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籠>元瑛的手指拂過冰涼的云母屏風,指尖下是前朝名匠繪制的《洛神賦圖》,
洛水女神衣袂飄飄,仙姿卓絕。屏風后,是她寢殿的窗,窗外是駙馬府邸精心打理的花園。
春深了,牡丹開得極盛,層層疊疊的花瓣在午后的陽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糜爛的濃艷。
馥郁的香氣固執地透過窗紗縫隙鉆進來,甜得發膩,悶得人胸口發慌。她不喜歡牡丹。
太喧鬧,太刻意,像這駙馬府里無處不在的、緊繃著的“體面”。
她更喜歡平城宮苑里那些野生的、不知名的小花,在朔風中瑟瑟,卻自有倔強的生氣。
“殿下,藥煎好了。”貼身侍女阿素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在身后響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元瑛轉過身。阿素端著黑漆托盤,
上面放著一碗熱氣騰騰、氣味濃重的安胎藥。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微隆的小腹上,
寬大的錦繡常服下,一個新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長。這本該是喜悅的,可這駙馬府,這樁婚姻,
像一張巨大的、綴滿金線的網,將她牢牢縛住,連帶著腹中的骨肉,
也感受不到多少純粹的暖意。她的駙馬,劉輝,此刻并不在府中。
瑛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身在何處——多半是在洛陽城新貴們扎堆的西明門外新辟的某個別院,
或者,在某個被金屋藏嬌的歌伎房里。劉輝其人,出身彭城劉氏旁支,
門第在漢人士族中算不得頂尖,卻因生了一副好皮囊,
加上在鮮卑勛貴子弟中左右逢源的伶俐,竟在孝文皇帝為女兒擇婿時入了天聽。
父皇推行漢化,傾慕南朝衣冠風流,劉輝的漢家士族身份和他刻意表現出的“儒雅風流”,
正是父皇所喜。那時她年紀尚幼,對這樁由父皇親自敲定的婚姻,只有模糊的認知。
她記得父皇曾撫著她的頭,帶著一種宏大的期許說:“瑛兒,你是朕的女兒,
亦是連接胡漢的紐帶。劉輝,可為良配。”“良配”……元瑛端起藥碗,
濃黑的藥汁映出她蒼白而平靜的臉。藥味刺鼻,她閉了閉眼,仰頭一飲而盡。
苦澀瞬間在舌根蔓延開來,一路燒灼到胃里。這苦澀,是她婚姻最貼切的注腳。成婚之初,
劉輝尚能維持表面的恭敬與體貼,但隨著父皇駕崩,弟弟元恪(宣武帝)登基,
劉輝骨子里被壓抑的輕狂、暴戾與對鮮卑舊俗中“夫權至上”的片面理解,
便如同春日解凍的淤泥,不可抑制地翻涌出來。他貪杯好色,狎妓宴飲成了常事。
元瑛的規勸與皇帝的申飭,于他而言,不過是拂過耳邊的風,風過無痕,
甚至激起他更深的逆反。他需要的是一個能證明他征服了拓跋氏最高貴血脈的戰利品,
一個供他炫耀身份的花瓶,而非一個有思想、有尊嚴的妻子。“殿下……”阿素接過空碗,
欲言又止,眼中是藏不住的心疼,“駙馬他……昨夜又……”元瑛擺了擺手,阻止她說下去。
府中上下,誰不知道駙馬昨夜又未歸?他那身沾染著廉價脂粉與濃烈酒氣的錦袍,
便是最響亮的宣告。疲憊如潮水般涌上,她扶著阿素的手,慢慢走到窗邊的軟榻坐下。窗外,
兩只雀兒在牡丹叢中追逐嬉鬧,發出清脆的鳴叫,更襯得殿內一片死寂。就在這時,
一陣喧嘩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寧靜。是劉輝回來了。腳步聲踉蹌,
伴隨著粗嘎的笑語和侍從們刻意壓低卻難掩逢迎的勸慰聲。元瑛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劉輝的身影出現在寢殿門口。他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寶藍色錦袍,腰束玉帶,頭戴金冠,
本應是個翩翩公子。然而此刻,他面色潮紅,眼神迷離渙散,衣襟半敞著,
露出里面同樣凌亂的里衣,濃郁的酒氣混合著劣質香粉的味道撲面而來,
