都像被設定好的程序,精準而機械地運行著,唯一的指令源,
就是沈敘白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清晨,天色還未完全透亮,鬧鐘尖銳地撕裂寂靜。
我掙扎著爬起,頂著睡眠不足的昏沉腦袋,第一個沖出宿舍樓,
用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向校外的“老張記”。排隊的人群總是蜿蜒如長龍,我夾在中間,
焦急地盯著手表指針的每一次挪動。
拿到那杯冰得扎手的冰美式和那個裹著油紙、還帶著熱氣的牛肉三明治時,
手心總是汗津津的。然后又是一路狂奔,在七點十分整,氣喘吁吁地踩著點,
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放在沈敘白那張永遠整潔、纖塵不染的課桌左上角。他通常來得稍晚,
坐下時,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拿起三明治或咖啡,
動作優雅得如同在高級餐廳用餐,仿佛我只是一個按時按點出現的、沉默的送餐機器人。
偶爾,他會極淡地瞥一眼食物包裝,眼神平靜無波,而我卻在那短暫的一瞥中心驚肉跳,
生怕溫度、包裝有一丁點不合他意。那攤刺目的豆漿漬,依舊頑固地留在他鞋面上,
像一個無聲的烙印,時刻提醒著我的身份和原罪。課間和午休,則是“擋桃花”的戰場。
沈敘白身邊從不缺慕名而來的女生。
她們帶著精心準備的情書、包裝可愛的小點心、或者僅僅是鼓起勇氣想上前搭訕。
每當看到有女生紅著臉、眼神亮晶晶地朝沈敘白的方向靠近時,我就得硬著頭皮,
像個移動路障一樣迅速擋過去。“同學,不好意思,沈敘白……呃,
他正在思考一道物理競賽題,現在不方便被打擾。”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自然,
絞盡腦汁編造著各種理由。有時是“他要去找老師討論問題”,
有時是“他今天心情不太好”,更多時候是干巴巴的一句“他很忙”。
女生們的目光瞬間就會從期待轉為失望,甚至帶著被冒犯的惱怒,毫不客氣地落在我身上,
像刀子一樣刮過。那些竊竊私語如同背景噪音,從未停歇——“又是他!”“真討厭,
像個看門狗似的。”“沈敘白怎么受得了這種人跟著?”最難熬的是下午放學。
沈敘白會把他當天的所有作業本,毫無預兆地丟到我課桌上。
物理、數學、英語、甚至語文的作文……厚厚一摞。他從不開口要求,
只用那雙沒什么情緒的眼睛掃我一眼。那眼神就是無聲的命令。于是,深夜的宿舍臺燈下,
成了我一個人的戰場。模仿他的字跡是一項艱巨的工程。沈敘白的字有種獨特的筋骨,
清雋有力,帶著一種冷冽的鋒芒。而我自己的字,相比之下就顯得軟塌塌的。
我一遍遍地對著他以前的作業本臨摹,手指因為用力而僵硬發酸。
受力分析圖、英語的閱讀理解……每一科都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理解、去模仿思路,
還不能出錯。困意如潮水般襲來,眼皮沉重得像是掛了鉛塊,只能用力掐自己的大腿,
用疼痛換取片刻清醒。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室友均勻的鼾聲像是對我苦役的嘲諷。
日子在這樣重復的卑微和疲憊中緩慢流淌。
沈敘白依舊是那個高不可攀、被無數人仰望的冰山校草。他對我這個“跟班”的態度,
始終保持著一種近乎苛刻的距離感。沒有多余的交流,沒有一絲笑容,
只有在命令和檢查作業時才會投來短暫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永遠只有審視和不耐煩。
周宇軒則像一條嗅到腥味的鬣狗,時不時湊過來,
用輕佻的言語或刻意的刁難提醒著我的地位,樂此不疲。
我像一只被看不見的線牢牢操控的木偶,在沈敘白的影子里沉默地移動、執行指令。
唯一支撐我的念頭,就是熬過這屈辱的一個月,
徹底擺脫這該死的“豆漿債”和這個冷冰冰的人。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擋人,
每一次在臺燈下寫到手指痙攣,這個念頭就像黑暗中微弱卻執拗的星火,
讓我不至于徹底沉淪。我以為日子會這樣一成不變地熬到結束,直到那個悶熱的午后。
剛結束一場模擬考,腦子還嗡嗡作響,只想找個清靜角落透口氣。我習慣性地避開人群,
繞到了實驗樓后面那條少有人走的林蔭小徑。高大的樟樹遮住了大半陽光,投下清涼的陰影,
空氣中浮動著草木的微腥和泥土的氣息。剛走到拐角,
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嗚咽聲鉆入耳朵。我腳步一頓,循著聲音望去。
