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衛昭的第十年,他依舊嫌我蠢笨。后來為了救他而中蠱,我會愛上睜眼看見的第一個人。
人人瞧不上眼的紈绔卻從不嫌棄我,他會替我摘花,給我找來冬日難尋的螢蟲,
在我夢魘時小聲哄我。得知我數日未歸后,衛昭忍無可忍,最后在顧家紈绔的榻上找到了我。
他揪起我的后衣領,渾身顫抖,眉眼發紅?!鸽x那個廢物遠點,我娶你。」我不解地抬頭。
可是小滿已經有喜歡的人了。1我送糕點給衛昭時,被他的小廝攔在了門口。
風雪刮在臉上有些疼,他的小廝一板一眼說:「公子在溫書,不許任何人打擾?!?/p>
我睜大了眼睛,過了很久,在緊閉的門前終于妥協。
我認真地問他:「可他考進士不是為了娶小滿嗎?」「那我想見他也不可以嗎?」
幼時我和衛昭有過娃娃親,后來一年年過去,我也到了適婚的年齡。
有人曾笑著問我:「再過幾年小滿就要變成老姑娘啦,怎么衛昭還不娶你?」
我拿著這話去問衛昭的母親衛夫人。她摸摸我的頭,和我說:「衛昭要考中進士才能娶你?!?/p>
「所以小滿,你不要總是去吵他?!刮宜贫嵌攸c點頭。我踩著風雪慢慢往回走,
其實我并不太懂,是衛昭說過小滿可以隨時找他的,可是為什么所有人卻都告訴我,小滿,
你的存在對衛昭是一種打擾。衛府里的丫鬟看見了我,低頭竊竊私語。
我聽見了她們在笑什么,她們在笑我是個傻子,還笑我好騙,因為衛家根本沒想娶我。
我氣得抓起雪球砸亂她們的頭釵。小滿才不傻。這些年里,他們都說小滿摔壞了腦子,
但我都記得的,衛昭年少時救過我。是他說要娶我。2我忍了好幾天,都沒有去見衛昭。
等到他生辰那日,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啦。以往的生辰都是我陪衛昭一起過的,從稚童到及冠。
這一次,我起了個大早,忙忙碌碌的,想要給衛昭做一碗長壽面。
等我從烏煙瘴氣的廚房里跑出來時,衛家的下人忙著滅火,衛昭站在一旁,臉色很黑。
他剛要說話,身邊的姑娘卻撲哧笑出聲:「小滿姑娘真是可愛?!埂傅恢弊≡谛l家,
是不是不太好?」衛昭沒有說話,只是臉色更不好了。我呆在角落里用余光偷偷瞄他,
眼睛被煙熏得有點痛,但我不敢抬手去揉。因為小滿搞壞了廚房,因為小滿犯了錯。
我低著頭在那里站了好久,下人們來來往往,有人說剛才的那位是相府家的小姐,
衛夫人很中意她,特意借著這次生辰宴邀她相看。我才不信,那些人最喜歡看小滿掉眼淚,
她們一定又是在騙我。我站到天都黑了,腳都僵硬得動彈不了了,衛昭也沒喊我走。
我忽然有一點慌亂,以往我犯了錯時衛昭從不生氣。他會故作嚴肅地揉亂小滿的頭發,
在小滿低頭罰站時扯住我的衣袖,然后輕描淡寫地說上一句:「走了。」但這一次,
好像不一樣了。我冷得忍不住跺了跺腳,滿身落雪撲簌抖落,可再一抬頭,周圍空無一人。
衛昭早就走了。3等我氣喘吁吁地趕到衛昭的生辰宴時,眾人安靜一瞬。
有人大著膽子開口:「小滿,你怎么滿身是灰,一點都沒有姑娘家的溫柔模樣?!?/p>
不少人捂唇偷笑。我才不理會他們。我忍著被燙傷的疼痛,端著新做好的長壽面,
走到衛昭面前。我一本正經地對衛昭說:「衛昭,生辰快樂?!怪茉獾男β暩黠@了。
衛昭抬起眼看我,我從來沒有見過衛昭這樣厭煩的模樣,讓我看著有一些害怕,
好像我又犯了錯,下意識地想要低下頭。我垂著腦袋想了想,又說:「你不許愿嗎?」
我陪在衛昭身邊的這些年,每年生辰他都會對著我做的長壽面許愿。愿望很靈,
少時他在書院被人欺負了,許愿要那些人向他低頭道歉。我熬了五天的夜,
每天晚上偷偷翻墻溜進書院,認準了他們的名字,像他們欺負衛昭那樣澆壞了他們的書冊。
五天后,衛昭從被窩里撈起正睡得迷糊的我,興高采烈地搖著我的肩膀說,
那些人和他認錯道歉了,愿望真的實現了。衛昭每年的生辰愿望都不一樣,但是沒關系,
小滿都會替他實現。衛昭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眼睛漆黑,他頓了頓,
一字一頓說:「我的生辰愿望是,小滿可以離我遠一點?!刮毅对诹嗽?。遠一點。
怎么樣才算遠呢?是要保持三丈遠,還是永遠都不要再見面了?可是不行呀,衛昭說過了,
他還要娶小滿的呀。我有些著急,想要再說些什么,
衛昭卻已經將那碗慘不忍睹的長壽面推到案桌角落,再也沒抬頭理會過我。等我再回過神時,
我已經茫然地站在了屋外的雪地。是因為小滿今天搞砸了小廚房嗎?
