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生日那天,我成了祭品。他們叫我“燼”,倒也算貼切。一把遲早被燒成灰燼的柴禾。
青銅巨門在身后合攏,發出沉悶如瀕死嘆息的轟響,
最后一線來自人間界的渾濁天光被徹底掐滅。
冰冷、潮濕、帶著濃重鐵銹與某種腐朽甜香的氣息,瞬間扼住了我的喉嚨,沉重得令人窒息。
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不是夜色的黑,是凝固的、沒有一絲光能逃逸的絕對虛無,
濃稠得幾乎能觸摸。腳下踩著的,并非泥土或巖石,
而是一種冰冷滑膩、微微搏動著的活物般的表面,每一次落腳,
都仿佛踏在一顆巨大而冰冷的心臟上。粘稠的寒意透過粗布鞋底,蛇一樣蜿蜒向上,
纏繞住我的腳踝、小腿,直往骨髓里鉆。死寂。只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在空曠得令人發瘋的虛無中回蕩,撞在無形的壁上又彈回耳膜,單調而驚心。這是終焉之地。
吞噬了無數像我一樣“祭品”的巨口。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我的心臟,
勒得它幾乎停止跳動。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起來,咯咯作響,在這死寂中格外刺耳。
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都在尖叫著逃跑,可雙腿卻灌滿了鉛,沉重得抬不起來。
身后是隔絕生死的青銅巨門,前方是未知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我能逃去哪里?
人間界早已沒有我的位置。獻祭的烙印,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我的肩胛骨下,
時刻提醒著我作為祭品的身份與終點。他們把我推出來時,
祭司那張涂滿油彩的臉在火把下扭曲得像一張劣質的面具。渾濁的眼睛里沒有憐憫,
只有一種令人作嘔的狂熱和如釋重負。“去吧,孩子,為了族群的延續,這是無上的榮光!
去侍奉神明!”他嘶啞的嗓音里,滿是虛偽的亢奮。那所謂的“榮光”,
就是被送進這比地獄更黑暗的地方,成為某個未知存在的口中食糧。族人們呢?
他們沉默地擠在遠處,像一群被驅趕到懸崖邊的羔羊。火光勾勒出他們麻木而恐懼的輪廓,
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那里面或許有憐憫,但更多的是慶幸——慶幸被選中的不是我。
母親……我甚至不敢去想她最后被拖走時那撕心裂肺的哭嚎,
和父親死死捂住她嘴時那雙布滿血絲、絕望到空洞的眼睛。那哭聲,那眼神,
此刻在這絕對的死寂里,反而被無限放大,比任何怪物都更猙獰地撕扯著我的神經。
寒意越來越重,帶著一種奇異的濕滑感,仿佛無數冰冷的舌頭在舔舐我的皮膚。
我凍得牙齒打顫,雙手緊緊抱住自己單薄的肩膀,粗布衣裙根本擋不住這滲入骨髓的陰冷。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緩緩蠕動。不是風,也不是活物移動的聲音,
更像是……這片空間本身在呼吸。一種低沉、緩慢、帶著粘稠質感的“咕嚕”聲,
從四面八方、從腳下、從頭頂的虛無深處傳來,如同沉眠巨獸的囈語。絕望像冰冷的潮水,
一波波淹沒上來。我蜷縮起身體,徒勞地抵御著寒意和恐懼。意識開始模糊,
冰冷的疲憊感攫住了四肢百骸。就這樣結束嗎?像無數個被遺忘的名字一樣,
無聲無息地融化在這片黑暗里?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冰冷深淵的剎那,
前方那片凝固的黑暗中,毫無征兆地,睜開了兩只眼睛。沒有眼白,沒有瞳孔。
純粹是兩團燃燒的、深不見底的黑暗火焰。它們懸浮在虛無之中,巨大得足以吞噬星辰,
冰冷、古老、帶著一種俯瞰塵埃般絕對的漠然。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兩座冰山轟然壓下,
瞬間凍結了我所有的血液和思維。時間凝固了。那目光穿透皮囊,
直視靈魂深處最卑微的恐懼。我連顫抖都忘記了,只能僵在原地,
像一只被釘在琥珀里的蟲子,等待著最終的審判——被碾碎,或是被吞噬。一個意念,
并非通過聲音,而是直接烙印在我的意識深處。它宏大、低沉、帶著非人的回響,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塊砸進我的腦海:【名字?】喉嚨像是被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
連一絲嗚咽都擠不出來。我徒勞地張著嘴,在祂那純粹黑暗的凝視下,
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尖叫著臣服和毀滅。獻祭前被祭司用某種滾燙油脂涂抹過的肩胛骨下,
那個丑陋的烙印圖案,此刻驟然灼燒起來,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再次狠狠地按進皮肉深處!
