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他,是在孤寂的月光下。
他穿過窗臺的玻璃,輕盈地落在我的窗臺,紅底的黑斗篷在風中猛烈擺動。他單跪在面前,帶著歉意看著我。
“冒犯了。”
那低沉暗啞的聲音在臥室里響起,像是從濃稠的夜色中滲透出來。月色清朗,他的身影被零星的星光勾勒出輪廓,瘦削而修長,那雙紅眸深如潭水,眼里只剩下我的影子。
我猛地驚醒,心臟狂跳。
刺耳的警笛聲和人群的喧嘩從窗外傳來,他轉過頭去,對我比了個“噓”的手勢。
手機屏幕亮起,正是午夜十二點。
我盯著他,他的一襲紅袍落到地上,妖媚卻柔軟順服。
那是一個普通的夜晚。
八點半,寫字樓依舊燈火通明。
我盯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件,手指在鍵盤上敲出殘影。手機不斷震動,刺耳的提示聲像催命符一樣,逼得我喘不過氣。眼睛干澀得像要冒煙,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但文件仿佛永遠處理不完。
我受夠了。
關掉電腦,將涼透的咖啡連同油膩的外賣袋一起扔進垃圾桶。“嘩啦”一聲,袋子落入桶底。我推門而出,將工作拋在身后。
街邊的燒烤攤飄來陣陣香氣,炭火上的雞翅滋滋作響,油脂滴落,香氣撲鼻。我加快腳步,卻在靠近時一個踉蹌,重重摔在地上。
砰。
額頭劇烈的陣痛和手掌的擦傷告訴我,我剛剛在燒烤店旁摔了,摔得恰到好處,正好在大家伙開吃的中間。
余光間,我聽到好多人笑了起來,夾雜著些碰杯飲酒的說話聲。喧囂聲把我包圍起來 ,狂歡讓我的心神蕩漾在炭火的烘烤上不愿離去。
就在閉眼的瞬間,周圍的喧囂消失了。
我睜開眼,渾身發冷。燒烤攤依舊在那里,但所有人都像被定格了一般,一動不動。炭火微弱地燃燒,雞翅在烤架上漸漸焦糊,發出刺鼻的氣味。
突然,我感到一道灼熱的目光。還未回頭,一只手輕輕捂住了我的口鼻。
“噓,別睜開眼。”低沉的男聲在耳邊響起。他的手溫熱而輕柔,覆上我的眼睛,指腹摩挲過睫毛,帶來一陣奇異的酥麻。那手沿著臉頰輪廓游走,拇指按壓過顴骨,力道似有若無。
他的手離開時,我恍惚地睜開眼。
燈光重新亮起,人群恢復喧鬧,老板娘繼續吆喝著生意。只是端給我的雞翅,已經糊了。
我環顧四周。
他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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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四十。
我開了瓶啤酒,對著月亮敬了一杯,就著糊掉的雞翅咽下。一瓶酒見底,人群散去,我背起包,搖搖晃晃地走向家的方向。
巷子里,冷風呼嘯。我戴上耳機,試圖隔絕外界的嘈雜。昏黃的燈光下,一個高瘦的身影迎面走來。
突然,我的鞋子被碎石子硌住,踉蹌抬頭時,那個高瘦身影已經站在三步之外。他似乎披著很長的披風,面龐像是一個石膏被利落地切割成臉的雛形,棱角分明,看不清神情。
路燈將他的影子拉長,覆住我的腳尖。
他凝視著我許久,輕笑出聲。
"看來你還是把糊了的雞翅吃了。"
我心跳驟停。是剛才那個人。
“你要回家?”他問。
“對……別攔我。”我倉皇地擺手,快步走向家門。他沒有阻攔,只是默默跟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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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開了,我把自己丟進了沙發里,感受著叫囂著要休息的肌肉在肆意放松,就好像我在沙發里融化了成一灘。
困意隨之席卷而來,我重新戴上耳機,安靜地讓音樂浸入我的骨髓,而我的眼睛則是盯著天花板,然后渙散成一團一團醉意十足的黑塊。
等我醒來時,就看到了他,那個之前在巷子偶遇但現在卻突然闖進我家里的男子。
窗簾大開。
我們默默地看著對方,知道警笛漸漸遠去。
他站起身來,準備想離去,卻被我叫住了。
“等等,你,你私闖民宅……你是……”
我的聲音細細的,絲毫不像要罵人的樣子。
他轉過頭來。
“我不會傷害你,撒旦在下。”
他細細打量著我,視線劃過我蜷縮的腳趾,因緊張而扣著床邊的指尖,在露出襪口的皮膚上停留半秒,然后又不留痕跡地收回了眼神,微微把眼睛閉了閉,“明天你還要上班,真的很抱歉打擾到你,我得走了。”
所以他沒有感覺到哪里很奇怪?不,他到底怎么進來的……
“你沒說你是誰,而且,門都鎖上了,你怎么……回去。”
我剛想爭辯什么,他突然朝我半跪下來,脫下他的皮質手套。
"噓。"他的手掌像之前在燒烤店一樣輕輕按揉著我的雙眼,我的臉頰,還有我的耳朵,再緩緩從鼻尖劃過嘴唇。
每一次撫摸,我的脊椎都會傳來觸電般的酥麻。
我的瞳孔開始渙散。
當他的手第三次撫摸我的耳垂時,我陷入了溫柔的黑暗中。
再醒來時,他正坐在我的床前。
“你醒了。”
我朦朦朧朧地應了一聲,頭被他的手輕柔地擺弄了兩下后,才恍然發現這是一個私闖民宅的男子!
下一秒,一個衣架抵住了那個男人的喉頭,衣架尖端抵住的喉結在晨光中滾動,他順從地仰起的脖頸,拉出脆弱弧度,卻不回擊,而是舉起雙手,略有無辜地看著我。
“你……出去!”