瞬間蓋過了殿內原本的熏香和藥味。他斜倚著門框,目光在殿內逡巡了一圈,
最后落在元瑛身上,嘴角扯出一個輕佻又帶著點挑釁的弧度:“喲,公主殿下,
今日氣色瞧著……呵,還是這般端莊持重啊。” 他搖搖晃晃地走進來,
無視元瑛瞬間蹙緊的眉頭和阿素戒備的姿態。“駙馬,”元瑛的聲音清冷,像玉石相擊,
帶著皇室血脈天生的威儀,也極力壓抑著翻涌的惡心與憤怒,“你醉了。去歇息吧。
”“歇息?”劉輝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猛地提高了音量,震得殿內嗡嗡作響,
“我為何要歇息?外面春光正好,美酒正酣,佳人……”他故意拖長了調子,
眼神曖昧地在元瑛臉上掃過,帶著一種赤裸裸的、令人作嘔的打量,
“……正等著我去憐惜呢!這府里,死氣沉沉,連個解語花都沒有,悶也悶死了!”“劉輝!
”元瑛猛地站起身,孕期的虛弱讓她眼前微微發黑,但她挺直了脊背,怒視著他。
胸中積壓的屈辱、憤懣、對腹中孩兒的擔憂,在這一刻沖破了長久以來維持的體面藩籬。
她可以忍受他的放蕩,可以忍受他的無禮,但她無法忍受他在她孕育著兩人子嗣時,
將外面的污穢如此堂而皇之地帶到她面前,肆意踐踏她最后一點尊嚴!“你身為人夫,
更將為人父,如此行徑,置皇家顏面于何地?置我腹中你的骨肉于何地?
你心中可還有半分敬畏?!”“敬畏?”劉輝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
他眼中那點迷離的醉意被兇戾取代,猛地一步跨到元瑛面前,濃烈的酒氣噴在她臉上,
“我敬畏誰?敬畏你這高高在上的公主?敬畏你這拓跋家的女兒?!別忘了,你嫁給了我,
就是我劉輝的女人!夫為妻綱,天經地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輪得到你來管教我?!
”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戳破虛張聲勢后的狂暴。他一把推開試圖擋在元瑛身前的阿素,
阿素驚呼一聲跌倒在地。劉輝粗糙的手指帶著蠻力,狠狠攫住了元瑛纖細的手腕,力道之大,
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劇痛傳來,元瑛痛呼出聲,臉色瞬間煞白如紙。她奮力掙扎,
另一只手本能地護住自己的小腹,那里傳來一陣驚悸般的抽痛:“放開我!劉輝,
你這個瘋子!你眼里還有沒有王法!”“王法?在這里,我就是王法!”劉輝獰笑著,
手臂用力一甩。元瑛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襲來,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
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倒去。世界在眼前劇烈地旋轉、傾斜。
她重重地撞在身后那張沉重的紫檀木雕花幾案上!“砰!”一聲悶響,
伴隨著骨骼與堅硬木頭撞擊的可怕聲音。劇痛!不是來自手腕,而是來自后腰,
來自被狠狠撞擊的脊椎,更來自……小腹!仿佛有一把燒紅的利刃,
在她身體最深處猛地絞動、撕裂!溫熱的液體,帶著生命流逝的絕望感,
瞬間濡濕了她華貴的裙裾,順著腿內側洶涌而下,
在地上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不斷擴大的深紅!時間仿佛凝固了。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元瑛癱倒在冰冷的地磚上,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只能發出破碎的、小動物般的嗚咽。她死死地捂住小腹,指尖深深陷入衣料,
卻阻擋不住那生命急速流逝的冰冷感覺。她低下頭,
看著身下那片迅速蔓延的、象征著毀滅的猩紅,大腦一片空白。
孩子……她的孩子……阿素從地上爬起來,看到這一幕,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殿下——!