每年生辰小滿都會搞壞廚房,可是衛昭從來就沒有生氣。我不太懂。我只是覺得,
鼻尖有一點酸酸的。小滿只是想給衛昭過生辰,小滿不是故意犯錯的。
可是為什么心口悶悶的,小滿會想要哭呢?4衛昭中了蠱毒被人抬回來時,衛府上下慌亂。
那是在會試的前三天,有人暗中使壞,想要讓衛昭錯過這次科考。脈象平穩,
但衛昭就是醒不過來,大夫也摸不出什么異常,衛夫人急得團團轉。
來到府上的大夫一時之間絡繹不絕。直到一天后,一位老者摸了摸長須,
神神秘秘說:「老夫年輕時游歷四方,聽聞有一味蠱蟲,可令人昏睡七日才醒,
醒來會愛上睜眼看見的第一個人?!顾f他可以把蠱蟲引到旁人身上。衛夫人當即落淚,
想要上前,卻被身側的嬤嬤制止。衛大人被外派到青州巡查,下個月才能回京。
如果衛夫人引了衛昭身上的蠱蟲,七日后卻見不到夫君,那她日后與衛大人之間,
又該怎么算?滿室沉寂中,嬤嬤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心里隱隱不安,我蜷了蜷指尖,
怯生生地說:「讓小滿來吧?!剐l夫人聞言喜極而泣,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淚,
不停說:「對、對。還有小滿,她從小就喜歡阿昭……」似乎皆大歡喜。躺在床上時,
我能感受到刀刃割開皮膚的疼痛。大夫在給我和衛昭引蠱蟲,衛夫人隔著簾子,
輕聲哄我:「小滿,很快就不疼了啊……等你醒來了,就會有好多好吃的飴糖,
阿昭也能順利參加會試了……」聲音漸漸遠去。我很少見到衛夫人這樣溫柔地哄我說話,
被大夫劃破手心時的確是有一點痛的。但是沒關系,小滿不怕痛。我是自愿救衛昭的。
年少時衛昭救過我。那時候我爹娘雙亡,偌大府邸只余下我一人。
有世家的公子小姐欺負我無人可依,我被推到在地,手心全是粗糲的石子和鮮血時,
是衛昭出現在我面前。他只身一人打跑那些人時沒有喊疼,
后來爬樹替我背鍋被衛夫人家法伺候時也沒有喊疼。我哭得淚眼汪汪,
他卻很溫柔地牽住我的手,把飴糖喂進我的嘴里。日子一天天過去,
曾經那樣在乎、竭力保護小滿的衛昭,卻在那晚生辰追出來,
冷著臉對我說:「以后不要再做什么長壽面了?!埂肝乙呀洸皇呛⒆恿?。小滿,
你也該長大了。」我的眼淚掉下來。大夫說這種蠱蟲會讓人愛上睜開眼睛的第一個人。
如果可以的話,那我希望,小滿睜開眼看到的那個人,不要是衛昭了。
那些曾經有關衛昭的記憶都是開心快樂的,我不知道為什么現在會變成這樣。
小滿好像又搞砸了。但小滿不想要衛昭為難,也不想再難過了。5睜開眼,天光大亮。
周圍空無一人。沒人知道我提前醒來了,窗戶沒有關牢,蠟燭早被吹倒在地,
風雪落在案桌上積了厚厚一層。我抱著被褥,在滿室寂靜中出神很久。
決定離開只需要一片雪花落下的時間。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爬上墻頭,閉著眼往下跳的時候,
帷帽勾住了一旁的樹枝。滿樹積雪傾軋而下。我還以為我會摔得很狼狽。但是沒有,
有人接住了我。落雪將我鋪天蓋地掩埋,帷帽被樹枝纏住,迎著朝陽晨曦,
我看見了那個人的眼睛,烏亮漆黑,比我見過的夜明珠還要明亮。他拍掉我肩上的落雪,
卻又欺身朝我湊過來。他彎起眼睛看著我笑:「終于等到你了,小滿。」我認得他,
城西顧家的紈绔,名聲和小滿一樣不好的顧九卿。我下意識攥緊了手心。但那一刻,
我聽見我的心臟砰砰作響。仿佛有什么東西消失了,又好像沒有。我好像不再難過了,