“呃啊——!”無法抑制的慘叫聲終于沖破喉嚨,凄厲地撕裂了終焉之地的死寂。
劇痛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我猛地向前撲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滑膩的地面上。
意識在劇痛的邊緣劇烈搖晃,視野被生理性的淚水徹底模糊。那個宏大的意志再次降臨,
帶著一絲……或許是好奇的冰冷漣漪:【烙印?祭品?
】祂的“目光”——那兩團燃燒的黑暗火焰——似乎在我肩胛骨灼燒的位置停留了一瞬。
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我,像一只無形的巨手,輕易地將蜷縮在地的我提了起來,
懸在半空中。冰冷的、非實質的“視線”如同探針,肆無忌憚地掃過我的身體,
每一寸皮膚都在那目光下戰栗、刺痛。【……人類。】那意念里沒有任何情緒,
只有冰冷的陳述,像是在鑒定一件物品。【有趣。不再僅僅是食物了?】“食物”這個詞,
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口,瞬間凍結了所有的恐懼,
只剩下冰冷的、尖銳的清醒。原來如此……所有的獻祭,所有的“榮光”,
都只是為了填飽這張黑暗的巨口!無數先輩的血肉,都成了祂果腹的資糧!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我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懸空的無力感加劇了眩暈。
祂似乎失去了探究的興趣,那無形的力量猛地一松。“噗通!”我重重摔回冰冷的地面,
骨頭幾乎散架,肺里的空氣被狠狠擠壓出去。眼前陣陣發黑。朦朧中,
感覺那兩團燃燒的黑暗火焰在緩緩靠近,巨大的陰影徹底籠罩了我。
純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能量如同實質的潮水,帶著腐朽和星辰寂滅的氣息,將我徹底淹沒。
冰冷滑膩的觸感再次包裹全身,這一次,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身體被一股力量裹挾著,
在粘稠的黑暗中高速移動。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移動停止了。
包裹周身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巨大的平臺上。
平臺由一種蒼白、溫潤、散發著微光的玉石構成,光潔得能映出模糊的影子。
空氣不再那么粘稠窒息,帶著一種清冷的、類似月光石般的氣息。穹頂高遠得無法觸及,
上面似乎點綴著細碎的、緩慢旋轉的星辰,散發出幽藍或銀白的光暈,勉強照亮了這片空間。
這里……就是祂的“居所”?一個祭品的新囚籠?我掙扎著想坐起來,
渾身卻像被碾過一樣酸痛。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平臺邊緣的陰影里。
祂不再是黑暗中那兩團吞噬一切的火焰之眼。祂“走”了出來,或者說,
是那片陰影本身凝聚成了一個人形的輪廓。高大,修長,
裹在一件仿佛用凝固的夜色織成的長袍里。兜帽的陰影深深垂下,遮住了大半張臉,
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薄薄的、毫無血色的唇。祂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
能看到其下流動著極其細微的、暗銀色的脈絡。沒有腳步聲。祂無聲地來到我面前,
居高臨下。陰影中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再是之前的漠然,
卻更加令人心悸——那是一種審視所有物的、帶著奇異專注的目光。冰冷,強大,非人。
祂緩緩抬起一只蒼白的手,骨節分明,指尖修長。
動作帶著一種古老神祇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優雅和緩慢。那只冰冷的手,
輕輕撫上了我的臉頰。指尖的觸感像萬年玄冰,凍得我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想要瑟縮躲開,
身體卻僵硬得不聽使喚。那冰冷的觸碰并未帶來預想中的劇痛或死亡,反而異常輕柔,
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珍惜”感?
祂的指腹在我臉頰上極其緩慢地滑過,像是在描摹一件脆弱瓷器的紋路。
“……”祂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發出一個極輕微、幾乎無法捕捉的氣音。兜帽陰影下,
那雙眼睛——不再是燃燒的火焰,而是兩泓深不見底的、凝固的寒潭——正專注地凝視著我,
帶著純粹的、不含人類情感的探究。祂的指尖緩緩下移,
最終停在了我頸側那道被粗糙繩索磨出的新鮮血痕上。傷口并不深,但火辣辣地疼。
冰涼的指尖輕輕拂過那道傷痕的邊緣。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刺骨卻又帶著奇異撫慰感的能量,從祂的指尖流淌出來,滲入傷口。
火辣的疼痛感瞬間被凍結、撫平,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攏、愈合,
只留下一條淡淡的粉痕。我僵住了,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觸碰的地方,
又在下一秒被祂指尖的冰冷凍結。這是什么?神明對祭品的憐憫?