血!好多血!快來人啊!救命——!”劉輝臉上的狂怒和猙獰,在看到那大片刺目的鮮血時,
瞬間僵住了。一絲驚愕和……極其短暫的、或許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慌亂,掠過他的眼底。
但僅僅是一瞬。那點微弱的情緒立刻被更深的、為了掩蓋恐懼而刻意強化的暴戾所取代。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喘著粗氣,
眼神兇狠地掃過在地上痛苦掙扎的元瑛和尖叫的阿素,非但沒有上前查看或叫人,
反而像躲避瘟疫般,猛地后退了一步。“晦氣!真他娘的晦氣!”他惡狠狠地啐了一口,
仿佛眼前不是他懷孕的妻子在流產瀕死,而是什么臟東西玷污了他的眼睛,“自己站不穩,
怪得了誰?裝模作樣!”他丟下這句冰冷無情、推卸責任的話,看也不看元瑛一眼,
竟踉蹌著腳步,帶著一身酒氣和血腥氣,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寢殿!
留下身后一片令人窒息的狼藉和絕望。“駙馬!你不能走!殿下她……”阿素哭喊著想去追,
卻被元瑛微弱痛苦的聲音拉住。“阿素……別……”元瑛的聲音氣若游絲,
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腥甜。巨大的疼痛和失血讓她視線模糊,意識開始飄忽。
她看著劉輝決絕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刺眼的光亮里,那光亮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她。劇痛一波強過一波,像有無數只手在腹內撕扯、翻攪,
要將她的五臟六腑都拽出來。溫熱的血液還在汩汩涌出,身下的地磚一片黏膩濕滑,
濃重的血腥味彌漫了整個寢殿,蓋過了之前的藥味和熏香,令人作嘔。
力氣隨著血液快速流失,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每一次吸氣都牽動著全身碎裂般的痛楚。
視線開始模糊,劉輝離去時那扇敞開的殿門,透進來的光線白得刺眼,扭曲晃動,
漸漸變成一片混沌的灰暗。“孩子……我的孩子……”破碎的嗚咽從她毫無血色的唇間溢出,
帶著血沫。她徒勞地收緊護著小腹的手,那里只剩下可怕的空墜感和冰冷的絕望。
那是父皇和母后留下的血脈延續,是她在這冰冷婚姻中唯一的寄托和溫暖,
如今正化作身下這灘刺目的紅,一點點冷卻。有什么東西,比身體更痛的地方,徹底碎裂了。
阿素跪在她身邊,哭得幾乎暈厥,徒勞地用顫抖的手試圖捂住那不斷涌出的鮮血,
染紅的雙手徒勞地按在元瑛冰冷的衣襟上:“殿下!堅持住!御醫!御醫馬上就到了!
求求您看看奴婢啊!”她撕心裂肺地朝殿外哭喊:“來人啊!快救救公主!快——!
”紛亂的腳步聲終于從殿外傳來,夾雜著宮女宦官驚恐的尖叫和呼喊。人影憧憧,
模糊地晃動著。元瑛感覺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抬了起來,
身下那冰冷的、浸透鮮血的地磚離她遠去,但更深的寒意卻從骨頭縫里鉆出來。
她感覺自己被放在一個稍微柔軟的地方(大概是軟榻),
但顛簸帶來的震動讓她再次痛得蜷縮起來。“殿下!殿下您撐住!