年少時我總圍著衛昭對他說喜歡,可喜歡衛昭好像總是令我很難過。后來衛昭漸漸厭煩了,
他不再耐心、不再溫和,聽見我天真地說喜歡,
有時他也會冷著臉同我說:「喜歡是一見他就忍不住心生歡喜。」「是見他喜而喜,
見他憂而憂?!顾敛涣羟樵u價我:「小滿,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歡。」
喜歡衛昭總是令我很難過。可是現在,我好像也遇到了那個忍不住心生歡喜的人。
我懵懂地摸了摸雀躍的心口。我想,或許這就是衛昭和我說的「喜歡」。
6我掉下來的動靜鬧得有一點大。府里的小廝丫鬟全都跑出府來看我。
顧九卿替我找回了我的帷帽,戴上之后,眼前霧蒙蒙的一片。我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
衛夫人姍姍來遲,向來精致的發髻此刻微微有些凌亂。她沒有想到我會提前醒來。
她望著我的背影,忽然開口:「小滿,你要去哪里?」我牽住顧九卿的衣袖,抬起眼去看,
卻見他安靜回牽住我。指尖溫熱。很久沒有人這樣溫柔、耐心地對待小滿了。
我開心地回答:「我要去顧家?!诡櫨徘湔f顧家有很漂亮的螢蟲,竹林落雪也很好看。
小滿想和他一起去看看。她遲疑又問:「……那你什么時候回家?」我安靜一瞬,轉過身,
沒有再看衛夫人?!覆换貋砝??!惯@里不是我的家。我的爹娘為救衛大人而死,
后來我就成了沒有爹娘、任人欺負的小滿。衛大人見我可憐收留我,
他說從此以后衛家就是我的家,他們就是我的爹娘。年少時我不懂事,
也曾懵懂喚衛夫人為「阿娘」。卻被她厲聲喝止。我想了想,終是回過身,彎起眼睛,
遙遙對著臺階上的衛夫人說:「夫人,再見。」這里沒有阿娘,沒有家。更沒有小滿。
小滿要去喜歡別人了。7顧府和衛府隔得很遠。馬車兜兜轉轉走了很久,
那是城西到城東的距離,也是我這些年來出的第一次遠門。從前我并不太有出門的機會,
衛大人忙得不見人影,衛夫人覺得我麻煩,只有衛昭偶爾會愿意帶著我一起。臨到顧府前時,
我這才隱隱生出幾分不真切感。我緊張地垂下頭,捏皺了衣擺。我后知后覺意識到,
小滿答應和顧九卿走這件事,究竟是有多么的草率?;蛟S顧家也會像衛家一樣嫌棄小滿麻煩。
顧家的丫鬟會拿雪球砸小滿嗎?顧夫人也會覺得小滿蠢笨惹人厭煩嗎?我不知道。
再回神時我已經站在了顧府面前,我無措地站在一群丫鬟小廝中央,看著顧夫人眉開眼笑,
拉著我的手要帶我跨火盆去晦氣。我艱難回過頭,回眸去看顧九卿。卻見顧九卿站在臺階下,
頎長身影被滿地落雪隔開。距離隔得稍有些遠了,他眉眼彎彎,微微歪著頭,
在日光晨曦中偏頭看我。像是看出了我的不知所措,他三兩下提步上前,來到了我的身邊,
替我擋開了小廝丫鬟。聲音落下。「好了,不要嚇到她?!?/p>
那些小廝丫鬟聞言也看著我們笑了起來,只是這個笑和我曾經在衛府時遭受到的并不相同,
他們抿著笑離開,末了還偷偷地往我手心里塞糖。
手心里的糖也不是裝了泥巴拿來捉弄人的借口,他們不會故意拿雪球砸小滿,
不會嫌棄小滿沒有家人,沒有嘲笑,沒有厭惡。這里和衛府不一樣。怔神之際,
有人輕輕牽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識蜷了蜷手心,抬起眼要去看他。抬眼間卻聽見了鈴鐺輕響,
仿佛碎玉落地,衣衫上被人很妥帖地掛上了一只掛著鈴鐺的香囊。顧九卿抬起頭,
看著掛在我腰側的那枚香囊,滿意地點點頭。他無聲張了張口,唇角微微上翹。