只見幾叢茂密的冬青灌木后面,蜷縮著一團小小的、顫抖的影子。
是一只看起來才幾個月大的小橘貓,瘦骨嶙峋,橘黃色的毛發臟兮兮地糾結在一起,
沾滿了泥土和草屑。它的一條后腿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顯然是受了傷。
它似乎又冷又怕,小小的身體緊緊縮成一團,每一次嗚咽都帶著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濕潤的大眼睛驚恐地睜著,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幾乎是本能地放輕了腳步,慢慢蹲下身,隔著一點距離,試探性地伸出手,
用盡可能溫和的語調發出“嘖嘖”的安撫聲。小橘貓猛地一抖,掙扎著想后退,
但受傷的后腿讓它根本無法移動,只能發出更凄厲的叫聲。“別怕,
別怕……” 我輕聲說著,不敢貿然靠近。目光落在它受傷的腿上,心里焦灼起來。
得找點東西幫它固定一下,或者……得送它去校外的寵物醫院?
可這個時間點……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先跑回教室拿點水和食物時,
身后突然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踩在落葉上,發出細微的沙沙響。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猛地回頭——沈敘白就站在幾步之外。他不知何時來的,靜靜地站在那里,
高大的身影被樹影切割,臉上沒什么表情,那雙深邃的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
清晰地落在我身上,也落在我面前那只瑟瑟發抖的小貓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時間被拉長,
每一秒都無比清晰。我僵在原地,保持著蹲姿,一只手還虛懸在空中,
維持著那個試圖安撫的姿勢。血液似乎一下子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完了。
被他看到了。他會怎么想?會覺得我多管閑事?會像周宇軒那樣嘲諷我假惺惺?
還是會……覺得我耽誤了“工作”?
一種混雜著驚慌、窘迫和被窺破秘密的羞恥感瞬間攫住了我。我下意識地想站起身,想解釋,
或者干脆找個地縫鉆進去。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狼狽地、僵硬地移開視線,
不敢再與他對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該死的“跟班”生涯,
大概又要因為“不務正業”而雪上加霜了。沈敘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里,
目光沉沉,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小橘貓似乎也感覺到了這突如其來的緊張氣氛,
嗚咽聲都變小了,只剩下細微的顫抖。林蔭道上的光影在他臉上靜靜流淌,
那張總是冷硬的輪廓,此刻在斑駁的樹影里,竟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沒有看我,
目光落在我懷里那只瑟瑟發抖的小橘貓身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幾秒。
那眼神里沒有慣常的審視或不耐,平靜得……甚至有些難以捉摸。
就在我被這沉默壓得幾乎窒息,以為他會像周宇軒那樣丟下一句刻薄的嘲諷然后轉身離開時,
他卻有了動作。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極其自然地轉過身,邁開長腿,朝著小徑的另一端走去。
腳步沉穩,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剛才那短暫的駐足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
白色的校服襯衫下擺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擺動,很快消失在林蔭道的拐角。走了?
3.我愣在原地,懷里抱著那只因為疼痛又開始微弱嗚咽的小貓,一時沒反應過來。
預想中的斥責、嘲諷或者冰冷的命令都沒有出現。他就這樣……走了?像沒看見一樣?