”一個蒼老而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府里年邁的醫官,他枯瘦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
隨即臉色變得比紙還白,眼中是巨大的驚駭和無力回天的絕望。
元瑛的意識在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中沉沉浮浮。
顫抖的聲音在斷斷續續地吩咐著什么“……參湯吊命……止血散……快……來不及了……”,
聽到阿素和其他宮女壓抑不住的悲泣,聽到殿內混亂的腳步聲和器皿碰撞聲。
但這些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越來越遠。混沌的意識深處,
一些破碎的畫面卻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平城宮苑里,父皇抱著年幼的她騎馬,
陽光灑在他威嚴卻慈愛的側臉上,他的笑聲爽朗;母后溫柔地為她簪上一朵小小的宮花,
指尖帶著暖意;初嫁洛陽時,車駕穿過繁華的街市,百姓跪拜,她偷偷掀開車簾一角,
看到滿城新綠的柳枝在春風中搖曳……那些都是光,是暖。然后,畫面陡轉。
腕時那蠻橫的力道;是他將她狠狠摜向幾案時眼中那瘋狂的暴戾;是他看著她倒在血泊中時,
那嫌惡、推諉、最后決然離去的背影……冰冷、黑暗、窒息。原來……所謂的金枝玉葉,
不過是鍍了金的囚籠。所謂的良配,不過是權力與虛榮包裹的毒藥。父皇啊……您看到了嗎?
這就是您為女兒選的……良配……“嗬……”一口帶著腥甜的熱血猛地嗆出喉嚨,
染紅了胸前的衣襟。元瑛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那撕心裂肺的劇痛似乎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然后……奇異地開始麻木、消退。
一種沉重的疲憊感,無邊無際的黑暗,溫柔而又不容抗拒地包裹了她。她費力地轉動眼珠,
視線模糊地投向殿頂。那里繪著祥云仙鶴,色彩依舊鮮艷,卻顯得那么遙遠,那么虛假。
祥云救不了她,仙鶴馱不走她的冤屈。阿素涕淚橫流、扭曲絕望的臉在眼前晃動,
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她能聽清的聲音。醫官頹然垂下的手,
周圍宮女宦官驚恐煞白的臉……都成了褪色的背景。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瞬,
一個清晰得近乎冷酷的念頭,像最后一點火星,
在她即將熄滅的心頭閃過:原來……即便是拓跋家的帝女,
冰冷的“規矩”面前……也……不過……是個……可以隨意踐踏的……女子……最后一口氣,
帶著無盡的不甘、悲涼與洞穿世情的絕望,悄然散去。護在小腹的手,終于無力地滑落下來,
垂在冰冷的榻邊。那雙曾經明亮如秋水、映照著皇家威儀與少女憧憬的眼眸,
徹底失去了最后一點神采,空洞地望向虛空,仿佛在質問著那高高在上的穹蒼。寢殿內,
死寂瞬間壓倒了所有的哭泣和慌亂。只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無聲地宣告著一個尊貴生命的隕落,和一段以最殘酷方式終結的婚姻。阿素撕心裂肺的慟哭,
終于沖破了喉嚨:“殿下——!公主薨了——!”那凄厲的哭喊,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狠狠劃破了駙馬府虛假的寧靜,也劃開了北魏朝堂即將到來的、一場關于血與法的風暴序幕。
---<驚雷震闕>蘭陵長公主元瑛薨逝于駙馬府邸、一尸兩命的噩耗,如同平地驚雷,
瞬間撕裂了洛陽城午后虛假的寧靜。
消息最初被駙馬府和劉氏族人以最快的速度、最嚴密的方式封鎖,
試圖將這場駭人聽聞的慘劇捂死在府邸的高墻之內。然而,
那沖天的血腥氣和阿素絕望的哭喊,終究沒能瞞過所有人的耳朵。恐慌像瘟疫般在府內蔓延,
很快便有幾名驚駭過度的低階仆役,趁著混亂,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那座人間地獄,
將消息帶到了街上。流言如同滴入滾油的水,瞬間炸開。
先是零星的耳語在街市角落飛快傳遞,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聽說了嗎?