還是……野獸在享用獵物前,擦拭掉皮毛上的污垢?祂似乎對我的反應很滿意,
那只冰冷的手離開了我的脖頸,轉而輕輕落在我的頭頂。
一股龐大得令人靈魂顫栗的意念洪流,毫無預兆地、粗暴地闖入了我的腦海!【契約。
】冰冷宏大的聲音在意識深處炸響,帶著絕對意志的烙印。
無數難以理解的、閃爍著暗金色光芒的符文如同擁有生命的鎖鏈,瞬間纏繞住我的意識核心,
勒緊、融合!【侍奉。永生。】符文鎖鏈猛地亮起刺目的光芒,深深嵌入靈魂!
難以想象的劇痛席卷了每一根神經,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撕裂又粗暴地縫合!
我連慘叫都發不出來,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的金光和翻騰的黑暗。
劇痛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身體深處一種陌生的、洶涌澎湃的力量感,
以及一種……仿佛與這片終焉之地產生了微妙共鳴的奇異感知。同時,
一種冰冷、沉重的枷鎖感也牢牢地鎖住了靈魂最深處。
【吾名……】那個宏大意志似乎遲疑了一瞬,
最終傳遞過來一個無法用人類語言準確模擬的音節,像無數星辰在寂滅時最后的嘆息。
【稱吾為‘淵’。】淵。這便是我侍奉的神明的名諱。一個吞噬了無數祭品的黑暗存在。
我的主人。我的……丈夫?祂收回了手,籠罩著我的巨大陰影似乎退開了一些。
但我能感覺到,那兜帽陰影下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在我身上。祂沉默地站在那里,
像一尊由亙古寒冰雕琢的塑像,蒼白,完美,非人。剛剛那短暫而詭異的“溫柔”觸感,
此刻回想起來,如同幻覺,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我蜷縮在冰冷的玉臺上,
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指尖殘留著祂觸碰過的冰冷余韻,
靈魂深處則烙印著那名為“契約”的沉重枷鎖。永生?侍奉?多么諷刺的“恩賜”!
祂給予我長生,或許只是為了更長久地品嘗這份“食物”?那愈合傷口的冰冷能量,
不過是屠夫擦拭刀鋒的布帛。一股極致的寒意,比終焉之地本身的冰冷更甚,
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不是恐懼,而是一種緩慢凝結的、尖銳如冰棱的東西。恨。
它無聲無息地滋生、蔓延,纏繞住那顆因恐懼而狂跳的心臟,然后猛地收緊!
痛楚尖銳而清晰,卻帶來一種近乎病態的清醒。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
才勉強壓下喉嚨里即將沖出的嗚咽。就在這時,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滑入這片被幽冷星光籠罩的空間。那并非淵,
而是一個……由純粹陰影構成的侍從?它沒有固定的形態,
像一團不斷蠕動的、深灰色的濃霧,輪廓邊緣模糊不清,勉強能分辨出類似人形的輪廓,
但絕無五官。它移動時毫無聲息,如同一個飄忽的幽靈。這團陰影侍從飄到玉臺邊,
它沒有手,但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起一個托盤,懸浮在我面前。托盤上放著一只碗,
里面是某種粘稠的、散發著奇異甜腥氣味的黑色液體,表面微微泛著暗紫色的光暈。【食。
】一個冰冷、毫無情緒波動的意念直接在我腦中響起,來源正是這團陰影。食物?
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看著那碗詭異的黑色液體,
祭司涂滿油彩的臉、族人麻木的眼神、母親最后的哭嚎……無數畫面在眼前閃過。
這就是祭品的“食物”?由那些被吞噬者的血肉熬煮而成?極度的惡心感猛地沖上喉頭。
“嘔——!”我再也忍不住,猛地側過身,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部痙攣著,
卻只吐出一點酸水。淚水生理性地涌出眼眶,模糊了視線。陰影侍從沒有任何反應,
只是托著那碗黑色的“食物”,像一尊灰暗的雕像,無聲地懸浮在那里,等待著。
冰冷的壓力彌漫開來。我喘息著,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的污漬和臉上的淚水。不能反抗。
至少現在不能。那名為“淵”的存在,祂的力量如同這片終焉之地本身一樣浩瀚無邊。
我需要時間……需要力量……顫抖的手伸向托盤,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碗壁。
那粘稠的液體仿佛有生命般,在碗中微微蕩漾。我屏住呼吸,端起碗,閉上眼睛,
像赴死般將碗沿湊到唇邊。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鐵銹、腐敗甜腥和某種陰冷能量的氣味直沖鼻腔。
胃部再次劇烈抽搐。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我猛地灌了一大口下去!粘稠、冰冷,
像吞下了一條活著的、滑膩的冰蛇。它順著食道滑下,
所過之處帶來一種詭異的、灼燒般的冰冷感,迅速擴散至四肢百骸。
一股不屬于我的、狂暴駁雜的力量在體內猛地炸開!