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
混雜著困惑和一絲……極其微弱的、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釋然。他是不屑于管這種“閑事”,
還是……別的?我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個捉摸不透的人。眼下最重要的是這只小貓。
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抱得更穩些,忍著它因為疼痛而本能地抓撓,
快步朝校外最近的寵物醫院跑去。路上,陽光有些晃眼,懷里的小生命微弱地顫抖著,
傳遞著生命的重量。剛才沈敘白那沉默的注視,和他最后無聲離開的背影,
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難以平息的漣漪。接下來的幾天,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軌道。送早餐,擋桃花,寫作業。
沈敘白對我依舊是那副冷淡疏離、公事公辦的態度。那天下午林蔭道上的偶遇,
仿佛從未發生過。他從未提起,眼神也毫無波瀾。直到周四下午,
最后一節自習課的下課鈴終于打響。教室里瞬間喧鬧起來,
桌椅碰撞聲、收拾書包聲、呼朋引伴聲交織成一片。
我揉了揉因為長時間低頭寫字而酸痛的脖頸,剛準備收拾東西,
一個沉甸甸的紙袋毫無預兆地落在了我攤開的練習冊上。我抬頭,
撞上沈敘白沒什么表情的臉。他一手插在校服褲兜里,
一手隨意地指了指那個印著“安心寵物醫院”logo的紙袋。“給你的。
” 他的聲音不高,在嘈雜的教室里卻清晰地穿透過來,帶著他慣有的冷淡調子,
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我愕然地看著那個袋子,又看看他,完全沒反應過來。
“里面是藥,還有喂食器。” 他簡短地補充了一句,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
便移開了,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項微不足道的任務,“用法問醫生。”說完,不等我回應,
他已經拎起自己單肩掛著的書包,轉身匯入了涌向門口的人流。
頎長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門框處。教室里依舊吵鬧,但我周圍卻仿佛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
我怔怔地坐在那里,手指無意識地碰了碰那個紙袋。袋子沉甸甸的,
里面裝著幾個藥盒和一個嶄新的、小巧的針管式喂食器。冰涼的塑料觸感從指尖傳來,
卻奇異地帶著一絲暖意。他……他怎么會知道?他甚至還專門去問了醫生用法?
他不是……當作沒看見嗎?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一種陌生的、帶著酸澀又有些微暖的悸動悄然蔓延開來,沖淡了這些天積壓的疲憊和屈辱。
我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打開袋子,看著里面排列整齊的藥品和那個干凈的喂食器,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塑料包裝。原來,那天他看見了,不僅看見了,還記下了。
周圍的喧囂仿佛被隔絕開來。同桌陳冉好奇地探過頭:“林澈,誰給的?寵物醫院?
你養寵物了?”“沒……沒什么。” 我猛地回過神,有些慌亂地把袋子收進書包里,
掩飾性地拉上拉鏈,指尖還殘留著那點奇異的暖意。臉似乎有點燙。
日子依舊在“跟班”的軌道上運行,但有些東西,似乎悄然發生了偏移。送早餐時,
我依舊準時將冰美式和三明治放在他桌角,
但眼神偶爾會不受控制地飄向他腳上那雙鞋——那片頑固的豆漿漬,顏色似乎變淡了些,
邊緣被仔細清理過,不再像最初那樣觸目驚心。而他接過食物時,雖然依舊沒有言語,
但偶爾,極偶爾地,我似乎能捕捉到他低垂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一下,
像蝴蝶翅膀掠過平靜的水面,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擋桃花時,
那些女生投來的不滿目光依舊如芒在背,但心底那點沉甸甸的屈辱感,
似乎被什么東西撬開了一絲縫隙。夜里在臺燈下模仿他字跡寫到手腕酸痛時,
看著那清雋有力的筆畫,心里竟會浮起一絲連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念頭:他的字,
其實……挺好看的。然而,就在我以為這場荒唐的“抵債”生涯即將步入尾聲,
甚至開始習慣這種扭曲的節奏時,一場毫無預兆的風暴,裹挾著冰冷的惡意,狠狠砸了下來。
那天是沈敘白的生日。放學鈴聲一響,周宇軒就咋咋呼呼地沖進了我們班,
一把攬住沈敘白的肩膀,聲音大得整個教室都聽得見:“敘白!快快快!
兄弟們給你訂了包廂,今晚必須不醉不歸!禮物都堆成山了!” 他邊說邊得意地環視四周,
目光掃過我時,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像看一只礙眼的蟲子。沈敘白似乎蹙了下眉,
但沒說什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喂,那個誰!