蘭陵長公主……出事了!”“駙馬府里……全是血!”“天爺啊,
那可是懷著龍種的金枝玉葉!”很快,這流言便匯聚成洶涌的暗流,
沖擊著達官顯貴的府邸門墻。御史臺一位素以剛直聞名的年輕御史,
家仆恰好與駙馬府逃出的仆役沾親。
當仆役面無人色、語無倫次地將親眼所見(公主倒在血泊中,駙馬揚長而去)稟告主人時,
年輕御史驚得打翻了手中的茶盞。他立刻意識到此事的驚天動地,顧不得整理衣冠,
抓起寫了一半的彈劾奏疏便沖出府門,策馬狂奔,直沖宮城!與此同時,
宣武帝元恪正在式乾殿東暖閣批閱奏章。殿內焚著清雅的龍涎香,博山爐吐著裊裊青煙。
他剛處理完一樁關于六鎮軍糧調配的棘手事務,略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長姐元瑛溫婉沉靜的面容不期然浮現在腦海。自父皇孝文帝崩逝,同輩手足中,
唯有這位長姐與他關系最為親厚。她雖已出嫁,但逢年過節或宮中大典,
總能見到她沉靜的身影,偶爾私下召見,她言語不多,
卻總能讓他感到一絲來自血脈親情的慰藉。前些日子得知她有孕,
他還特意讓內侍送去不少滋補珍品……想到即將誕生的小外甥或外甥女,
元恪冷峻的嘴角難得地牽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異常的騷動,
打破了暖閣的寧靜。宦官尖細急促的通稟聲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陛下!陛下!大事不好!
蘭陵長公主府急報!”元恪心頭猛地一跳,那絲笑意瞬間凍結在臉上。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纏緊了他的心臟。他霍然起身,
帶倒了御案上的白玉鎮紙,“啪”地一聲脆響,碎玉飛濺。“講!
”他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殿門被猛地推開,
主管宮禁宿衛、兼掌部分機要的領軍將軍于忠,以及聞訊趕來的侍中、中書監崔光,
兩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于忠面色鐵青,
額頭布滿冷汗;崔光這位素來以沉穩博學著稱的漢臣魁首,此刻亦是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
暗紅(不知是墨跡還是什么)的緊急奏報——正是那位年輕御史拼死遞入宮闈的第一手消息!
“陛下!”于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嘶啞,帶著巨大的悲痛和憤怒,
“蘭陵長公主殿下……在駙馬府……遇害!一尸兩命!兇手……兇手正是駙馬都尉劉輝!
”“轟——!”仿佛一道九天驚雷在元恪腦中炸開!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晃了一下,
若非及時扶住了御案邊緣,幾乎要站立不穩。眼前瞬間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作響,
于忠后面的話變得模糊不清。
長姐……那個總是沉靜溫和、帶著皇家雍容氣度的長姐……死了?
被她的丈夫……在她懷著孩子的時候……活活打死?!
腹中那尚未出世、流淌著元魏皇室和他元恪血脈的小生命,也隨之化為一灘血水?!
極致的震驚、難以置信的荒謬感之后,是排山倒海、足以焚毀理智的狂怒!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元恪死死咬住牙關才沒有當場嘔出血來。
他的臉色由鐵青轉為駭人的慘白,又因暴怒而漲得通紅,額角青筋暴跳,
扶著御案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指甲深深掐進堅硬的紫檀木中。“劉——輝——!
”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從元恪胸腔里迸發出來,帶著泣血的恨意,
震得整個暖閣梁柱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他猛地一拳砸在御案上,
堆積如山的奏章嘩啦啦散落一地。“給朕!把那個畜生!千刀萬剮!碎尸萬段!立刻!馬上!
”他雙目赤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指著殿外咆哮,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浸滿了血腥味。“陛下息怒!龍體為重!
”崔光強忍著心中的驚濤駭浪和巨大的悲憤,撲上前叩首,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
“臣等萬分悲痛!然國法昭昭,此等駭人聽聞、人神共憤之弒君殺妻大罪,必須明正典刑,
以告慰長公主殿下在天之靈,以正天下視聽!請陛下即刻下詔,鎖拿劉輝及其黨羽,
交有司嚴審!依《麟趾格》及《斗律》‘諸毆妻致死者……’”崔光的話尚未說完,
殿外再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宦官更加驚慌的通傳:“陛……陛下!