無數混亂的嘶吼、絕望的哀嚎、臨死前的詛咒碎片……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腦海!
“呃啊!”碗脫手掉落,在冰冷的玉臺上摔得粉碎,殘留的黑色液體如同污血般流淌。
我雙手死死抱住頭顱,蜷縮在地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那些被吞噬者的怨念碎片,
像無數冰冷的毒蟲,在靈魂深處啃噬、尖叫!劇痛和混亂幾乎要將我的意識撕成碎片。
不知過了多久,那狂暴的沖擊才緩緩平息。我癱軟在地,渾身被冷汗浸透,
像剛從水里撈出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然而,身體深處,
卻涌動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帶著陰冷質感的龐大力量。它蟄伏著,帶著被吞噬者的怨恨,
與我靈魂深處那冰冷的恨意隱隱共鳴。陰影侍從依舊無聲地懸浮著,對這一切毫無反應。
它只是伸出另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地上的碎片和污漬清理干凈,然后如同來時一樣,
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四周的陰影中,消失了。我躺在冰冷的玉臺上,筋疲力盡,
靈魂卻像被那碗“食物”淬煉過一遍,冰冷而堅硬。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玉臺光滑的表面,
直到指腹傳來細微的刺痛。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藤,
纏繞上心臟:淵……祂的心,是什么做的?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跗骨之蛆,
再也無法驅散。祂吞噬了那么多生命,祂的心臟,是否也跳動著那些被吞噬者的怨毒與力量?
是否……就是祂唯一的弱點?我需要一把武器。一把能切開神明之軀、刺穿神之心臟的武器!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行走在冰冷的刀鋒之上。我成了“淵”的影子,
沉默地跟隨在這位終焉之主的身后。祂的“宮殿”龐大得超乎想象,遠不止那方玉臺。
巨大的殿堂由冰冷的黑曜石和散發著幽光的蒼白骨材構筑,廊柱通天徹地,
刻滿了無法理解的、流淌著暗沉光芒的符文。穹頂是流動的星屑漩渦,永恒地旋轉著,
投下變幻莫測的幽光。這里沒有晝夜之分,只有永恒的、冰冷的寂靜。淵很少言語。
祂的行動帶著古老神祇特有的韻律,緩慢,精準,目的明確。
祂會長時間地佇立在宮殿最高處的觀星臺邊緣,凝視著下方那片吞噬一切的終焉黑暗,
兜帽下的側臉在星屑幽光中顯得格外冷硬。有時,
祂會步入宮殿深處某個被強大符文封印的區域,那里逸散出的能量波動,即使隔著封印,
也讓我靈魂深處剛剛獲得的力量感到刺痛和恐懼。祂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跟隨,或者說,
祂默許了我這個祭品妻子的存在。但祂的目光,偶爾會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初時的審視,卻依然冰冷、探究,帶著一種非人生物觀察新奇造物的專注。
當那目光掃過時,我全身的神經都會瞬間繃緊,強迫自己低下頭,扮演著溫順的沉默。
唯有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壓制住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恨意和……殺意。每一次“進食”都是煉獄。
陰影侍從準時送來那碗粘稠的黑色液體。每一次吞咽,
都伴隨著靈魂被撕裂般的劇痛和被吞噬者怨念的瘋狂沖擊。我蜷縮在冰冷的角落,
忍受著痙攣和混亂,直到那狂暴的力量最終被強行納入體內,
留下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余燼。每一次“進食”后,我都感覺自己離“人”更遠了一步,
體內那股陰冷的力量卻愈發壯大、凝實,如同在血與怨中淬煉的毒刃。我需要機會。
一個能接觸到某種“材料”的機會。這機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了。
那是一次“巡狩”。淵無聲地行走在宮殿邊緣的某條懸空回廊上,回廊下方,
便是那片翻滾涌動的終焉黑暗。我落后祂幾步,垂首跟隨。突然,
下方那片粘稠的黑暗劇烈地沸騰起來!伴隨著一聲非人的、充滿痛苦和暴虐的嘶吼,
一道巨大的、由扭曲陰影和腐敗血肉構成的觸手猛地從黑暗中竄出!