他被我狠狠地鎖在了外面。
房間里面悉悉索索發出些聲響,出來時我已經穿上了工作服裝,戴上了工牌。
毫不意外,他還在門口等候,這時我看見了他的服裝,格格不入的別扭紅色長袍,像是我在英劇看過的,那雙眼睛似紅非紅,帶著些沒有光亮的黑。但是那雙手重新套上了手套,沒記錯的話,那雙手應該是有點淡淡的硫磺的味道。
因為夜晚我聞到過,但只是那一瞬。
餐桌上真有他所說的牛奶和面包,我囫圇吞棗地三兩下下肚,披上大衣就往門外沖。
門鎖好好的,沒有撬鎖的痕跡。
我愣了愣,此時他的聲音像是逛商場逛到一半幽靈般響起的導購低語。
“很抱歉,出了點事,不得補在你家待一會兒。我什么都沒有做。”
“……我不想知道,我只要你趕緊走,要遲到了,你愛去哪去哪,別打擾我上班。”
我關上門,用鑰匙反鎖,噌噌兩步滑到樓下,想趕緊找車去騎,這時,這個惱人的家伙停在我面前。
“我說了一秒就到了,不用騎車。”
“讓開!什么東西……嗯?”
我推不開他。這么一個瘦高的身影,我推不開。正當我低頭時,我看到暗紅的血跡在他的腳下蔓延開,已經干了一夜。
我癱軟在地。
“你殺了人?”
“不,這只是輕生的人,跟我走。”
他的手向我紳士地伸來,我半推半就地握上去,剎那間,天旋地轉,我聞到了熟悉的消毒水的氣味,還有熟悉的燈光,熟悉的打字聲。
看來真的到了工位附近了。
只是。
我抬起我的手,悄悄地聞了聞。
他的手確實有這種放炮的硫磺味道,而且很燙。
他……他到底是誰?那個命案……那個命案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邊看著領導下發的brief邊思索著。
同城的新聞里似乎沒有什么命案,倒是看到哪家新店開張了,似乎有家新酒吧。
“Inferno Lounge”。
這名字總覺得哪里看過。不過不能細究了。領導正慢慢悠悠地從自動門那進來呢,他的目光炯炯,掃視眾人,像是在審閱他家琳瑯滿目的藝術品。這夠荒唐的了,而且每天都會出現。我裝模作樣地打著字腹誹。
工位滲人的寂靜,所有人和往常一樣把鍵盤打得噼啪響,時不時傳來會議室的一些交談。除此之外一切都如此尋常,一成不變。
直到我打完水回來,看見我的電腦屏幕的顏色飽和度有些太高了,愈發鮮艷,針扎似的凌遲著我的眼睛,之后色調開始變得詭異的赤紅,直到紅色爬滿了屏幕,我的臉上盡是紅光。
我喝了口水。無事,只是公司的電腦。而且我大概知道是誰干的了。
很快,紅色如潮水般褪去,刺耳的信息閃爍依舊。我準備繼續干活。果不其然,word文檔上出現了一行字:“看下消息。”
我嘆了口氣。
“我給你發消息,你沒看見,看來是你太專注了,這樣很危險。”
“拜托了,有什么事不能回去說,我在上班,摸魚很危險。”
“什么魚,你家不是有條魚沒煮嗎。”
“……”
“什么?”
“所以這就是你的作派?黑了我公司的電腦,侵入我的微信,就跟我說句工作不能專注?”
“我……”
他沒說話了。
這反倒引起我的興趣,當看著無窮無盡的任務孤自哀嘆時,我終于又打開了那個泛紅的聊天框。
“如果你能再施個小奇跡,不讓老板發現我不做工作以外的事的話,我可以和你聊。”
對方正在輸入。
“不行。”
于是他的聊天框被我扯到窗口外了。
——“但晚上我們可以到Inferno Lounge去說。”
Inferno Lounge,那不就是我正好想去的那家新開的酒吧嗎?
毫不意外又加班到了八點多,我又是最早下班的一個。新的酒吧離這不遠,甚至就開在我家附近,隨導航兜兜轉轉,我看到了在巷子角落里開著的那家酒吧。黑夜吞噬了大片的星光,城外的喧囂迷蒙而飄渺,路燈昏黃,晃晃悠悠,斑駁地撒在這家“新”開的酒吧上:破舊,古老,突兀。滿是灰塵的牌匾,在風中吱嘎作響地搖擺,每當我踏進去一步,便會激起漫天的塵埃。門框雕刻著一些奇怪的紋案,看不清是什么。
Inferno Lounge,非常地獄的名字,我覺得像是年輕人開的,而且沒啥資金,網上隨便搜點哥特風的要素堆疊上去,僅此而已。
店內擺著幾張有些年代的古舊桌椅,像是用橡木做的,每張桌子上擺著一架燭臺,燭光搖晃著映出每個客人的臉,他們或歡笑或激昂,搖晃著杯里的酒大吼,鼓掌,或是大笑。
喧鬧像蒼蠅般縈繞在酒吧里,像是要把整間酒吧擠破,變成烏鴉四處飛舞。
我嘗試去找到那個瘦長身影所做的地方,卻一無所獲,我失望地準備回去,卻結結實實地撞向了一個人墻。
風歇星遁,昏月藏身,惡魔皆歡騰。”
那聲音一樣的低沉,一樣的沙啞,卻在那人墻里面發出嗡嗡的共振聲。
他笑著低頭看我,用手掌撫摸著我的臉頰,輕輕壓了壓。
好溫暖的手,好寬大,像厚重的絨布貼上去。
“好久不見,我們去二樓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