像是在說:「不許弄丟?!?我在顧府一連住了半個月。這半個月約莫是我最自在的日子,
顧夫人對我很好,給我裁了好多新衣,還說要教我剪窗花做燈籠。后來我才知道,
原來顧夫人出嫁前與我阿娘曾是手帕交,那年我爹娘雙亡,落入無人可衣的境地時,
顧夫人曾經是來找過我的。只是待她匆匆趕回時,我已經跟著衛昭去了衛府,那時年紀尚小,
噩夢纏身,說什么都不肯離開衛昭。此后便再沒見過面。顧夫人拿我當親生女兒般疼愛,
直到幾日后,顧家的茶莊賬簿出了問題,我給顧夫人送甜湯時,她正為賬目而憂神。
她揉著額角推開賬簿,滿臉頭疼的樣子,和身邊的嬤嬤說:「先收起來吧,我陪陪小滿。」
顧夫人是武將之女,平日里直來直往慣了,很厭煩這些內宅算賬之事。我捧著甜湯,
顧夫人捏著帕子給我擦唇角,我忽然鼓起勇氣對她說:「夫人,我想試試,可以嗎?」
她一怔,卻忽然笑出聲,心情很好的樣子。她捏了捏我的臉頰:「小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9日落將歇,我從滿桌賬簿中起身,手腕有些痛。賬目算了整整一日,
我將賬目有異的地方一一羅列標注,落日余暉斜斜從竹門灌入,我踩著光亮,邁出門去。
只余下滿臉驚愕的賬房先生留在原地。我聽見有人在夸小滿,
說需數十人核算三日的賬目居然一日就算好了,有人拿了湯婆子要給小滿暖手,
還有人好奇地問究竟是怎么做到算得這樣快的。我在門廊前,被人群團團圍住。
地上斑駁的影子隨著日落拉長,周遭人來人往,人影幀幀定格,卻又步步離去,
唯余小滿的影子停留在原地。我覺得有些迷茫。片刻后,視線終于有了落點。我鼓起勇氣,
躊躇看向匆匆趕來的顧夫人?!肝铱梢該Q一次出府的機會嗎?」從前在衛府時,
我并不能自由地出門。日日待在府中無聊,衛昭不在的時候,我最經常去的便是家中的書閣。
后來有一次,我躲在書閣看書的事被府上的賬房先生發現了,他見我學得快,
便讓我一同核算賬簿。有時候能換一塊飴糖,有時候能換一包梅子,
屢屢出錯的賬房先生不再挨罵了,對我也漸漸有了好臉色。想要見到衛昭也并不容易,
我將那些糖和梅子都攢了起來,衛昭被衛夫人管得嚴,我想要留給他。
可惜后來放得太久因潮濕生霉,我小心翼翼捧著食袋去找衛昭時,被他隨手丟掉了。
顧夫人聞言一怔,神色倏地復雜起來。她先是命人去替我備馬車,
又讓人去拿了為我新裁的氅衣,她嚴嚴實實地將我包裹住,末了又往我手心塞了一大袋銀子。
再抬頭時,她的眼圈有些紅。顧夫人勉強朝我笑了笑,說:「在家里,想出門可以隨時去,
不用過問府上人?!顾置嗣业痛怪哪X袋,有什么滾燙晶瑩的東西砸到我的手背,
她忍著淚說:「不用交換,那些賬簿又臭又長,小滿只需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不用委屈自己去做那些。」我搖搖頭,想說沒有委屈,去算賬簿是小滿自己愿意的,
可是張開口,卻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那一刻,我忽然有一點想哭。我一聲不吭地垂著腦袋,
過了很久,我蜷了蜷手心,聲音很輕:「嗯,小滿記住了?!?0我在街市逛了很久,
最開始是好奇,后來是糾結。很快就是除夕了,小滿無家可歸,被顧夫人留下來一起過年。
暫住在顧家的這些天小滿很開心,也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才想用算賬交換一個出門的機會,
出來給他們買些禮物。沒有動顧夫人給的那些銀子,