它帶著濃烈的腥風和毀滅氣息,如同一條發狂的巨蟒,狠狠抽向回廊!目標并非淵,
而是更靠近邊緣的我!恐怖的威壓瞬間降臨!死亡的陰影當頭罩下!
我體內的力量本能地激蕩起來,陰冷的氣息透體而出,試圖形成防御,
但在那巨大觸手的陰影下,渺小得如同螳臂當車!身體被那狂暴的殺意鎖定,動彈不得。
就在那布滿吸盤和腐爛肉瘤的恐怖觸手即將將我碾碎的剎那——淵動了。祂甚至沒有轉身。
只是隨意地抬起了一只蒼白的手,對著那狂暴襲來的陰影巨獸,凌空虛虛一握。
動作輕描淡寫,如同拂去一粒塵埃。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那足以抽碎山岳的狂暴觸手,
在距離我不到一尺的地方驟然凝固!它懸停在空中,保持著撲擊的猙獰姿態,
卻再也無法前進分毫。構成它身體的扭曲陰影和腐敗血肉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
表面迅速爬滿了一層幽藍色的、如同蛛網般的冰晶!冰晶蔓延的速度極快,
眨眼間便將整條巨大的觸手徹底凍結!下一刻,淵的五指微微收攏。“咔嚓——轟!!!
”被凍結的陰影巨獸連同那條龐大的觸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
瞬間爆裂成億萬點幽藍的冰晶碎屑!沒有血肉橫飛,只有無數冰冷的、閃爍著微光的粉塵,
如同死寂的雪,無聲地飄灑向下方無盡的黑暗深淵。整個過程,快到無法反應。
淵甚至沒有多看那粉碎的怪物一眼。祂緩緩放下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令人靈魂凍結的極寒氣息,證明著剛才那毀滅性的一幕并非幻覺。
祂終于轉過身,兜帽的陰影轉向我。那深不見底的寒潭目光落在我臉上,似乎在確認什么。
我僵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死亡的陰影剛剛擦身而過,而眼前這位神祇舉手投足間展現的、碾碎一切的力量,
更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和……絕望?不!那冰冷的絕望只存在了一瞬,
就被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取代——一種近乎狂熱的、帶著血腥味的渴望!祂剛才動用了力量!
那凍結粉碎怪物的冰晶!那逸散出來的、帶著絕對寂滅氣息的能量碎片!我的目光,
不受控制地、死死盯向那怪物爆碎的地方。無數幽藍色的冰晶碎屑正緩緩飄落,
如同死亡的塵埃。其中幾片較大的碎片,
邊緣閃爍著極其細微的、如同星辰內核般的銳利冷光,正巧向我這邊飄來。機會!
在淵的目光注視下,我強壓住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身體依舊保持著被驚嚇后的微微顫抖,
仿佛驚魂未定。我踉蹌著向前挪了一小步,腳下“一軟”,像是被恐懼抽空了力氣,
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倒,手臂“慌亂”地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來穩住身體。
手掌“恰好”拂過空中飄落的幾片幽藍色冰晶。“嘶——!
”一股鉆心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指尖傳來!那寒意帶著毀滅性的力量,
仿佛要將接觸到的血肉連同靈魂一起凍結、粉碎!指尖的皮膚瞬間失去知覺,劇痛直沖腦髓!
我悶哼一聲,借勢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回廊地面上。摔倒的瞬間,我蜷縮起身體,
將那幾片刺骨冰涼的碎片死死攥在掌心,用寬大的袖袍掩蓋住。刺骨的劇痛從手心蔓延,
冰晶碎片似乎正貪婪地汲取著我的體溫和生命力,但我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只是伏在地上,
肩膀微微聳動,發出壓抑的、如同劫后余生般的啜泣聲。
我能感覺到淵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我身上,冰冷而探究。那目光像無形的冰錐,
刺穿著我的偽裝。過了幾息,或許更久,那令人窒息的注視終于移開了。淵沒有再停留,
轉身,無聲地繼續沿著回廊前行。黑色的袍角拂過冰冷的地面,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我依舊伏在地上,直到祂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的陰影里,才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
掌心一片血肉模糊,幾片幽藍色的冰晶碎片深深嵌入了皮肉,
邊緣還在散發著絲絲縷縷的白氣,周圍的皮膚呈現出詭異的青紫色,麻木而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