” 周宇軒毫不客氣地朝我揚了揚下巴,頤指氣使,“林澈!敘白的書包,還有這些禮物,
你負責搬過去!地址發你手機上了!手腳麻利點!
” 他指指沈敘白桌上那幾份包裝精美的禮盒,又指了指自己腳邊幾個鼓鼓囊囊的袋子。
周圍還沒走的同學投來復雜的目光,有同情,有漠然,也有看好戲的戲謔。我沉默地走過去,
在那些目光的注視下,默默地將沈敘白沉甸甸的書包背到自己肩上,又彎腰去拎那幾個袋子。
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書包帶子勒著肩膀,禮物的重量墜著手臂,每一步都走得很沉。
包廂在市里一家頗有名氣的KTV。推開厚重的隔音門,
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浪和混雜著煙酒、香水、食物氣味的渾濁空氣瞬間撲面而來,
幾乎讓人窒息。閃爍變幻的彩色射燈在昏暗的空間里瘋狂旋轉,晃得人眼花。
巨大的屏幕上滾動著曖昧的歌詞畫面,沙發上坐滿了人,
都是學校里平時圍著沈敘白轉的那群風云人物,男男女女,嬉笑打鬧,氣氛喧囂而熱烈。
我的出現,像一滴油落進了滾水里。嬉鬧聲有片刻的凝滯,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好奇、還有赤裸裸的輕視。
仿佛我這個穿著普通校服、背著沉重書包、手里還拎著禮物的“跟班”,
是闖入他們奢華領地的一個異類。“喲!我們的‘豆漿小哥’來啦!
” 周宇軒率先怪叫起來,聲音透過麥克風的電流,被放大得格外刺耳,
瞬間引爆了包廂里壓抑的哄笑。“哈哈哈哈哈!快看快看!負重前行啊這是!”“敘白,
你這跟班真是盡職盡責,生日都不忘來‘服務’!
”肆無忌憚的哄笑聲、口哨聲、還有那些毫不掩飾的嘲諷目光,像無數根燒紅的針,
狠狠扎在皮膚上,帶來尖銳的刺痛和灼燒感。我僵在門口,拎著袋子的手微微發抖,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嗡嗡作響,淹沒了震耳的音樂。臉上火辣辣的,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就在這時,沈敘白從人群中站起身。他脫了校服外套,
只穿著一件簡單的黑色T恤,在迷幻的燈光下,身形輪廓顯得更加挺拔利落。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徑直朝我走來。我下意識地低下頭,不敢看他,
生怕從他眼中也看到和周宇軒他們一樣的輕蔑。沉重的書包和禮物像枷鎖一樣壓著我,
只想趕緊放下東西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東西給我。
” 他的聲音在嘈雜的背景音里響起,依舊沒什么溫度,但似乎少了點慣常的冷硬。
我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書包和禮物,給我。” 他又重復了一遍,語氣平淡,
卻帶著不容置疑。我幾乎是機械地、有些慌亂地卸下肩膀上的書包,又把手里的袋子遞過去。
指尖在交接時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冰涼一片。他接過去,隨意地放在一旁的空沙發上,
動作自然,仿佛這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動作。就在我以為他會轉身離開時,他卻忽然側過身,
對著離他最近、笑得最夸張的一個男生,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穿透了嘈雜的背景音:“讓開點。”沒有多余的解釋,只有三個字,
帶著他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冷感。那個男生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有些錯愕,
但還是下意識地挪開了身體,在擁擠的沙發上騰出了一小片空位。沈敘白沒看我,
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個空位,言簡意賅:“坐。”不是命令,更像是一個……安排?
包廂里的哄笑聲詭異地低了下去。無數道目光在沈敘白和我之間來回逡巡,
充滿了驚疑不定和難以置信。周宇軒臉上的得意笑容也凝固了,眼神變得有些陰沉。
我徹底懵了。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他讓我……坐下?
在他們這群人中間?這比剛才的哄笑更讓我無所適從。“坐。” 他又重復了一遍,
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在無數道探究、審視、甚至帶著敵意的目光聚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