尚書左仆射、北海王元詳……領軍于烈……殿外求見!說……說有十萬火急之事!”元詳!
于烈!這兩個名字像冰水,瞬間澆熄了元恪一部分狂暴的怒火,
卻讓他心底涌起更深的、冰冷的警惕。元詳是宗室重臣,他的皇叔,
代表著一大批鮮卑勛貴舊族的利益;于烈更是手握兵權的宿將,于忠之父,
但父子立場卻常因新舊之爭而微妙不同。他們此刻聯袂而來,目的不言而喻!
“讓他們滾進來!”元恪的聲音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風,帶著徹骨的殺意。
暖閣的門再次被推開。北海王元詳年近五旬,保養得宜,身著親王常服,
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沉痛,但那雙精明的眼睛里卻毫無悲戚,只有深沉的算計。
他身后的于烈,則是一身戎裝,須發皆白,面容剛毅冷硬,眼神銳利如鷹隼,
帶著沙場宿將的煞氣,沉默地行禮,姿態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強硬。“陛下!
”元詳未等元恪開口,便搶先一步,聲音洪亮,帶著一種“痛心疾首”的腔調,
“臣等驚聞長公主府噩耗,五內俱焚!劉輝此獠,罪不容誅!”他先定了個調子,
隨即話鋒陡然一轉,“然則,陛下,此事牽涉甚廣,恐非表面所見這般簡單!
長公主殿下千金之軀,驟然薨逝,臣等亦感同身受,恨不能生啖劉輝之肉!然則,
國事為重啊陛下!如今南朝窺伺,六鎮不穩,柔然時有侵擾,正值多事之秋!
若因長公主之事,引發朝野震蕩,漢臣群情洶洶,借此攻訐勛貴,
甚至動搖陛下推行的漢化國策根本,豈非因小失大?
更恐寒了追隨陛下、浴血奮戰之鮮卑將士之心!
”他刻意將“漢臣群情洶洶”和“動搖漢化國策”點出,
目光似無意地掃過一旁臉色鐵青的崔光。“荒謬!”崔光再也按捺不住,須發戟張,
厲聲駁斥,“北海王此言差矣!長公主乃先帝愛女,今上親姐,身懷龍裔,慘遭駙馬毒手,
此乃弒君殺親、滅絕人倫之滔天大罪!何來‘小事’之說?國法昭昭,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若因兇犯身份特殊便枉法縱容,置國法于何地?置皇家威嚴于何地?置天下公理人心于何地?
!此例一開,綱紀崩壞,國將不國!漢化之本,在于明禮法、正人心!
若連皇女血案都可輕縱,談何禮法?談何人心?!此非動搖國策,正是捍衛國策根基!
”他轉向元恪,深深叩首,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老淚縱橫:“陛下!
長公主殿下冤魂未雪,小殿下胎死腹中!此乃我大魏開國以來未有之奇恥大辱!
若不能嚴懲元兇,何以告慰先帝在天之靈?何以安天下臣民之心?臣,泣血懇請陛下,
明正典刑,誅殺劉輝!以彰國法!以慰冤魂!”崔光字字泣血,擲地有聲,
代表了絕大多數漢化官僚的憤怒與訴求。
他們視此為推行漢化禮法、確立儒家倫理綱常的絕佳契機,
維護鮮卑舊俗(尤其是其中對婦女地位低下、夫權至上等糟粕部分)的勛貴勢力的關鍵一戰。
“崔侍中!”于烈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低沉,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他并未看崔光,
而是直視著龍椅上臉色變幻不定的年輕皇帝。“老臣征戰一生,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公主殿下罹難,老臣亦感痛心。然則,軍心不可亂!長公主之事固慘,但終究是……是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